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分手禮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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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勤政殿。
“啊——!”
“皇上被人殺了!”
“快來人呐!”
隨著容烜故意驚動幾名宮人,皇宮陷入一片慌亂!
荷花台。
苗南營救南王的行動早在容瀾的計謀下提前暴露,千羽莊臨戰倒戈,禁軍對抗影子的廝殺幾乎轉瞬就以完敗的姿態結束。
然而影子頭目依舊難以對付。
影一殺紅了眼,死的這些已經是苗南最後的影子,可即使葬送他畢生心血,也必須救南王安全出宮,他護著慕紹瀾一路往貨船方向逃。
“別讓他們跑了!”
“追!”
“快走!”影一一把將慕紹瀾推上船,自己站在岸邊擋住不斷湧上的禁軍。
他渾身上下多處負傷,仍舊舍生忘死,慕紹瀾冷眼看著這個自小就不求任何回報守護自己的男人,嘴角微微揚起,飛身躍回岸上。
“現在不是任性胡鬧的時候!”影一驚怒。
“我就喜歡任性。”慕紹瀾挑眉,隨手抄起地上一柄劍,兩招揮舞下來,向他衝去的十數名禁軍便紛紛身首異處,“容烜會救我出宮,他來之前我不走!”
影一重傷失血,握著劍的手不住顫抖,艱難抵禦禁軍,再無力與慕紹瀾爭執。
慕紹瀾似乎覺得方才殺得不夠痛快,緩步走到影一身前,將禁軍矛頭對向自己。
二十多年來,兩人誰保護誰頭一次身份對調!
影一心念一動,脫口驚道:“阿元?!”
慕紹瀾皺眉,“別再叫我那個土裏土氣的名字!”
換了對手,禁軍的壓力和傷亡陡增,慕紹瀾的武功其實極高,遠在影一之上,無需再為了讓重翼麻痹大意而隱瞞實力,他衝開被自己封住的穴道,殺手狠辣。
不多時,容烜踏水而至。
慕紹瀾抑製不住心中激動喜悅,丟下影一,向他迎去:“你真的來救我了?!”
容烜麵無表情回道:“太妃的命令,容烜身為臣子豈敢不從?”
禁軍攻勢不減,他說著劍不出鞘、隻揮袖一掃,圍來的人被他的內力震飛數米。
“你們的皇帝已死。”
容烜輕描淡寫,將那道血跡未幹的傳位聖旨扔給禁軍統領,馬翌。
馬翌低頭看過聖旨,揚天悲慟:“皇上——!”然後恨望昔年舊友,曾幾何時,他與容烜切磋武藝,兩人先後高中武狀元,後來又同為禁軍副將,為保護皇帝一起出生入死,“容兄,皇上待你不薄!你為何?!”
容烜冷聲:“馬兄,我的仇人隻有重翼,如今重翼已死,我不願再傷你和其他弟兄的性命,今日你若放我家大王離去,我可以保證苗南擁護太子重文!”
皇帝突然駕崩,太子年幼,馬翌深知曆凡此等皇位更迭,都有手握重兵之人伺機逼宮,改換心儀的皇子登位,而三皇子重冉的生母正是哥哥剛被封為威南侯的德妃,曾家在朝,可以說是文武皆有影響,勢力龐大,太子此時能得外族支持,是大大有利。
容烜提出的條件意味著什麽,馬翌腦中轉瞬就想得清清楚楚,更何況他深知憑容烜的武藝,真想殺了他帶走南王,他也攔不住。
馬翌咬牙:“你們隻有一刻鍾的時間,之後我會派人全力追捕!”
容烜兵不刃血將慕紹瀾救出皇宮,馬翌則率領屬下離開荷花台,往宮裏各處封鎖消息、穩定慌亂。
千羽辰帶容瀾趕到宮門時。
宮門處的苗軍作亂已被平息,恢複往日莊嚴肅靜,正有人清理地上血跡。
然而廝殺結束,皇城禁軍在宮門的排查卻是更加嚴厲,所有要求麵聖的大臣都被攔在宮外。
千羽辰剛打算施展輕功直接帶容瀾躍入皇宮,就有宮門守衛認出時下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新任太子太傅,瀾大人。
守衛見到容瀾的反應也十分奇怪,跑上前,望著容瀾一張豔絕天下的假臉愣住片刻,激動道:“瀾大人,您可算回宮了!太後娘娘正等您!請您速速跟小的走!”
