十、真正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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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弟子們就來到荀子的書齋,聽取老師繼續評說天下學問。陳囂默默地打掃地麵,韓非默默地擦拭書架和幾案,李斯則殷勤地為荀子斟上一杯茶水,放在幾案上,還尊敬地呼喚:“請老師用茶!”
荀子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學生這樣熱心求取學問,他沒有說什麽閑話,很快就進入正題。
荀子繼續昨天的話題,今天又批評了六位知名學者。他將這六位學者分為三類,一類是慎到與田駢,說他們崇尚法度而沒有法度,整天談論製定典章文理,及至詳細考察他們的理論,卻是迂闊而不切實際,不能用來治理國家,維護禮義名分。
另一類是惠施和鄧析,他們不效法先王,不讚成禮義,而喜歡製造奇談怪論,玩弄奇異的言辭,分析入微卻不合情理,雄辯動聽卻不切實際,做了很多事情卻功效很少,不可以作為治國的綱領。
第三類荀子批評的是子思和孟軻,言語最為尖銳,說他們的學問簡直是罪過。他們粗略地效法先王而不得要領,然而卻自以為才高誌大,見聞廣博。依靠古老的觀點來炮製學說,稱之為“五行”,非常怪僻荒誕而不成體統,幽暗神秘而沒有說明,閉結晦澀而不可理解,還冠冕堂皇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先師孔子的真傳啊!子思倡導在前,孟軻附和於後,世間愚昧無知的儒生們也跟著吵吵嚷嚷,而不知道他們的錯誤,於是就接受下來並且傳播下去,還以為孔子、子弓就是立下這樣的學說恩惠於後代。
荀子縱論天下學問,先後批評了六種學派。他批評前五種學派的時候,說他們是“欺騙”“迷惑”。而批評子思和孟軻,則說他們是“罪過”。可見,荀子對儒家內部的思孟學派歪曲孔子思想,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是多麽深惡痛絕。
荀子說,今天的世道混亂,思想繁雜。但是有人能夠總括治國的方略,整齊人們的言行,統一禮義法度,匯集天下的英雄豪傑,告訴人們真正的王者之道,教導人們正確的治國原則。雖然居住在陋室之內,竹席之上,可是聖王的文章典籍都在這裏,升平盛世的風俗從這裏勃然興起。有了他們,六種邪說就再不能混淆視聽,十二子之流也再不能嘩眾取寵。他們雖然沒有立錐之地,但是王公不能與他們爭名,一個國家不能把他們容納。他們是誰呢?他們就是沒有得到權勢的聖人一仲尼和子弓。
荀子極度推崇的仲尼就是孔子。子弓是誰?今天的史學界說法不同。一說是孔子稱讚的弟子冉雍,魯人,姓冉,名雍,字仲弓。一說是酐臂子弓,楚人,姓酐,名臂,字子左,又作子弓,衍作子弘。子弓究竟是誰,不是本書的任務,這裏不做考證。
荀子又說,人世間還有一類聖人,他們能夠統一天下,支配萬物,養育人民,使天下人都得到好處;凡是人跡到達的地方,無不服從。在他們麵前,六種邪說會立刻銷聲匿跡,十二子也會改邪歸正。他們是誰呢?他們是得到了權勢的聖人一務和舜。
荀子向弟子們發問:“當今的仁人誌士,應該做些什麽呢?”
