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不做物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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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二四一年,楚考烈王二十二年,荀子第二次到蘭陵職任縣公已有十一年。

    公務做完之後,陳囂一人默默思想,時光倏然,轉眼間老師今年七十歲了。老師的身體雖然很好,但是擋不住白發日漸增多,臉上的皺紋逐年加深。

    老師在蘭陵實行他的新政十一年,十一年後的蘭陵和之前大不相同。蘭陵的土地,旱有水澆,澇能排水。蘭陵的百姓,家中有糧食,手中有錢帀,孩子有學上,老人有福享。百姓們都說如今蘭陵的日子是幾輩子不曾有過的好時光,老師是蘭陵百姓的福星。老師的七十歲生日快要到了,他們若知道老師今年是七十大壽,一準都會跑來慶賀。

    陳囂想,老師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剛從趙國回到蘭陵不久,老師說公務太忙,不讓操辦。如今七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師的七十大壽,按照常理應當好好操辦一下。但是,他知道老師的脾性,如果把操辦七十大壽的事情告訴他,一準不許。

    一天陳囂試著問荀子,說老師的七十大壽快到了。荀子立即說,七十怎麽了,和六十不一樣嗎?荀子敏感地想到陳囂的言外之意,嚴肅地告訴他:“我在蘭陵是一縣之主,若操辦生日,高興來的來了,不高興來的也不得不來,豈不是擾民嗎?那種借辦生日,搜刮民財、敗壞民風的事,是那些貪官汙吏做的,豈是我荀況所為?”

    荀子叮嚀陳囂:“人生在世,什麽最要緊?名節。我生日的事情絕不許向外人講。”

    陳囂微笑著說:“老師,誰沒有個生日?過生日很平常,小事一樁。”

    這不是小事,是大事。”荀子正色道,“盡小者大,慎微者著。人應當沒有一天不站在正確的位置上。我要做的是以政裕民的縣公,不是那種以私刮民的縣公。照我的話做,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許興師動眾!”

    陳囂表示遵從老師教誨。

    頭一天晚上,陳囂吩咐明日荀子生日的布置,在廳堂正中豎一個“壽”字木牌,兩邊立兩柱紅燭,幾案上擺放水果、菜肴,不請賓客,不置辦酒席,中午合家男女與在縣衙辦事的荀子弟子,一同給老師拜壽,口乞壽麵。

    荀子生日的這天一早,陳囂和平日一樣跟隨荀子到縣衙去理事。這天縣衙的事情特多,時過中午事情還辦不完。陳囂幾次催促,荀子才離開縣衙,回到家中。

    荀子走進家門,忽然看見院子裏站滿了人,有阿仲、阿季、販馬人、老族長、鄉老、裏正等鄉紳和民眾,他們抬著金匾,上寫“以政裕民”四個大字,捧著用紅布覆蓋的壽禮,看見荀子回來了,立即吹起笙竽,敲起鼓樂,把整個院子搞得熱火朝天。

    荀子嚴肅地問:“眾位,你們這是做什麽?”

    阿仲急忙上前解釋:“荀老爺,陳縣丞並沒有叫我們來送禮。是我們感謝荀老爺的恩德,自己來的。”

    阿仲的母親也上前說:“荀老爺,你在蘭陵做縣公十多年了。這十多年,你愛民如子,修渠、修路、為民除害、辦事公道。蘭陵百姓,旱澇都收,戶戶富足,歲歲平安。牛羊六畜興旺,新房蓋起來無數。這些都是托你荀老爺的福啊!你看看我們送的是什麽。”

    阿仲的母親掀開阿季雙手捧的用紅布蓋著的壽禮,紅布下麵蓋著的是一頂羊皮帽子:“荀老爺!老婆子我用自家的羊皮,給你縫了一頂帽子。老婆子我怕荀老爺年紀大了,出外巡察頭冷,縫一頂帽子給你戴上,不受風寒。荀老爺,難道這點情你也不領嗎?”

