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馬老六忽的提了酒肉又來下碼頭莊拜訪。此時正是冬麥耕作時節，於旺正在莊外田地耕作，王力過來尋了他回去。於旺匆匆回莊，見到馬老六，心中喜悅，但也不免埋怨：“馬老哥你人來就來了，何必破費？每次提著酒食，小弟這心中可是不安的緊！”

    馬老六豪爽的笑道：“你我兄弟！還來這虛的幹什麽？哥哥我這手裏的銀子啊，一向來是左手進，右手出！在這世道，我要是普通民戶，自然是能省就省，該積攢就積攢，勤儉持家。可是你也知道哥哥做什麽的！有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留著銀子做甚！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來！來！今兒咱兄弟幾個痛痛快快的共謀一醉！”

    “馬兄弟說的是！”王力搓著手，嘴裏饞涎欲滴，埋怨道：“旺哥兒真真是掃興！老王我最近嘴裏都淡出鳥來了！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馬兄弟盼來！說這些無幹係的做什麽？以後我要是發達了，跟兄弟們自然也是有福同享！”

    旁邊的李舒瞪了王力一眼，雖然沒有出聲，但那清亮的眼神也逼得王力訕笑不已，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如此，四人便推杯換盞，大吃大喝起來，其間言語慷慨，又議論這次蒙古韃子入侵，氣氛甚是高漲。就在四人酒酣耳熱之際，忽的聽到莊裏一聲炮響，又是鑼聲急急響起，夾雜著裏長甲首的吼聲：“不好了！有韃子警訊，莊裏所有的鄉勇，壯丁，速速集合！趕緊上莊牆！”

    聽著猶如急急如催喪的破鑼聲遠去，四人色變，推了酒食，各自取了兵刃，拔腿就往莊門而去。等他們到了莊門土牆上，已經是人頭聳動，莊門也是緊閉。

    此時莊裏的二十來個鄉勇已經都到了土牆上，除了有幾個人手裏端著火槍，其餘手中或持軟弓，或持鋼刀，更多的是拿著長矛。還有被裏長甲首趕將過來的普通成年莊民，他們瘦骨嶙峋的手上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拿著木棍，一個個臉色慘白，靠在土牆上，兩腿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能倒下。

    於旺凝目四處望去，隻見遙遠的平原上，遠遠有一束狼煙升起，這正是邊疆軍墩的報警信號。

    李舒見到則是說道：“不慌！炮聲一響，狼煙一束，來的韃子不多，應該是小股遊騎，人員在一百以下！”

    同時下碼頭莊裏也是燒起了一股狼煙，催命的鑼聲急響，一直沒有停下。於旺遠遠的又看到附近鄉堡也是狼煙升起，一聲炮響，就猶如後世的接力跑，這狼煙一鄉接一屯的傳遞出去。

    狼煙迅速傳遞信息的同時，也帶來了恐慌，在野外勞作的人們個個就如大難臨頭，急急忙忙收斂人畜，拚命逃回最近的鄉堡村屯。更有些人兩腿發軟，邁不動步子，摔倒在地，隻是伸手哭號。可是這個時候，大家都在逃命，並沒有人伸手幫他們扶一把，他們的命運也就是聽天由命了！

    看著野外人們的驚慌逃命，於旺想起一事，不由驚喝道：“不好！我家老爹和二姐，二姐夫都在田地裏耕作，還沒有回來！”

    於旺正焦急中，李舒道：“韃子來的好快！”於旺紅眼望去，果然見到往北方向有煙塵數股揚起，接著越來越大，一陣陣如野獸般的呼嚎怪叫聲傳來。煙塵中，五六個滿身塵土，麵目黝黑猙獰的蒙古騎兵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在他們的前麵，還有二十來個大明的百姓在驚恐地四散奔跑著。

    蒙古兵隻是驅趕百姓一直往前，偶有百姓向兩邊逃去，就有蒙古兵驅馬趕將過去，人借馬速，手中彎刀隻是輕輕一揮，就隻見人頭高高飛起，鮮血狂噴。有的百姓跑不動了，蒙古兵便搭弓射箭，弓弦響處，就有百姓中箭倒地身亡。在百姓一路哭號聲中，在這一路百姓屍體鋪就中，蒙古兵縱馬哈哈狂笑，不時嘴裏發出怪叫鬼叫。

    於旺急急仔細看去，在下麵跌跌撞撞奔跑的百姓中，並沒有發現家人，心裏稍微鬆了口氣，但還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家人是否平安？區區五六騎蒙古兵就在中華大地耀武揚威，這又急又怒之下，心中有口氣憋著，仿佛胸口隨時要炸開一般。

    眨眼，蒙古兵就到了莊門前，兩三騎左右散開奔馳，“喲嗬！嗚嗬！”鬼叫聲不絕於耳，其中一蒙古兵彎弓射箭，箭如流星，“啊”的大聲慘叫中，土牆上一個鄉勇猛的倒地，隻見他脖子上中箭，他的雙手抓著箭身，此時血流如注，抽搐著身體，眼看就不活了。

    看到這慘象，土牆上有幾個民戶當即雙腳發軟，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連滾帶爬的隻是往土牆階梯所處而去，意欲逃離。

    “放箭！開槍！”土牆上的甲首哆嗦著嘴唇高聲喝道，本就驚弓之鳥的鄉勇頓時急急忙忙放箭，本來鄉勇使用的都是五六鬥的軟弓，在慌慌張張之下，有的弓才開到一半，就射了出去。