“瀾,宮裏的情況有些不對勁,你萬事小心。”千羽辰叮囑。
“恩,我知道。”容瀾點頭,跟在守衛身後匆匆入宮,他心裏也有不好的預感,眼下情況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大哥被重翼抓了,而且太後好端端見他幹嘛?
送過容瀾進宮,千羽辰回到胭脂閣,而胭脂閣裏墨玄已經帶著太子離開。
千羽辰心中不安,喚來千夜、千白:“去探探宮裏的情形。”
“是!”
然而千夜、千白還沒回來,他就被房中忽然閃入的人驚住:“容將軍?!”
容烜拱手:“非常時期,容烜如此闖入,失禮了!”
容烜將慕紹瀾救出宮,彌兒早就備好逃亡的偽裝,禁軍果真在一刻鍾後全城出動搜捕,容烜引開禁軍,慕紹瀾和影一跟著彌兒喬裝混出京城,一路往苗南而逃,他便又擺脫禁軍追捕,如約潛來胭脂閣,想著所有事情終於結束,他終於能帶小瀾遠走高飛,永遠離開京城。
他在房中四處張望,小狐狸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大哥,討好地湊上前搖尾乞憐,他伸手抱起弟弟的寵物,問千羽辰:“小瀾呢?”
千羽辰凝眉肅然:“我們大概與將軍錯過了,瀾以為將軍會被皇上擒獲,所以進了宮,打算拿苗南作籌碼將將軍贖回。”
容烜心一沉:“你說小瀾進宮了?這下糟了!”
千羽辰問:“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千羽莊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
容烜沉聲:“我將重翼殺了!”
千羽辰饒是定力再好,乍然聽到“皇帝被殺”也難免大驚失色,但他很快懷疑:“以皇宮的戒備,將軍不可能得手。”
容烜冷眉:“重翼算是敢作敢當,屏退左右,與我在勤政殿決一死戰。”他說著急急轉身,“重翼被我殺了,小瀾進宮見到的一定是太後,他的身份若是讓太後知曉,就糟了!”
千羽辰在容烜的話中後心一涼,宮門守衛帶瀾去見的不是皇上,正是——太後!
“我和將軍一起去!”
容烜猶豫一下,並沒有推脫,誠然,皇宮目前屬於最高級戒備,僅憑他一個人根本無法將小瀾帶走。
怡壽宮。
太後遣散一眾宮娥仆從,居高臨下。
容瀾跪在前殿正中:“臣,參見太後娘娘!”
此情此景,與當初容瀾被太後逼著喝下蝕心水時一模一樣。
太後年近五旬,保養得宜,年輕時的貌美猶存,她的一雙眼眼尾微揚,天然帶著一股懾人的淩厲,然而此刻卻是垂眉低目,走到容瀾身前,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容瀾微愣,不知太後這是又唱得哪一出。
太後似乎再忍不住心中悲慟,潸然淚下,竟是傾身跪在了容瀾腳前!
容瀾更懵。
太後痛聲:“千錯萬錯,都是哀家的錯,是哀家對不起你!哀家不求你原諒,隻求你救救哀家的兒子!隻有你才能救翼兒!”
容瀾後退兩步,托起太後淡聲作答:“既然太後娘娘知道了我的身份,有什麽事先放了我大哥容烜再說。”
太後不起身,眼底的悲恨卻難以掩藏:“你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重傷皇帝,然後又將南王劫走,逃出宮去嗎?!你回來不是為了翼兒?”
容瀾茫然搖頭,心裏不知為何一瞬間空空如也,他反應了好半天才緩緩道:“重翼……受傷了?”
“皇祖母!”重文忽然從殿後跑出。
“太子殿下,您不能進去!”鄂雨攔他不住。
重文幾乎是撲跪在太後身側,一張小臉煞白,全是淚水:“皇祖母,您讓文兒去看父皇,好不好?!文兒想看父皇!”
太後憐愛地摟住重文,把目光轉向容瀾:“文兒,你問問你的老師願不願和你同去?”
“老師……”重文乖順叫著容瀾,滿臉哀求。
容瀾皺眉,重文這皇位繼承人一出現,他就明白了一切,他原以為重翼會謹慎得將太子送出宮,是為了對付容烜更加無所顧忌,不曾想,重翼是怕自己死了,容烜會進一步對太子不利。
……
“……是朕對不起你,朕不會再來了。”
……
容瀾回想重翼對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近乎嘲諷地勾起嘴角,究竟是誰騙了誰?