    阿仲捧過一壇酒來:“荀老爺!你教我們把蘭陵自家釀的美酒遠銷四方。阿仲我釀酒的作坊已經有了四五十人。今天送荀老爺一壇酒,荀老爺應該懂得我們的心呀!”

    販馬人分開眾人走上前去,說:“荀老爺!我大難不死,多虧了荀老爺到蘭陵來懲治貪官、實行新政。如今我販馬走遍大江南北。我每賣一匹馬,便留下一根鬃毛,我用積攢下的一千匹馬的鬃毛,製成了一個蒲團,這東西隔潮氣,送給荀老爺。願荀老爺坐在上麵寫文章,長命百歲,願荀老爺的富民新政能夠流傳千年!”

    眾人一齊跪地叩頭:“願荀老爺長命百歲!”

    荀子被感動了,他望著跪地的父老,熱淚盈眶:“諸位父老鄉親!荀況擔待不起,荀況謝謝你們啦!”說完麵對眾人雙膝跪地。

    鼓樂聲響徹雲霄,老族長、阿仲等將“以政裕民”的金匾高高掛在門頭。

    陳囂將包好的三個紅包分送阿仲、阿仲母親和販馬人。阿仲、阿仲的母親、販馬人三人打開紅包,見是一錠閃閃發光的金子,都不要。

    荀老爺說,來而無往非禮也。收下你們的禮物,理當回送。”陳囂代荀子解釋。

    阿仲的母親說:“陳縣丞!我那頂帽子,哪值一錠金子呀?”她把金子塞給陳囂。

    陳囂好言解釋:“老媽媽!荀老爺說了,你若是不收他的禮物,他也不收你的禮物,那隻能把你做的羊皮帽子奉還了!”

    阿仲母親無可奈何:“哎呀,荀老爺可真是個清官呀!”

    阿仲、阿季、販馬人、老族長、鄉老、裏正等鄉紳和民眾,帶著發自內心的讚歎離去。

    眾人走後,合家男女和在縣衙辦事的荀子弟子,給荀子拜壽。請荀子坐在正位,陳囂帶領大家一同向荀子叩頭。

    拜壽完畢,陳囂愧悔地說:“弟子陳囂,今日違背了老師意願,向老師賠罪!”他再次伏地叩頭。

    荀子語重心長地說:“陳囂!非是老師今日責備你,此事不大,可它關乎做人的情操呀!你要記住,君子務必要修飾他的內心,而收斂他的外表;務必要積德於自身,而行為遵循於正道。盡管功勞很大了,也不可有自誇之色;盡管讚揚之聲已經很高了,也不可被財貨的欲望所傾倒。權力在手也不能改變心誌,眾說紛紜也不能改變德行。這樣的人,才算得有好的情操。”

    荀子繼續說:“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1他還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我在蘭陵之所以有令能行,那是多年自身端正換來的。豈能因貪圖小利,而失掉大體?”

    過了幾天,衙役向荀子稟報,說老族長和鄉老、裏正求見。荀子吩咐請他們進來。即刻放下手中的筆,走出書齋,到院中去迎接。

    老族長、鄉老、裏正帶著一輛嶄新的馬車進入縣衙,請荀縣公看這輛馬車如何?荀子看了看這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問是哪個的?

    老族長說:“這是送給您的。”

    送給我?”荀子吃驚。

    是呀!”鄉老上前對荀子說明,“荀縣公來到蘭陵已經十年有餘。以政裕民,有口皆碑。七十大壽也不收禮,真可謂高風亮節。您乘坐的車子還是十年i[從都城帶來的,太破舊了。我們大家商議,要給您換一輛新的。這不是送禮,是您作為縣公應該享有的。”

    不等荀子說話,老族長和裏正又展開一卷錦帛畫圖給荀子看,上麵畫的是一座院落。老族長指著畫圖解釋:“您看,這是前廳,這是書房,這是居住的宅院,這是後花園……”

    荀子問:“你們是想修一座鄉學嗎?鄉學何必這樣豪華?”

