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後相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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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家公,這回你不是過來看我的嗎?”於老爹見劉捕快不接酒,倒也不矯揉,直接把酒杯放在劉捕快麵前,自己手裏的酒,仰頭就幹了,砸了咂嘴:“難道你還有其他事?”

    “廢話!我這次過來,就是抓你們莊裏叫李樹根的,還有叫王大河的兩人去縣城過衙,”劉捕快皺了皺眉,笑罵道:“親家公啊!看你平時老實巴交的,我這客人都還沒有喝上,你自己倒是先幹了一杯,這禮數可是一點都不周全!對我,也是毫不客氣啊!”

    “親家公!”於老爹悶聲道:“你是自己人,我跟你客氣啥?你要抓的那倆人,我知道。是為欠稅的事兒吧?別費事了!那倆家人整天吃糠咽菜的,眼下連糠都吃不上了,整天出去挖草根,剝樹皮,家裏人餓得都走不動道!抓去又有什麽用!”

    “哼!交不上,不會去借?借不到不會賣地?總之,縣衙的陳典吏說了,稅賦乃縣裏頭等大事,這樣推脫抗稅的狡頑刁民,就是殺了也是殺一儆百!這些泥腿子啊!就是不識相!隻要重重懲戒一倆個,剩下的其他人該老實了罷?”

    “借?四鄰八舍的,誰家有餘糧?都是窮親戚,上哪去借?難道去借周秀才家的閻王債?不出兩年,這利錢本息翻上加翻,驢打滾,利滾利,他們就是賣了地,賣了祖宅也還不上!難道現在就賣地?可是,這年景,人急的時候就要賤賣,就算是賤賣,買家還是要把價錢壓了又壓!你又是不知道,這種年景賣地,還不等於白送!”於老爹沉重的歎息一聲:“這可是土地喲!這可是農民的命!賣了,這以後還怎麽活?!”

    “喲喲喲!”劉捕快乜眼看了看於老爹,冷笑道:“咱們的於大善人!這不是您正想著要買地嗎?如果他們這回要賣地,你就做做善事,買了他們的地吧!而且再給個公道價錢,這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這個時候,買人家的地,那是缺德!落井下石!”於老爹悶聲道:“斷子絕孫的事,我不做!”

    “什麽話!”劉捕快生氣了,冷冷的道:“合計說了半天,我這次來抓人,在你眼裏是缺德,做的是斷子絕孫的事情!於老焉,我可告訴你!咱樂亭縣的縣尊已經算是難得的青天大老爺了!對你們這些泥腿子已經是額外寬容,允許他們欠的稅一拖再拖!要是換到其他縣,你看看是什麽結果?行了行了,你就不要操心這些外人的事!抓了他們,去了縣城,大不了也就是大板一頓!枷鎖三日!”

    “本來他們都餓得走不動道了!有氣無力的!這次他們再去挨板子?再枷鎖?遠在縣城,連吃的都沒地找,這遭罪受了下來,就算不死,也離死差不遠了!”

    屋裏的氣氛沉重了起來,這時候灶台那邊傳來了肉菜的香味,在旁邊玩耍的倆小屁孩聳動著鼻子,踮著腳,伸長了脖子,隻是往裏間灶台那邊望去。

    在旁陪坐的大姐夫,二姐夫,見此,彼此打量了眼色。一人一手拎著小屁孩,直接就出院而去。

    “唉!”於老爹悶聲道:“親家公!你可是不知道我們這下碼頭莊啊!本來我們莊小是小了點,六七年前,好歹也有一百多戶人家!可是這老天爺不給飯吃,年年有人逃亡,到現在就餘七十來戶,我看啊,今年還得有人逃亡!可是這人是走了,留下的地也給周秀才家給吞了,可朝廷賦稅一分也不少!走的那些人的賦稅就攤派在剩下沒走的人家頭上!本來大夥都是艱難度日的,這雪上加霜,日子還真是沒法過了!你說說!為啥周秀才吞了那些地,而不交那些地的賦稅?憑啥攤派到我們頭上來?!”