太子太傅?
嗬!重翼,你死地倒是放心,我憑什麽替你輔佐兒子,治理大周?!
容瀾心中怒火,看向重文:“你父皇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別想死!”
九重殿。
時隔數月,重翼自搬去勤政殿起居,第一次躺回九重殿的龍榻。
帳簾低垂,白紗飄蕩。
皇帝傷情再不可能治愈,氣若遊絲但遲遲不曾斷氣,似乎是塵緣未了。
全體太醫已經放棄治療,肅然無聲跪在殿中,伏地叩首。
兩旁宮娥、內侍也都極盡哀痛,跪地嗚咽。
張德跪在最前麵,已然哭得沒了生息,流不出淚來。
墨玄看著眼前這一切,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主子在謀劃著什麽他是隱約有所覺的,但直到現在他才幡然醒悟,那些謀劃背後隱藏的究竟是什麽。
從清秋茶樓那日開始,他就被主子一直安排跟在太子身邊,主子有意讓太子與他多接觸,而他期間經手的幾件事樁樁件件與太子繼位息息相關。
今日皇宮行動主子不讓暗衛出手,他就一直奇怪,現在想來,主子是怕他瞧出端倪搏命阻止,故意將他支出宮。
容公子是被主子深深傷害,但當年主子也是遭人精心設計才誤會了容公子,釀成大錯。
何至於用命償還?
要說錯,最錯的是烏梓雲那對母子,不是他的主子!
主子的悔恨與痛苦旁人不清楚,他日日跟在主子身邊卻是看得最真切。
冥山之上,主子拖著重病也要跪在雪地裏找人,看過一具具屍體,在希望與失望的輪回裏煎熬;洪州城,主子是皇帝啊,也和士兵一樣拿著容公子的畫像挨家挨戶得問,問得消息高興得像個孩子,得知容公子可能病逝,又瞬間沉默得如垂死老者。
容公子留下的那隻枯草編就的狐狸,寂靜無人的深夜主子多少次捧在掌心,和一個死物說話,訴說無盡的悔意與思念;容公子的衣冠塚前,主子哭啞了嗓子,數日幾乎發不出聲來;而身為皇帝,主子親自推翻自己蓋棺定論的冤獄錯案需要無比的勇氣與決心,還要承受莫大的輿論指責,不是每個帝王都有胸襟和膽量承認己過。
然而容公子不原諒主子,寧願裝成不認識的陌生人,對主子所有懺悔都無動於衷。
明明活著,卻逼你接受自己已經死了,這恐怕比真的死了,還要殘忍。
墨玄心裏悲慟,究竟要什麽樣的絕望才能逼一個從五歲開始就憂心天下、勵誌要作一代明君的皇帝放棄畢生理想,選擇被人刺殺的方式結束一生?
江山曾是主子心裏最看重的,為此主子殫精竭慮、勵精圖治、南征北戰,付出多少心血,可主子為了容公子居然什麽都不要了。
主子才三十歲不到啊……
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更是一個帝王最能開始有所作為的時間。
關係民生的田製改革還沒有成效,戰後的經濟恢複還需要更多皇帝的英明決策,朝廷的其他各類問題也都遠遠沒有表麵看上去這般平靜。
主子當初有多痛恨才華豔世的容公子陰詭複國、心無蒼生,心中就有多想留住那個曾與自己並肩而立、共治天下的愛人。
帝王的愛情注定不是你儂我儂的過家家,何況是與一個男人?君臣之外,情愛以內,主子每一個舉動都備受世人矚目,主子身為皇帝的隱忍和割舍,為了容公子竟也全部顛覆,以男寵為由拒絕封後,不惜昏君的罵名也要守住承諾。
主子本可以用對已故皇後念念不忘阻擋這一切,但主子選擇承認自己愛的是一個男人,甚至高調昭告天下,也許那時主子就認定了瀾公子的真實身份。
是啊!主子如何會認不出自己摯愛之人?哪怕換一張臉。
墨玄忍住眼底淚光,現在不是哭得時候,太子登基前還有許多事需要他處理。
墨玄轉身,忽然,寂靜蕭索又格外暗沉的九重殿射入一道亮光。
厚重的殿門被人推開,發出嘎吱地響聲。
眾人聞聲望去,眼睛一瞬間被光點亮。
光影變化裏,一人著緋色官服,領著太子徐徐走來,象征身份官階的補服上,兩隻仙鶴儀態高潔,卻比不上他行動間的半分清雅。
太子太傅姿容絕世,備受帝寵,盡人皆知,然而他如玉的麵龐凝著寒霜,眼底無一絲皇帝即將離世的悲痛與傷感。
“參見太子!”眾人回神叩首。
“父皇!”重文掙開容瀾,奔向龍榻。
容瀾走到墨玄身旁,抽出他腰間佩劍,提劍也向龍榻走去。
“你要幹嘛?!主子已經……”墨玄奪回劍,第一次恨容瀾的冷漠無情。
容瀾不欲解釋,伸出手腕在劍刃上一滑,血順著他的腳步流了一地,他似乎不知疼,也毫不在乎失血對於他的身體意味著什麽,隻垂手走到龍榻前,然後抬掌握拳把血源源不斷喂進重翼嘴裏。
他的動作所有太醫皆是震驚!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以人血為藥?!
