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於老爹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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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親伯來了!早就聽我爹說,今兒您要來!想不到來的這麽早?”於家二姐堆砌了笑臉:“這縣城離這好幾十裏地,您這一路可是辛苦了!”

    “招弟你這丫頭!都結婚生子了,嘴還是那麽甜!”劉捕快笑罵著快步走來:“也不辛苦,這出了縣城就是碼頭,坐船一路而下,累倒是不累的。不過,今兒我來除了特意看看你們家外,縣衙的陳典吏還交代我來這帶走兩個抗稅不交的刁民,回去後枷鎖,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劉捕快呲了齜牙,又乜眼看了看於旺,奇道:“我說於旺啊,難道這場大病過後,你換了個人不成?瞧你這精神氣,和以往可是大大不同!嘖嘖,古怪!古怪!”

    也就是劉捕快幹的就是後世公安警察這一行,這輩子見的人多,眼睛也毒。他乍一看到老熟人於旺,隱隱的感到不對,但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哪裏不對來。順口就來這一句。

    但是,名叫招弟,也就是於旺的二姐不樂意了:“我說親伯!我家寶寶就是我家寶寶!怎麽就換了個人?你說說,到底換了個什麽人?這旁人說三道四也就罷了,怎麽親伯您也瞎說八道的!親伯,我可跟您說,我家寶寶這回可是大病初愈,遭老罪了!您要是再胡說八道,讓寶寶聽了心裏有疙瘩,我可跟你沒完!”

    “喲!·······”劉捕快張嘴欲語,卻又被連珠炮似的於二姐開口堵住:“還有,親伯呐!什麽今兒你特意來看望我們家,我看你是特意來辦差,順路才來看我們家的,是吧?”

    這一急眼之下,於二姐當即對劉捕快變臉,連稱呼“您”都換成了“你”。

    “好!好!”劉捕快招架不住,苦笑道:“行了!沒大沒小的。你娘見了我,都要客客氣氣的,你這丫頭倒是毫不客氣!這於旺是你們家寶寶,我是知道的!他自然還是你們家寶寶,也沒變什麽,我也就這麽順口一說,你急什麽?”

    於旺聽了苦笑之餘,也是心驚:“娘的!這麽快就露出馬腳了?這古代人不傻啊,不好混!前途大大的不好混!”順口就問:“親伯,那這次我四姐沒有跟您回來嗎?”

    “沒有,沒有,我這次來主要還是辦差,還真給你二姐說對了!”劉捕快仔細的打量了於旺一眼,又得意的說;“我說於旺啊,你四姐在咱家那可是天天葷腥不斷!養的白白胖胖的,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我這次來,還托我給你點零用。我答應了。嘖嘖,你還真是於家的寶貝啊!嘖嘖!”

    “是!劉老爺,您家是什麽家世?咱樂亭世代豪強!”於二姐翻了翻白眼:“人稱樂亭劉一虎,就是親伯您了!咱小門小戶的,吃喝用度哪能和您比?再說了,平時咱家吃用是苦了點,但娘說了,這可是勤儉持家!”

    三人正說著,迎麵來了一小轎,旁邊還跟著倆隨從。於旺認得,這正是莊裏周秀才的轎子。這周秀才家中有世伯中過舉人,田產過千畝。這莊外清河兩岸的水澆地大多是他家所有。

    說來這周秀才,四十來歲,本身自點了秀才之後,屢次考試不舉,遂也就絕了功名之心。憑著家中世伯的關係,還有自己的同窗,密密經營著關係網。他在下碼頭莊裏是首富,是豪紳,在縣裏也稱得上是一霸。

    這樣的頭麵人物,劉捕快自然也是知道。本來他那昂首挺胸,頭微微仰著,鼻孔看人的樣子,馬上大變,腰頓時彎了下來,低頭大聲唱諾道:“這不是周相公嗎?周老爺這是要往哪裏去?”