    老族長看看鄉老。鄉老對荀子將話說明:“荀縣公!我們是想修蓋一座新縣衙。”

    荀子問:“如今的縣衙不是很好嗎?”

    裏正插話說:“荀縣公,這座舊縣衙太狹小,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朝廷的官員和附近郡縣的官員不斷到蘭陵來看望您,這座破舊狹小的縣衙與您的地位、您的名望和您在蘭陵的功績太不相稱了。”

    一個青年弟子說:“老師,如今的這座舊縣衙太破了,現在蘭陵富了,莫說您是一縣之長,就是尋常百姓家也早拆了!你為蘭陵做了那麽多好事,都七十歲了,也該享受享受了。”

    聽到弟子的話,荀子更生氣:“你呀,你呀!你就知道享受。這是在害我,害我!知道嗎?”

    荀子將怒火平息下來,和藹又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們是好意。可是好意也會做出壞事情。你是裏正,管著幾十戶人家。你是鄉老,主管著全縣的教化。你是老族長,在百姓之中有很高的威望。你們想抬舉我,奉承我,叫我有好一點的生活。可是,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在加害我?”

    老族長說:“荀縣公,我們敬佩您,怎麽會加害您呢?”

    荀子說:“有一個隱蔽而難以覺察的道理,你們不明白。在如今的人世上,心無大誌又不追求享受的人是沒有的;追求享受而內心又沒有憂患和恐懼的人也是沒有的。一個人內心憂恐,即便是口中銜著肉也不知道滋味,耳朵聽見鍾鼓響亮也不知其聲音,眼睛觀看華麗的衣服也不知其美麗,身體躺在輕暖的被褥上麵也不知道溫暖。享受了萬物的美妙仍然不感到愉快,即使暫時感到愉快,憂慮恐懼之心卻還是揮之不去。你們說,像這樣的人,他追求物質欲望的滿足,究竟是為了保養生命呢?還是在出賣壽命呢?他本來想滿足自己的欲望,卻放縱了自己的情感;本來想保養自己的生命,卻危害了自己的身體;本來想使自己精神愉快,卻傷害了自己的心性;本來想提高自己的名望,卻敗壞了自己的品行。這樣的人,雖然封侯稱君,也和盜賊沒有什麽兩樣;雖然乘軒車戴高冠也與罪犯沒有什麽不同。這叫什麽?這就叫,做了物的奴隸。”“物的奴隸?”裏正不明白荀子的話。

    對,物的奴隸。”荀子點頭,而後繼續說,“人隻要心情平靜愉快,即便是顏色不如一般的好看也可以滿足眼欲,聽到的聲音不如一般的好聽也可以滿足耳欲,粗茶淡飯也可以滿足口欲,粗布衣、粗布鞋也可以滿足保養身體,狹小的屋子、蘆蘋的簾子、稻草的褥子、破舊的桌子也可以滿足生活的必需。所以,他雖然沒有得到美好的東西,卻仍然心情愉快;沒有權勢地位,卻仍然可以獲得美好的名聲。這叫什麽?這就叫重視自己而役使萬物。你們說,你們是想讓我做物的奴隸呢,還是讓我來役使萬物呢?”

    老族長聽懂了荀子的話,激動地走上前去,說:“荀縣公!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隻想一心為民造福,不為自己謀取私利。您說的和做的一樣,不像有些人,言行不一。當眾講廉潔,暗地肥自己。蒼天有眼呀!給了蘭陵這樣一位好縣公,這是蘭陵人的大福氣!”說畢,他仰麵對天,高聲呼喚,“蒼天!老朽感謝您呀!”迅即跪地向蒼天叩拜。

    鄉老、裏正也激動地跪地,向蒼天叩拜,呼喚:“蒼天保佑,讓荀縣公長命百歲,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