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林山莊。

    衡清樾除了喜歡下棋，還頗好書法，這日突起興致，獨自在書房，手裏揮動著毛筆，書寫著什麽。

    響起叩門聲。

    衡清樾隻當是啞巴，輕聲道：“進來。”一抬頭卻看到流蘇端著茶具走進來。

    頓時麵色不愉，冷斥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流蘇嚇得手一晃，差點把托盤扔到地上，好在及時穩住，不敢抬頭看，連忙退出書房，心裏卻納悶，他分明敲門了，聽到裏麵說話才進去的，莊主怎麽說翻臉就翻臉了。

    衡清樾低頭欲繼續下筆，卻見紙上被墨點渲染，一副好好的字就這麽被毀了。

    同時，他的心裏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有些煩躁，把毛筆摔到桌上，又去了湖心亭。

    沒有玄墨，沒有啞巴，沒有柳青衣，這日子真是有些無聊。

    算算時日，他們也該回來了。

    卻不曾想過，玄墨帶回來的會是啞巴的死訊。

    *****

    江陰知府後衙。

    小雅居。

    何歆穆坐在銅鏡前，望著鏡中的人兒。

    一張娃娃臉，皺著眉，似怒似嗔。瓜子臉，一雙明眸，配著長長的睫毛，甚是靈動。因前些日的傷寒，顯得臉色有些蒼白。

    捏了捏自己的臉，與從前不一樣的觸感。

    沒有粗糙，沒有傷疤。

    這不是夢，何歆穆再一次告訴自己。

    對著鏡子綻放出一個笑容，還是有些僵硬。

    她果然不適合成天把笑容掛在臉上。

    前塵往事就像一場夢。

    何歆穆是在水裏醒來的，她隻當是在撿棋子時走了個神，緊接而來的窒息感告訴她在這麽呆著會死，顧不得去管棋子，吃力地遊了上去。

    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好似虛弱了很多，好不容易費力爬上去，竟然就昏倒了。

    再一次醒來後，才發現不對勁，四周很陌生，而且身體……

    除了剛逃離黑江盟的那幾天，她何曾這般虛弱過，突然間惶恐起來，難道她根本沒死，又被石磊帶回來了？

    聽到等有人走近，她偏頭一看，卻是一個老媽子。

    看到何歆穆睜開了眼睛，老媽子滿麵愁容頓時煙消雲散，驚呼道：“我的好小姐，您可是醒了，那大夫良心被狗吃了，竟敢跟夫人說讓給您準備後事，現在好了，我先去通報夫人。”邊說邊抹淚，走到門口喊：“小蘿，死蹄子又偷懶，快來看著小姐，我去找夫人。”

    望著略顯腐朽的房梁，和陌生的床，她深切的意識到，這裏絕對不是黑江盟。

    隻要不是那裏，哪裏都好。

    雖然不知身在何處，還是鬆了一口氣。

    出於習慣，她醒來後便沒說過話，因此何府裏盛傳三小姐落水之後變成了傻子，她也不在意。這樣不僅能掩蓋她與從前的不同，還能趁機摸清情況，，何樂而不為，於是她心安理得的繼續裝啞巴。

    上天看她太可憐，所以才給她一次往生的機會麽？

    對著銅鏡輕笑，檀口微張，露出潔白的小齒。

    從此，她不再是丙二十七，不再是啞巴，她將擁有與從前不一樣的人生。

    那些過往再也不會給她造成困擾，因為在所有人眼中，“她”已經死了，誰又能知道，她會附身到這麽一個弱稚閨閣的身上。

    何歆穆，年十三，江陰知府庶女，行三，生母早喪，性格懦弱，不擅交流，與魏姨娘所出的大小姐，何淑雲同住。

    何知府，哦，現在是她的父親了，膝下僅有兩名嫡子，及七個女兒，六庶一嫡，嫡女名喚行珠，排行二。

    同是庶女，何歆穆與何淑雲的關係卻並不好。

    此次她落水便是在與何淑雲爭執時不慎被推搡下去的，事後何淑雲驚慌逃離，這幾日倒是一直避著她，生怕她想起來告上她一狀，倒是省的她受何淑雲的搓捏。

    她與何淑雲的恩怨是小蘿告訴她的，她落水的時候，小蘿正在一旁，卻懼於何淑雲的恐嚇，而且自家小姐生死不知，為求自保，隻敢說是小姐在湖邊貪玩，不慎落水。

    何歆穆蘇醒後，小蘿並不知小姐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自知理虧，跪地跟她賠罪，抹著淚道出自己的苦衷，並且發誓以後一定唯小姐命是從，求小姐開恩饒她一次，不住的磕頭

    若是從前的何歆穆，看到小蘿如此，恐怕也得跟著抹淚，說些主不主仆不仆的話。而現在的何歆穆，想起自己從前的艱難，雖不打算為難小蘿，卻得給她立立威，不然還當她這個主子是麵團捏的，任她敷衍可不成。