    那小轎停了下來,門簾被一隻蒼白的手掀開,露出一張典型的中國國字臉,留有三綹長須,看起來倒是書卷氣濃鬱,隻是那雙眼睛似閉非閉,似睡非睡。

    周秀才抬起耷拉的眼皮,瞟了劉捕快一眼,扯動臉皮似笑非笑地道:“哦,原來是劉爺,也沒什麽的,出去訪友,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說完,手一鬆,門簾落下,那轎夫倒是幹脆,繼續起步就走,那轎子旁邊倆隨從,更是頭高高揚起,緊緊隨著去了。

    轎子已經遠去,劉捕快的雙腳卻釘在那裏紋絲不動,彎著腰,作揖大聲笑道:“周老爺慢走!周老爺慢走!”

    “呸!”於二姐側身扭頭偷偷的啐了一口,低聲罵道:“什麽劉一虎,整個兒劉一狗!”

    “嗬嗬,”於旺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笑出聲來,心道;“這個二姐,我喜歡!”

    看著周秀才遠去,劉捕快那彎下的腰又直了起來,看了看這兩姐弟,嗤笑道:“倆小輩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裏在嘀咕什麽,這做人啊,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飯還多,這走過的橋啊,······”

    “這您走過的橋啊,比我們走過路還長!”於二姐搶口道:“親伯,我就知道您會說這些,趕緊走吧,趕緊回家!”

    “嗬嗬,你這個丫頭!算了,你們這些小輩,日子都還長,見識都還短,不懂人間為人處事的道理,”劉捕快自得的笑道:“就我今天這局麵也是來之不易,也是要各方小心維持,細心伺候!算了,這些以後你們慢慢都會懂的,趕緊回去,我這一路來,肚子也是餓了,趕緊讓親家婆溫點黃酒,再把這豬肺整利索了,好好吃上一頓!”

    三人更無話,接下來這一路緊走,短短的土巷馬上就到了盡頭,盡頭就是於旺家了。這裏是一個兩進的四合院,磚瓦結構的門樓影壁早已經鏽跡斑斑,眼下房屋有點傾斜,泥牆也脫落,卻都沒有修補。這既代表著房屋以前主人曾經的輝煌,卻又顯示現在門戶的頹敗。但即便如此,那也比這土巷兩旁其他狹小昏暗又破舊的土坯房好了一百倍。

    這於家大門此時虛掩,牛鳴聲,雞叫聲隱隱傳來,於二姐推門進去,於旺和劉捕快緊隨其後。正院,一個三十出頭的少婦正在低頭喂食三隻雞,粗布長裙,身子並沒有像後世這個年齡的少婦普遍發福,反而是明顯瘦削,可以看到衣服上有明顯的幾塊補丁,但漿洗的十分幹淨。

    少婦聽到動靜,抬眼望來,頓時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寶寶回來了!娘今天特意殺了那隻最會下蛋的老母雞,給燉了起來。說是這樣的雞才大補!啊!親伯也來了,我這就去告訴爹娘!”

    這正是於家大姐,名叫於盼弟。於旺醒來的那一天,一睜眼就看到跪著祈禱的於家三婦女,她是其中之一。除了二姐外,那還有一個婦女,不用說,就是於家大娘了。

    這時,裏屋幾個人聽到動靜,迎了出來,正中兩夫婦正是於家正主於秉正夫婦,左右倆壯年男子分別是於旺的大姐夫張二強,和二姐夫趙有福。緊跟他們之後,又跑出了倆小屁孩,屁顛屁顛的衝出來,一左一右,抱著於旺的大腿,“舅舅!舅舅!”叫喚個不停。

    這於家大娘,一出來就看到於旺,喜不自勝:“寶寶!快快快!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讓家裏人一頓好找!寶寶!快進來啊,娘給你燉了雞湯,趕緊趁熱吃了!”

    這於家大娘不到五十的年齡,頭發卻都已經一半花白了,頭發雖然花白,但梳的卻是一絲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是破舊,但和於家大姐一樣,漿洗的也是十分幹淨。此刻她的臉上綻放著笑容,那露出皺紋也愈加明顯,但那慈祥的目光卻是緊盯著於旺,煥發著母性的光輝。

    沒來由的,於旺眼睛紅了,哽咽著道:“是,娘!”