    “你懂個屁!”劉捕快揮了揮手:“不說這些喪氣的話,喝酒!喝酒!說實在的,有些人,有些事,我經曆的多,看得也多!有時候,心中也是惻隱,有時候也是憤懣!可那又怎麽樣?大明這天下啊!大是大,可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有清白的地方?又豈是你一個泥腿子!我一個小捕快!所能管的?既然話匣子打開了,那其中有些路數,我也給你說道說道,讓你開開眼!”

    “喝酒!喝酒!”於老爹悶聲道:“親家公!那你就好好給我說說!我糊塗的地方多著哩!”

    在他們觥籌交錯中,絮絮叨叨中,旁聽的於旺在基於劉捕快的冷笑說罵中,結合後世的了解,心中卻是哇涼哇涼的,由此對現在的大明有了模糊大概的了解。

    在有明以來,從全盛時期的宣德年間開始,上解稅糧就已經成為地方官吏考課的“硬指標”。

    到弘治十六年,再次重申:“凡天下官員三六年考滿,務要司考府,府考州,州考縣,但有錢糧未完者,不許給由。”

    嘉靖時,也有同樣規定。“令天下官吏考滿遷秩,必嚴核任內租稅,征解足數,方許給由交代。”

    萬曆時張居正推行的考成法,史界多有讚譽,但卻忽視了其副作用。考成法開了“帶征”的先例,即除完成當年錢糧外,還要帶征隆慶以來拖欠賦額七成中的三成,完不成則處以降罰。

    崇禎時,要求科道官必須從地方州縣官中行取,同時又規定征科未完者不得考選科道,史謂“考選將及,先核稅糧,不問撫字,專於催科,此法製一變矣。”

    在種種壓力下,州縣官吏的職責,惟以催科為要。“日夜從事,惟急催科”。所謂教化,所謂賑濟,所謂安民,所謂恤獄,全部被擱置一旁。從此開始,考課地方官吏實際不再重視教化撫治,唯以催科為事。

    以上這些,用大白話說,如果你還想當這個官,或者還想往上爬,那麽什麽政績,什麽教化,什麽利民工程,境內發生什麽重大災害,什麽治安刑名清平,這些統統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國家該征收的賦稅,你給辦好。征收足額,你的考核就是卓異!可以升官順便自己發財。征收不足,那你就是無能!輕點的下台,嚴重的還要下獄。

    如此看來,樂亭縣縣尊對於本縣子民還算是溫和的,如劉捕快所說,可以稱得上青天大老爺。

    換到其他地方,比如陝西,在崇禎元年起就有農民殺官造反,連綿至今。為何?當時,陝北和關中北部連年發生災荒。天氣久旱不雨,草木枯焦,赤地千裏,饑民外逃,餓殍遍野。饑荒加之疫病流行,百姓死斃愈多,“草木盡,人相食”,農民“皮骨已盡,救死不瞻”。但朝廷及陝西巡撫喬應甲不但不減免租賦,賑濟災民,反而增派所謂“新餉”“均輸”等賦役,嚴令官吏督責。各地官府刑獄中,抓押的“刁民”人滿為患,嚴刑拷稅之下,冤死相望。

    如此,造反?死路一條。不造反?等死!總之老百姓沒有活路了,那就他娘的殺官造反吧!當時的農民軍有句名言:“左右是個死!造反而死,死前起碼還能吃飽飯!不作餓死鬼而死,死也不冤!”