    小蘿跪在何歆穆腳下，忽然就覺得小姐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小姐從不罰人，她往常犯了小錯，在小姐麵前那麽一哭一跪，小姐心就軟了，連忙擦著眼淚就要扶她起來。這次看著她跪下這麽久卻無動於衷，別說不曾起身，連眼淚都沒見一點。

    小蘿心裏不禁有些發毛，小姐不會是鬼上身了吧？

    悄悄抬頭瞄了一眼，卻見小姐隻是麵無表情看著她，眼神仿佛洞悉一切。

    小蘿心下一咯噔，想起話本子裏唱的：羅家小生突聞家中噩耗，當下翻個白眼兒倒地不起，多虧那劉家兄弟，又是掐他人中，又是給他順氣，這才從那鬼門關給拉回來。嘿，你猜怎麽著，那羅家小生竟似從此開了竅般，學什麽會什麽，第二年便考中了秀才，緊接著又中了舉人，沒幾年便一躍成了當官的大老爺。羅家小生，不，該叫羅老爺了，這下可是衣錦還鄉，那害死他爹娘的張員外哪還能落了好。後來羅家後人才隱約透露，那羅老爺鬼門關走的那一遭可不是白走的，小鬼當他已死，給他指點了迷津，誰曾想，卻讓那劉家兄弟硬是給救回來了。那劉家也沾著羅家的光……

    小蘿心裏發虛，之前大夫來看過，分明說小姐不行了，讓老爺夫人準備後事，老爺大呼晦氣，斥責夫人沒管好內院，甩袖離去。她們這些伺候小姐的也得了夫人好大一頓排頭，扣了半年的月例，結果第二天小姐莫名其妙的就醒了。

    莫非小姐也去那鬼門關，被小鬼指點了迷津，專回這世上報仇來的？

    想起自己曾欺瞞哄騙小姐的事兒，小蘿渾身打了個顫，莫非小鬼連這都告訴小姐了？

    看小姐神色，她愈加篤定。

    小蘿跪著爬到何歆穆腳邊，抱著她的小腿，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的認錯。

    被人哭哭啼啼的抱著小腿，何歆穆有些嫌惡，卻因小蘿嘴中所說露出異色。

    這丫頭……怎麽這麽不禁嚇，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跟倒豆子似的翻出來。

    何歆穆想不通，她自然不會知道，小蘿是被鬼神之說嚇破了膽。

    良久，等小蘿哭的差不多的，何歆穆才開口：“要記清楚，你是誰的丫頭。”聲音略顯嘶啞，還有些別扭之感。

    小蘿一個激靈，沒忍住就開口問：“小姐您能說話了？”這聲音怎麽怪怪的，明明是小姐的聲音，可是……

    看到何歆穆警告的眼神，小蘿心知自己一時嘴快說錯了話，果然，小姐受小鬼指點迷津，怎麽可能變啞巴，這麽做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何歆穆雖不知小蘿都想了些什麽，看這火燒的差不多，掙脫開抱著她的手，緩聲說道：“我現在還不想跟大姐鬧起來，暫時就當做那天什麽都不記得了，可是，如若這府裏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能開口說話……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臉上分明掛著笑，小蘿卻感覺到了小姐語氣中所帶的森森寒意，哪裏敢說不明白。

    等小蘿退下，何歆穆又拿起銅鏡照著自己的臉，她有這麽可怕麽，若是她以前的臉就罷了，現下分明用的是何歆穆的臉，怎麽還把小丫頭嚇成這樣？

    扔開銅鏡，不想了，嚇就嚇吧，能讓小丫頭聽話就行。

    她還知道她醒來時看到的是她的乳娘，劉媽媽。

    劉媽媽管著她屋裏的事，心卻不在這裏。

    這幾日，她已經了解到，劉媽媽的女兒在二姐的院子裏，做些打掃的雜事，前麵還一個小子在外院當著跑腿的差事。

    何歆穆又是個不爭氣的，同是庶出的何淑雲都能隨意欺負她，何行珠也是個心高的，對自己庶出的姐妹從不多看一眼，倒是在何歆穆眼裏，比那個大姐可愛的多。

    劉媽媽知道跟著三小姐落不下什麽好，一心想著在夫人麵前掙臉麵。可若是三小姐死了，劉媽媽逃不開照顧不周的責任，這才對何歆穆的蘇醒如此驚喜。

    唉，何歆穆歎了口氣，這身體的主人也是個不好過的，不過主要責任還在她自己身上。

    何歆穆的軟弱給了別人欺壓她的機會，自己都不知道自立，還能指望別人扶她起來？

    不過以後再也不會了。

    何歆穆走出屋子，抬頭望天，心中喃喃：從今以後我代替你活下去，你若在天上看的到，那就好好看著，那些欺負過你的，看不起你的人，都由我來替你解決，當做占用你身體的報酬。抱歉，還有，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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