    隻見土牆上射出的弓箭不僅稀稀拉拉，還軟綿無力，塵土飛揚中，蒙古兵早就狂笑著縱馬而去。

    “蓬！”“啊！”又是一聲慘叫，卻是一持火槍的鄉勇滿臉是血，倒地打滾。之前他往槍膛裏裝火藥，裝了一次，由於過度緊張又裝了一次，這火藥過量，他擊發的時候火槍炸膛，而他的頭由於太靠近槍身，連一隻眼睛都炸出了眼眶。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這鄉勇慘叫呼痛，滿臉鮮血，滿地打滾的場景，讓還有持火槍的三個人臉色發白，其中一人當即扔掉了火槍，另外兩人則猶豫的伸張雙手，讓槍身遠遠離開自己頭顱和胸口，同時打響了火槍。

    不說這兩鄉勇這樣端著槍射擊有沒有準頭，關鍵是土牆下的蒙古兵早就去遠了，這時候開槍純屬馬後炮，馬後槍。

    “一群廢物！”急眼了的甲首跳著腳喝罵，“小心！”突然一鄉勇猛的撲倒甲首，隻聽“嗖”的一聲，一隻箭羽貼著甲首的臉皮飛過，帶起了一道血槽。

    原來這時候又有一蒙古兵縱馬馳來，眼見到土牆上人們戰戰兢兢，唯獨就這家夥指手畫腳，口沫橫飛，料得是首領，不假思索的給他來了一箭。還好這甲首平時也有心腹，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即便如此，甲首也是嚇得全身冷汗淋漓，再也不敢探頭。

    忽然這時候莊門西邊塵土大揚，又有鬼叫呼喝之聲隱隱傳來，土牆上的鄉民大叫：“不好啦！不好啦！又有韃子過來啦！”

    於旺望去，隻見西邊塵土大張，十幾騎的蒙古兵身影隱約可見，前麵照例驅趕著百姓，在百姓亡命奔跑之下，很快，他們就到了莊門前。

    突然於旺心中大驚，這次蒙古兵驅趕來的百姓中，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家二姐！不由急呼道：“二姐！二姐！我是寶寶！別慌！我這就來救你！”

    逃亡百姓中的於家二姐身上滿是鞭痕，披頭散發，趔趄狂奔，猛的聽到於旺那熟悉的聲音，本來就紅腫的眼睛，不禁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仰首淒涼絕望的哭喊道：“寶寶！寶寶！爹死了！你姐夫也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於家二姐話未說完，一個蒙古兵縱馬過來，揮手就給於家二姐臉上來了一鞭，頓時，“啊！”的慘叫聲中，於家二姐滿臉血流如注，一道鞭影帶起血肉，隱約可見白骨。

    於旺目眥欲裂，整個肺都要氣炸開來，他勢如瘋虎，一把抓起旁邊甲首，厲聲喝道：“快快打開莊門！快快打開莊門！我要出去救人！不開，我就取了你的狗命！”

    於旺那慘厲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出去，土牆下的於家二姐嘶聲叫道：“寶寶！寶寶！你千萬不能出來！我求你了，你千萬不能出來！！！”

    甲首渾身哆嗦，嘴唇發白，叫嚷道：“瘋了！這旺哥兒瘋了！快快來人！快快將他擒住！這開了莊門，莊裏大大小小幾百口人，還有活路麽！”旁邊幾個鄉勇也是大急，一擁而上，左右各兩人拿住於旺的臂膀，還有兩人抱住於旺的腿，於旺死命掙紮，一時間掙紮不開。

    此時土牆下，一蒙古兵看到於家二姐嘶吼，土牆上於旺的掙紮，“嗬嗬”狂笑。蒙古兵自打進入大明疆土劫掠，生殺奪予，不可一世，燒殺擄掠之下，早已經喪失人性，獸性大發，最是愛看這人間生離死別的慘劇。隻見他彎弓射箭，頓時一箭從於家二姐後背射入，從前胸透出，帶起一溜血花。

    一直在跌跌撞撞中奔跑的於家二姐，猛然立定，低頭看了看胸前透出的箭頭，同時嘴角開始溢出鮮血，慘笑聲中，又仰首看著於旺，喃喃道：“寶寶！寶寶！別出來！千萬別······”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口中不住湧出鮮血，伸手在空中無力的揮動，好像她要抓住點什麽，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抓到。無助中，於家二姐最後那一刻終於到來，她死死的望著於旺，淒然一笑，臨別的那眼神裏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卻又有一股解脫的神情。

    在塵土飛揚中，於家二姐的身影緩緩倒地。

    “啊！！！”土牆上的於旺此時真的瘋了！他紅紅的眼睛裏滴出血來，咬緊的牙關咬破了嘴唇，鮮血流溢，滿口血腥。

    “寶寶！寶寶！”聲聲呼喚猶在耳，可伊人已去。

    在眾鄉勇死命的束縛中，於旺掙紮著，拿頭一下又一下的撞著土牆，不幾，便額頭上鮮血淋淋，他卻全然不顧，淒厲的吼叫：“狗韃子！此仇，我和你們不共戴天！！！”

    “嗚嗚嗚！”，“嗚嗚嗚！”······

    有道是英雄有淚不輕彈，可是此時的於旺放聲大哭，滿臉血淚，聲音淒厲沙啞，猶如杜鵑啼血，旁邊的眾人俱都動容，緊緊抓著於旺的鄉勇也不由慢慢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