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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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天光已大亮,朝陽高掛在天際,明媚的陽光籠著亭台樓閣,像是鍍了層亮閃閃的金光。暮春溫潤的風習習吹來,帶著不知名的花香,讓人神清氣爽。

    楚晴卻完全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隻慢慢地沿著湖邊走,周成瑾木木登登地跟著她,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全無主見,眼神也是木,空空茫茫的沒有靈魂。

    楚晴見過他身穿緋衣時的邪肆張揚,也見過他一身甲胄時的威嚴凝肅,更見過他眯了鳳眼嬉皮笑臉地逗著她玩兒,何曾見過他這般的呆滯無助。

    大長公主離開,像是也把他的精神骨兒帶走了似的。

    楚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抬眸瞧見前麵鬆樹掩映下青瓦屋頂的小院落,心念上來,回身吩咐暮夏,“讓人把裏頭略微收拾收拾,再送點酒菜過來。”

    “酒還是算了吧,這個時候……被人瞧見說閑話。”暮夏低聲勸道。

    楚晴垂眸,“祖母明白我們的孝心不會見怪,至於別人,我管不了那許多。”

    暮夏聞言,先到挹翠齋吩咐丫鬟收拾,而後又去觀月軒找到尋歡,惡狠狠地吩咐,“奶奶讓送兩壇酒去挹翠齋……你小心點兒,要是被人瞧見,就別想著成親了。”

    尋歡想笑,思及大長公主剛過世,忙收斂了神情,“放心,這點事不算什麽。讓奶奶盡管陪著大爺,這邊我應付得來。”

    暮夏臉色這才好看了些,又去找了問秋。

    問秋歎道:“你去吧,小心伺候著,別落了人眼目。”

    這才不到一個時辰,觀月軒已經變了模樣,屋裏所有沾紅帶綠的擺設用品俱都收了起來,擺出來的無一不是青瓷白瓷,床上的被褥帳幔都換成了石青色,丫鬟們也都卸了金銀釵簪,換上素衣,看上去暗沉沉的。

    待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沒法讓心情舒暢起來吧。

    暮夏多少明白了楚晴的想法,自去將束腰的綢帶換成了青碧色。

    半夏收拾了一個包袱過來,“裏麵是奶奶和大爺的衣裳,還有幾樣首飾,奶奶昨兒沒回來,也不知道換了沒有?”

    楚晴穿得還是昨天那件玫紅色襖子,本是為了送周琳出閣新裁製的,現在是決不能再穿的。

    暮夏默默地接過包袱,回了挹翠齋。

    挹翠齋門口也掛了白燈籠,裏麵卻是沒變。院子西頭梧桐樹下安置了桌椅,上麵擺著四碟素淡的菜肴,兩壇酒。

    楚晴柔柔地對周成瑾道:“阿瑾,我知道你難過,我心裏也不好受,可日子總得往下過……你奔波了一天一夜想必累得不行,咱們好生吃點東西喝點酒然後睡上一覺,我以茶代酒陪著你。”說罷,給挾一筷子菜放到周成瑾麵前的碗裏,抿一口茶,笑笑,“先吃菜再喝酒,免得肚子裏發空。”

    周成瑾學著楚晴的樣子,先把菜吃了,然後倒了滿滿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完,再吃一口菜,再喝一碗酒。

    到最後,幹脆舉起酒壇子,仰頭往嘴裏倒。

    酒順著臉頰、下巴淌下來,周成瑾兩眼通紅,滿臉濕漉漉的,衣衫也濕了大半,分不清到底是酒還是淚。

    這般隱忍的痛比放聲大哭更讓人酸楚難過。

    兩壇酒喝完,周成瑾用衣袖擦一把臉,將頭埋在袖彎裏,半晌不動一動。

    楚晴強壓著心頭哀傷走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背,“阿瑾,進屋歇會兒吧。”

    周成瑾低低“嗯”一聲,正要起身,雙腿卻一軟跪在地上,兩手環在楚晴腰間,“苒苒,你別走,別離開我。”

    楚晴微闔了下眼,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往下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溫柔地道:“阿瑾,我不走,我陪著你,還有咱們的孩子。”

    “可我沒有了祖母……苒苒,我沒有祖母了。”周成瑾再忍不住,臉貼在楚晴腹前,像個四五歲的孩童般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楚晴任由他抱著,抬手拂在他發間,默默地陪著他哭。

    ***

    西邊的太陽慢慢地沉下去,糊窗的綃紗籠上了鴿灰的暮色。

    周成瑾猛地醒來,睜開眼睛瞧見屋內陌生的擺設便是一愣,臨睡前的情形走馬燈般一幕幕閃現在腦海裏。他記得自己偎在楚晴跟前哭,她把他扶起來給他拭淚,帶他到床上歇息,她溫柔地拍著他哄他入睡,又耐心地一遍遍說,她不離開,會永遠陪著他。

    聲音輕柔又溫存,像母親陪伴摯愛的孩子。

    周成瑾有片刻的赧然,又覺得心裏鼓脹脹的,像是兜滿了風的風帆,全是感動寬慰。探身取過旁邊衣衫剛穿好,外頭伺候的丫鬟聽到動靜,隔了門簾輕聲地問:“大爺可醒了?奶奶吩咐讓溫著茶,大爺要不要喝一杯。”

    喝過酒很容易口渴,過年時他出去應酬得多,夜裏楚晴總會在床邊溫一盞茶備著。

    周成瑾心裏酸酸軟軟地漲,翻身下炕趿拉著鞋子走出內室,問道:“奶奶呢?”