王褚風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鬆,皇上有救了。
這些年,容瀾吃過的珍奇草藥、神丹不計其數,除了妹妹的還魂丹,千羽辰為了養活容瀾幾乎搬空了千羽莊的藏寶閣,而當初容瀾服下的那一朵冥蓮更是千羽莊的鎮莊寶物之一。容瀾雖然自己身體不好,但他的血一滴就價值連城,抵得上千萬藥石,大量服用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老師……”重文趴在龍榻邊沿,呆呆望向容瀾失血後也麵色不改的傾世容顏。
容瀾用另一隻手如往常那般揉搓重文的腦袋,“太子已經見過皇上,跟鄂雨姑娘回怡壽宮去陪你皇祖母吧,你放心,為師不會再讓你失去父親。”
這是容瀾第一次以“為師”自稱,甚至是連千帛都沒有過的待遇。
重文心裏莫名安定,乖乖離開。
皇帝重傷不治的消息不能輕易走漏,為此太後和太子都不能留在九重殿,以免旁人生疑,外界不過以為太醫是對皇帝例行會診,以確保龍體安康。
容瀾足足喂了重翼三刻鍾依舊不停,墨玄一把揪起王褚風:“快給他止血,否則他會死的!”
王褚風為重翼把脈,顫聲回道:“還,還不夠。”
墨玄鬆開王褚風,在龍榻邊來回徘徊,心中無比矛盾!主子不能死,但容公子如果因此有什麽意外,主子就算活過來了,也隻會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
“你別轉了,我頭暈。”容瀾身體一晃,墨玄停住腳步急忙扶住他。
容瀾順勢把身體重量倚在墨玄臂上,自嘲打趣:“我命硬,且死不了呢。都’死’了多少回了,不還是逃不過替你主子賣命的苦差。”
墨玄手臂僵住,一時無言以對。
他運功為容瀾輸送內力,然而這並不能抵禦失血對容瀾身體帶來的巨大傷害。
他的體溫越來越低,呼吸越來越弱,心口的隱痛漸漸強烈到令他覺得窒息。
重翼瀕死,居然在容瀾鮮血的不斷喂養下當場醒來。
他睜眼,嘴裏全是血的腥甜,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愣愣看向眼前的人,伸手想要摘掉這人的麵具,他留著一口氣隻想死前再見瀾兒一麵,隻想親口問一句:“瀾兒,你可還恨我?”
容瀾冷冷打開重翼的手,拿起重翼枕邊擺的那隻草編的小狐狸扔給重翼,怒道:“你憑什麽那麽自信我會恨你?!這分手的禮物,我和你早就結束了,我對你無愛亦無恨!你的國家你自己管,別想丟個爛攤子讓我替你賣命!你有多少臣民擁護,這些年我又聽過多少人稱讚當今聖上的英明神武,你就是這樣回應他們的愛戴與期盼?!把他們交給才十歲的太子?!重翼,我最欣賞你的便是你作為皇帝的那一份胸懷大願與愛民如子,別讓我連最後一點都對你失望!!”
重翼久久怔住。
容瀾強穩眩暈起身,叩首:“望皇上為天下萬民保重龍體,臣,告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