    說來說去,現在這大明的州縣官員實在也是不好當。就說這征稅,力度小了,賦稅征不上來,力度大了,恐激起民變。除了這些,還受多方牽製,州縣守令上有督撫巡按藩臬催逼索要,下有鄉宦、生員、胥吏把持地方,州縣難作,動輒罹罪,清廉者不容於方麵上下,貪贓枉法者自然如魚得水。

    再說明代鄉紳士大夫,他們勢力強大,朝廷非但不予以限製,反且借助他們對州縣官進行監督,比如本莊裏的周秀才,上能達權貴,下能呼應鄉裏,如此一來樂亭縣尊要想在任上順利施政,就必須取得如縣裏周秀才這類的鄉紳支持,反之,則什麽都幹不了。而周秀才呢,也要靠縣尊的保護方能使自己的經濟利益不受損害。既然國家規定的賦稅每年不可減少,那麽周秀才吞沒那些土地,隱匿想要逃稅,怎麽辦?沒說的,份額自然轉嫁給那些無錢無勢的泥腿子們了。

    由此話題展開,於旺悲哀的想到一個問題:大明是誰的天下?朱家的天下?不!是鄉紳士大夫的天下,他們是國家組成的基石,沒有了他們的支持,也就沒有大明的天下。但是這些國家的基石卻帶頭挖國家的根底,前後大明國運兩百餘年,在他們辛勤不綴,曆代子孫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下,崇禎十七年,大明帝國終於轟然坍塌。

    而說起明代州縣的正式官員極少,屬州與縣衙,其職官最多不過四人,比如知縣、縣丞、主薄、教諭等等數人,這些人是國家正規編製,公務員,偌大幾十萬人口的州縣就靠這幾個人來管理。

    那些從科舉考場中拚殺博得官位的老爺們懂“錢穀刑名,田賦統計”嗎?當然不懂!那他們又靠誰來幫忙治理?靠的是州衙裏的胥吏,比如眼前的劉捕快就是其中一位。胥吏們當然也不能什麽都事事親辦,那麽胥吏之外又多了白役、防夫、快手人等。這些人就是後世有名的“合同工”,壞事賴事他們上,出了影響不好的大事,自然也沒說的,推出來背黑鍋。古今同一道理。

    而重要的是,胥吏沒有俸祿,甚至沒有薪酬,在某些富縣頂多有一些定額的“常例銀”。加上人手眾多的,白役、防夫、快手人等。大家都是要吃飯的,隻要國家征收賦稅,發財的時候就到了!上下就層層加派,層層截留。而這都是大明官場默許的潛規則。大明的正稅其實不多,可怕的是地方附生出來的無數加派,這是正稅的幾倍,甚至上十倍。在這種環境下,清官也無所作為。難道你都把這些人趕跑了?腐敗黑暗是傳統!再招人也是換湯不換藥。你一個外來的光杆縣令,犯了眾怒,沒有本地人幫襯,能辦成什麽事情?

    不知不覺中,於二姐上了下酒菜,劉捕快和於老爹酒熱正酣,頻繁敬酒,大口吃菜,說話也有些大舌頭了。於旺在旁凝神細聽。忽然劉捕快問於老爹道:“親家公!你不要以為衙門胥吏地位低賤,狐假虎威,隻能撈點小錢,那你就錯了!就衙門胥吏這些職位除了世代相傳,偶爾出缺,你想幹,還是要花錢買的!這麽說罷,看位置,肥缺的價錢自然高,沒什麽油水的價錢位置比較便宜。你知道朝廷鹽院書吏的位置賣多少錢嗎?”

    “不,不,不知道!”於老爹大著舌頭,迷瞪著眼道:“多,多,多少錢?”

    “哈哈哈哈!”劉捕快紅著眼睛狂笑道:“朝廷鹽院書吏一名,頂首銀一萬兩,鹽道書辦八千兩,廣盈科兩千兩,其他房科,最少亦四五百兩。而且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大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哈哈哈!這就是我泱泱大明嗬!”

    雖然劉捕快這個時候是在笑,但笑起來比哭還難聽,於旺心中暗暗歎息:“劉捕快外表看來市儈狡詐,但內心還是有那麽點良心,那麽點忠義啊!不是酒後吐真言,誰能想到外表一副標準教科書式的小人劉捕快,心中還有一份大義?”

    “啪!”於老爹手中的酒杯掉在桌子上,哆嗦著嘴唇,艱難的問道:“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