    “去了樂安居,”小丫鬟捧了茶,低著頭回答,“尋歡來回過兩次話,說上門吊唁的客人已經來了不少,五殿下也來過,正在觀月軒等著。奶奶吩咐,說大爺要是醒了別急著出去,屋裏備了熱水,讓大爺洗一洗換過衣裳再出門。”

    是讓他先散了酒味。

    說到底楚晴終究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子,沒法不顧及外麵的蜚短流長,可便是這樣性子的人,卻在這個關頭,陪自己躲在這僻靜之處飲酒。

    周成瑾低低歎口氣,聽了楚晴的話進屋略略洗漱一番,外頭係上白色麻衣才回了觀月軒。

    五皇子在書房裏等著,見周成瑾回來,不迭聲地問:“你去了哪裏到處找不見人,尋歡也不肯說,”急急地走到他麵前,“你沒事兒吧?我聽到信兒就趕過來了……人這一輩子生老病死,無論是誰都會有這一遭,你切莫太過悲傷。況且姑祖母已經年近……”

    “我明白,”周成瑾不等他說完,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頭,“放心,我沒事,以前也想過總有一天祖母會離開,就是覺得太突然了,”話至此已哽咽不能語,頓一下,輕輕呼口氣,續道:“本來以為怎麽能看著孩子出生,給孩子取個小名兒……”

    五皇子覷著他臉色,見他雖是悲哀,精神卻還好,心頭鬆了幾分,歎道:“世事無常,誰能料想得到?前不久姑祖母興衝衝地進宮尋奶娘,父皇還說她氣色好。”

    周成瑾喟歎一聲,換了話題,“正想知會你一聲,我得守製三年,再過兩個多月阿晴要生產,家裏這亂攤子她一人忙不過來,我在家裏幫把手。”

    “三年太久了……”五皇子思量片刻,“父皇聽說姑祖母去世,早晨起來吐了血,要不他還想親自過來吊唁。聽太醫說父皇的身體怕是也撐不了太久,要是保養得宜,或者能到年底,否則也說不準什麽時候……阿瑾,文官必需守製二十七個月,武將可以奪情,要不你在府裏守半年,半年之後看情況再說?”

    周成瑾道:“我就是守製也不是全然不問世事,該出手時肯定不會觀望。再者,金吾衛有個廖運據說也是江西人士,或許他可以一用。”

    “廖氏族人……”五皇子輕聲道,“以前我就猜測廖氏能力非淺,如今看起來他們在朝中的勢力果真不能小覷,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他們都能扯上關係,現在倒好說,隻怕以後恐成禍患。阿瑾,除了你,我沒法相信別人。”

    果然是皇家人,還沒坐上那個位子,就琢磨著想提防人家了。

    周成瑾卻無法置喙,自古以來帝後就是這樣互相利用互相牽製,現如今的順德皇帝如此,已經駕崩的先帝也是這般。

    五皇子的想法在帝王家最是正常不過。

    話說回來,即便五皇子現在對廖氏全心全意,即位後為了拉攏朝臣平衡權勢,得納十幾、幾十個妃嬪來跟廖氏爭寵?

    周成瑾無比慶幸自己沒有生在皇家,不用應付那麽多女人,隻守著楚晴就好。思及楚晴,麵色不由柔了幾分,語氣也輕緩,“到時候再說。”

    五皇子料定周成瑾會是這般說法,沒再多勸,隻開口道:“你節哀順變,既然姑祖母有遺命留下來,這事兒盡早不盡晚,早點利索了免得以後孩子出生還得左右提防。”

    周成瑾讚同地點了點頭。

    送五皇子回來,不想竟在觀月軒門口遇到了楚晟。

    楚晟道:“上午父親已帶我來吊唁過,沒看到你,父親放心不下,囑咐我再來一趟。”

    “阿晴挺好的,請父親不必掛念。”周成瑾一邊把他往屋裏讓,一邊吩咐小廝,“叫人請大奶奶回來。”

    楚晟忙止住他,“不用,父親是記掛你,六妹妹嫁過來的日子短,說句不中聽的話,情分上到底有限,再者,你好了,自然會顧著六妹妹。你卻不同,你是跟在大長公主身邊長大的,父親的意思是生前既已盡到孝心,身後就不必太過傷懷,那些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哀過於傷身,讓你看開點兒。”

    這真正是體己話了,以前除去大長公主,誰還肯跟他說這樣的話?

    周成瑾隻覺得眼眶發熱,默了片刻才道:“我明白,便是為了阿晴跟孩子,我也會照顧好自己。請父親放心,過幾天我就去看望他。”

    楚晟微微頜首,拍一下他的臂膀,“天已經晚了,我不多耽擱你,你節哀!”

    周成瑾送他出門,順便拐到了樂安居。

    樂安居白幡飄揚,當間的廳堂布置成靈堂,正中擺放著棺木,沐恩伯、忠勇侯與周成瑜等人全身縞素跪在左邊,高氏、周夫人與楚晴等人則跪在右邊,隻待有人來吊唁,他們便要俯首還禮。

    瞧見周成瑾,沐恩伯氣就不打一處來,斥道:“你這個孽畜滾到哪裏去了,虧得你祖母平常那麽偏心你?”

    “我另有拜祭之處,”當著大長公主的棺槨,周成瑾不欲跟沐恩伯紛爭,冷冷地答過一句,走到楚晴麵前,伸手拉她起來,“你身子重,別跪了。”

    高氏道:“阿瑾,你這是不孝!”

    “我不孝?”周成瑾冷笑,“祖母尚未走遠,當著祖母的靈牌,你且問問是讓阿晴跪還是不跪?”幽深的黑眸從高氏身上移到周成瑜身上,冷厲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祖母因何而去,想必你們也知道。你們覺得到底是誰不孝?”

    高氏咬唇怒視著他,周成瑜卻嚇得癱在地上渾身直冒冷汗,此時靈前的白燭卻忽地爆了個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