荀子見弟子無人回答,說,當今的仁人誌士應該做的是,上效法舜、禹的治世原則,下效法孔子、子弓的道義,務必消除十二子的歪理邪說。隻有這樣,天下的禍害才能根除,仁人的事業才能完成,聖王的業績才能昭然彰顯。
荀子鼓勵弟子們積極參與和十二子的鬥爭。他說:“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1也就是說,相信可以相信的是信;懷疑可以懷疑的也是信。尊重賢能的人是仁;卑視不賢能的人也是仁。他要弟子們敢於大膽懷疑,敢於藐視權威,不要被眼前的顯赫身份和社會的一時風潮所蒙蔽,不要被十二子崇高的名聲嚇倒,要毫無顧忌地與歪理邪說決裂,對他們的錯誤言行進行計鋒相對的抨擊。
荀子告訴弟子們,目前社會上存在著非常有害的“三奸”。第一個叫作“奸事”,他們耗費民力,卻不合乎民眾的需求;第二個叫作“奸心”,他們費盡心思,卻不以聖王的法度為準則;第三個叫作“奸說”,他們雄辯動聽,口齒伶俐,卻不合乎禮義。這“三奸“,是聖王所禁止的,是治國的大禍害。這些人聰明而不守法度,勇敢而肆無忌憚,文過飾非而似乎完美,他們就像善於奔走而誤入迷途,抱著石頭投入大海,越沉越深。這些都是天下所務必摒棄的。
他告訴弟子們,你們如今是士人〈讀書人x將來的前途有兩種。一種,你們可能去做官,成為“仕士”,也就是成為一個有職權的讀書人。古代有職權的讀書人,是樸實厚道的人,合群合眾的人,安於富裕和尊貴的人,樂善好施的人,遠離罪過的人,追求事理的人,恥於獨自富裕的人。然而,當今有職權的讀書人,卻是卑鄙汙穢的人,苟且悖亂的人,恣意妄為的人,貪財圖利的人,觸犯法律的人,沒有禮義而熱衷於權勢的人。
荀子說,你們將來也可能不做官,做一個“處士”,成為沒有職權的讀書人。古代沒有職權的讀書人,是品行高尚的人,恬淡安分的人,修身正行的人,順時安命的人,思想堅定的人。而當今沒有職權的讀書人,所謂的“處士”,卻是無能而標榜有能的人,無知而標榜有知的人,貪婪無度而假裝沒有貪欲的人,行為陰險肮髒而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謹慎老實的人,以不同於世俗作為習俗、放縱而高傲的人。
荀子說,你們日後無論是有職權還是沒有職權,當官還是不當官,都要認真地學習孔子、堯舜那樣的聖人。君子能夠做到可以被人尊重,但不能使人一定尊重自己;能夠做到可以被人信任,但不能使人一定信任自己;能夠做到被人任用,但不能使人一定任用自己。所以,君子恥於不修身潔己,不恥於被人汙蔑;恥於自己不誠信,不恥於不被信任恥於沒有才能,不恥於不被任用。他希望弟子們成為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的真正的君子。
荀子講起學問來嚴肅認真,言辭犀利,是非分明,同時還很風趣,很幽默。講到真正的君子,荀子興趣陡增,滿懷感情地給弟子們唱起了《詩經大雅抑》裏麵的詩句:
(原文〕(譯文〉
溫溫恭人,謙恭的人,
維德之基。德為根基。
荀子高唱此兩句《詩經》別有深意。這是他借用經典給前麵所講的一個總結,也是對真正君子形象的點睛之語。
兩句《詩經》唱畢,他又繪聲繪色地描繪出君子的儀容。他說君子的儀容應該是,帽子戴得高高的,衣服穿得寬寬大大,麵目溫和,莊重,安泰,灑脫,寬宏,開朗,坦蕩,這是做父兄的儀容。帽子戴得高高的,衣服寬寬大大,麵目樸實,謙遜,溫順,親昵,端正,恭敬,規規矩矩,眼睛下垂,這是做弟子的儀容。
說罷君子的儀容,荀子又描繪那些所謂學者的怪異醜態。說他們的帽子戴得很低,帽帶和腰帶係得很鬆,麵容傲慢,洋洋自得,或上躥下跳,或沉默寡言,或神魂不定,或左顧右盼,或消沉沮喪,或橫眉瞪眼。在吃喝玩樂的時候,沉醉迷亂,忘乎所以;在鄭重的禮節之中,則慌慌張張,放蕩不羈;做起事情來懶懶散散,躲躲閃閃,苟且偷安又不怕指責,沒有廉恥又能忍受辱罵。
荀子痛恨這些人,直接了當地點出幾個儒家名人來。他說:“歪戴著帽子,空話連篇,模仿著大禹跛腳走路,像舜那樣在父母麵前低頭小步快走,這是子張一派的卑賤儒生。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好像很謙虛似的整天不說話,這是子夏一派的卑賤儒生。偷懶怕事,沒有廉恥而又貪圖吃喝,還總說:‘君子本來就不用出力氣’,這是子遊一派的卑賤儒生。”
荀子為什麽要麵對弟子嚴苛批評十二子的學問呢?他是在提高弟子們分辨是非的能力,要弟子們在亂世中看清楚正確的方向,更為重要的是,他要在批評中以性惡論為基礎,建立新的儒學理論,組織一支新的儒學隊伍。數十年後,漢代著名的儒學泰鬥幾乎都是荀子的學生,就是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