    “嗬嗬!親家公!”這時,劉捕快爽朗的笑起來:“都說你們老於家人丁薄弱,世代單傳,但今天我看你們家可是人丁興旺,六畜興盛,你可是享盡天倫之福啊!”

    “是是是,”於老爹悶聲作揖道,“難得今天親家公來臨,快快快,裏麵請!外麵天冷!我這婆娘也是,親家公來了也不打個招呼,就知道盯著她的寶貝兒子!”

    “我又不是瞎子!難道沒看到親家公來了?就晚了這一會兒打招呼,就丟了你老於的臉了?”於家大娘白了於老爹一眼,繼續道:“我兒子,難道就不是你兒子?寶寶這次遭了大罪,沒有爹疼,還有娘疼哩!”說完又轉顏向劉捕快笑道:“快快快!這大冷的天,親家公,趕緊裏麵請,這一路辛苦了!怎麽你人來了,還拿東西呢?咱們自己家人,還用這麽客氣?快快快!裏麵請!哦,對了!我家那四丫頭身體可還好?”

    於老爹尷尬的看了看劉捕快,扭頭看著於家大娘,囁嚅著嘴,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旁邊於旺見此,偷偷的樂了,原來二姐的秉性口才跟娘親是一脈相傳啊,腦海裏回想下過去,這莊裏傳說的於家雙女將,果然厲害!

    劉捕快也樂了,嗬嗬笑著道:“咱們進去說,進去說,我說親家婆啊,你趕緊去溫點黃酒,把這豬肺整整,今天我要和親家公好好喝幾杯!”

    說著一眾人進了裏屋,於家大娘請劉捕快在一張八仙桌旁坐定,口中不停:“請親家公安坐,我這就去灶台,大丫,二丫,去幫忙生火,今天難得親家公來了,我去蒸白麵饅頭。”

    話音一落,那倆小屁孩就歡呼起來:“噢!今天有白麵饅頭吃了嘍!今天有白麵饅頭吃嘍!”

    於老爹尷尬的對劉捕快笑笑:“讓親家公見笑了!”

    劉捕快神情自若的揮了揮手,感慨道:“有什麽見笑的!說實在的,如今大明這個世道啊,普通老百姓能吃飽肚子不挨餓,已經可以稱之曰能。老於,說來我也是佩服你,扶持這一家也是不容易!”

    也是,在如今這個世道,崇禎帝上位開始算來,廣大中國土地上,年年老百姓盼著有個好年景,卻年年遭災。地裏的產出不要說上交官府的賦稅不夠,有更多的幹脆是絕收。但是官府的催科卻是一刻不停,一年緊迫過一年,這不,劉捕快這次下鄉就是逮欠稅農戶回縣城受刑的,說來眼下這下碼頭莊裏,大部分農戶吃的都是用麩子混合著野菜下肚。而於家平時吃的大都是黑麵蒸饃,這比起來卻是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至於那些白麵饅頭,白麵麵條,隻有在逢年過節時才能敞開肚子吃。

    由此一來,聽說可以吃到白麵饅頭,倆個小屁孩歡呼是可以理解的。

    也在旁落座的於旺,聽到這些,再回憶兩世以往,不由心中感慨:“後世人們提倡吃粗糧,認為這是保健養生的好方法,白麵饅頭,大米飯,人們天天吃,卻天天視若不見,毫不珍惜!以至於,一些大飯店,大會所推出的野菜係列,天價!人們卻趨之若鶩!現在的下碼頭莊人,有的人甚至都去弄樹皮草根吃了,就這,還有官府的人來逼稅,什麽世道啊!

    “對了,我家那四丫頭可還好?”忽然,於老爹向劉捕快問道。

    “好的!好的!”劉捕快得意的笑道:“在咱家,每天吃的可是葷腥不斷,身子骨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哦!”於老爹不出聲了,但說起四丫頭,他臉上也是露出深深的疼惜之色。對以往送出的女兒感到內疚,但思量之下也是慶幸,總算女兒找了個好人家。

    因為在這個明末,風氣奢靡,不但官員豪紳窮奢極欲,就是普通的民戶,也是相互攀比炫耀,反應在子女婚事,就是娶妻嫁女都有破家之虞。童養媳,男方不需要付出昂貴的結親聘禮,女方也不要陪出嫁妝,更不說在這種年景下,家裏多張口,養不活,就隻有生生餓死。雙方都可以大大減少開支,所以童養媳在當時的大明非常流行,就是富裕人家也有把女兒送給人當童養媳的,甚至很多地方還盛行交換女兒。這種現象,一直到了後世新中國成立,全國都解放了,還普遍存在。

    於老爹這輩子生育有六個子女。於旺排行第六,上麵除了大姐盼弟,二姐招弟,在劉家的四姐再招外,還有三姐和五姐。不過這倆個姐姐在小時候就夭折了,沒能養活。而於家世代單傳,於旺作為唯一的兒子最終出生,他在家裏的地位可想而知。而在四丫頭還小的時候,莊裏的甲長顧三對於老爹說,縣城裏的劉爺想找個童養媳,經過顧三的牽線,當時於老爹咬牙就將女兒送了出去。雖然在這以後心中總是隱隱後悔,但也算是結了這門親家。

    對於結了這門親家,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正由於有了這門親家,莊裏的糧長在每年征收夏秋兩稅時,對著於家就沒敢多加攤派,不然對於平時老實巴交的於老爹,誰都可以上來踩兩腳。而且於家在莊外灤河邊,還有六十畝上好的水澆地,莊裏的周秀才早就覬覦已久,顧忌他這劉捕快這種世代為衙門胥吏的親家,怕吃不到羊肉,卻惹了一身騷,不值得,最終還是沒有下手。

    對於劉捕快來說,這門親家,他也滿意。為何?因為他家世代為衙門胥吏,接觸的都是腹黑狡詐之徒,在那個環境裏,就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因此,他這輩子也就沒有什麽信得過的朋友,當然,說起狐朋狗友,酒肉之交,那自然不少。但這門親事結的好哇,為啥?於老爹為人樸實,劉捕快評價就三個字:靠得住!這門親家結的好,結的心安!

    這時候,於二姐端著盤子上來了,上麵有杯盞,一壺酒,笑道:“親伯!這黃酒是溫好了!要不您先趁熱喝點?下酒菜隨後正緊著做哩!”

    “好的!好的!”劉捕快欣喜的擺上杯盞,伸手拿了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於老爹,“來!來!來!咱兄弟走一個!”

    說著,又乜著眼看於老爹,笑道:“我說老於啊,哥哥這次難得來一趟,你給我喝的酒裏不會摻水吧?”

    劉捕快話音未落,在旁還未走開的於二姐劈手就將他手中的酒盅搶了下來,瞪眼道:“親伯!您說錯了!咱老於家從來不往酒裏摻水,而是喜歡往水裏摻酒!說吧,這‘水酒’您喝還是不願意喝?”

    也是臘月的債,還的快,於二姐話音未落,手中的酒盅又被於老爹劈手奪了去,瞪眼道:“你這個丫頭,沒大沒小的,還不趕緊去灶台給你娘搭把手!你看看!你看看!這杯裏的酒都灑了大半,真是敗家的丫頭!”

    說完了,於老爹看著手中半空的酒杯心疼不已,於二姐翻了翻白眼,轉身自己去了。

    於老爹重新給酒杯倒上酒,遞向劉捕快,悶聲道:“親家公,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輩計較,這丫頭小時候就野慣了。我也拿她沒辦法。這次你來的正好,有事情商量。這莊裏啊,王寡婦要改嫁他鄉,她名下的有二十畝地要賤賣,我想買下來!”

    於老爹遞向劉捕快的酒杯到了他眼前,劉捕快卻沒有接,乜著眼看向於老爹冷笑道:“我知道你這回想買地,這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我這回來下碼頭莊,幹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