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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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於旺的嘶聲痛哭,李舒擔憂的望著他,嘴裏道:“旺哥兒!你可千萬別做傻事!如今下麵有蒙古韃子二十餘騎,如果你要出戰,隨你出去的肯定隻有我們三人罷!以步對騎,韃子騎射嫻熟,我們兩條腿又追不上四條腿,勝算不大!”

    “不是勝算的問題!”王力嘟噥道:“簡直是有死無生!就算你再武勇,狗韃子縱馬來去如風,交錯圍著你跑,射箭也把你給射死了!如果我們也有戰馬的話,倒是不妨放手一拚!”

    馬老六則是嘿嘿冷笑道:“怎麽!怕了?人死不過是身上多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王力,你這孬種,慫包,廢物!呸呸!虧我以前還把你當兄弟!李兄弟剛剛真真是說錯了,如果旺哥兒出戰,隨他出去的,我看隻有兩人罷。”

    “狗屁!”王力臉漲的通紅:“放你娘的臭狗屁!我王力什麽人?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會怕死?罷了罷了!於兄弟發句話罷,哥哥今天就陪你送了這條命又如何?!”

    “好漢!好漢!”馬老六乜著眼,冷笑道:“如此,我便拭目以待!”

    “我恨!”於旺仰首長嚎:“我好恨!於旺,你無能!你廢物!蒼天在上,此仇不報,我於旺何以為人!”

    此時的於旺眼中再無淚水,臉上幹涸的血淚痕跡交錯,殊為可怕。他沙啞的道:“李舒,你們放心!我不傻!今天這夥韃子,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上,一一手刃,以慰家人在天之靈。從今以後,凡是侵犯我中華的韃子,我於旺發誓,他們施於我們中華的暴行,十倍還之!百倍還之!”

    李舒則鬆了口氣,道:“這就好!眼下韃子輕騎而來,人數又少,又沒有什麽攻城器械,說什麽也攻不進莊裏。他們撤走之後,晚上總該宿營,總該休息罷!野地步戰?嘿嘿,嘿嘿嘿!”

    於旺則道:“如此!這追蹤韃子行蹤的事就拜托李哥了!兄弟在此謝過!”說著雙腿一沉,就要跪下。

    李舒急忙扶起,責怪道:“兄弟有難!哥哥豈能置身事外?你放心!這夥韃子跑不了!”

    此時,土牆下的蒙古韃子繞著莊牆不住的耀武揚威,大聲指點取笑,一邊用鞭子抽打他們周邊的百姓,借著馬勢,他們每一鞭過去都是卷起一片的衣衫血肉。牆下百姓一片淒涼絕望的哭喊,令人揪心,土牆上人人臉色蒼白,雙腿戰栗,就猶如看到了自己的下場般。

    這一牆之隔,外麵是人間地獄,死字當頭,牆上牆裏的人則是戰戰兢兢,得以苟全。這人生的命運,變幻莫測,莫過於此,牆內牆外兩重天。

    大概蒙古韃子戲耍也夠了,忽然慘叫聲迭起,隻見幾個蒙古韃子縱馬來回砍殺那些百姓,開始下毒手了。

    這蒙古兵曆來征戰,驅使敵方百姓為前驅,屠戮敵方百姓為快事,是老傳統了。一個在攻城的時候,可以消耗守方箭矢,滾石之類的器具,二個也是打擊守方的士氣。在城上城下呼兒喚子,鄉裏鄉親,親戚相認之類的,如果守城一方稍微手軟,蒙古大軍乘機掩殺而上,屢試不爽。

    今天這夥蒙古韃子就沒想著要攻下下碼頭莊,隻不過是耀武揚威,行那屠戮的快事罷了。

    突然,李舒提弓射箭,口中喝道:“著!著!”原來是兩個蒙古韃子殺到興起,不知不覺中靠近莊門。

    先前李舒一直沒有動手,是因為蒙古韃子心懷警惕,總是在箭矢的殺傷範圍遊走,再加上縱馬來去如風,李舒實在是沒有把握。

    但是後來土牆上的鄉勇表演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從而視牆上眾人為無物。這倆蒙古韃子興起,直接殺到莊門下,故意在敵人眼皮子地下行那殺戮之事,他們心中尤其有種特殊的快感。

    但這給李舒帶來了機會,在李舒兩聲爆喝中,兩蒙古韃子一個眼睛中箭,箭身深深沒入頭顱,屍體摔落在地,當場斃命。另一個馬術嫻熟,千鈞一發的時刻,側身避讓,那一箭深深的沒入了他的左肩。

    震天狂吼中,這蒙古韃子也是悍勇,伸手就折斷了箭身,撥轉馬頭就跑。餘下的蒙古韃子大吃一驚,紛紛縱馬過來,開弓射箭,一時間箭如雨下,密集的“奪奪奪”聲中,土牆門樓上插滿了箭隻,箭身兀自顫抖不停。

    “啊!”的慘叫聲中,在這波箭雨中,又有三個鄉勇中箭倒地。牆下的蒙古韃子乘機搶了那斃命的同夥屍體,遠遠跑開,聚集在一起,一時間“嘰裏咕嚕,呼哩嘩啦”胡語聲大起。

    土牆下的蒙古兵們此時又羞又惱,他們此次入關,縱橫大明各地,所向無敵,明軍是望風而跑。他們還聽說這次後金兵在山西那邊肆虐,區區二十來個後金兵押著上千婦孺,大搖大擺的在大明軍堡邊上通過,而大明軍堡裏上千軍丁隻是緊閉堡門,愣是不敢放一箭,不敢出來一人,眼睜睜的送行。這消息傳到大明皇帝那裏,聽說那崇禎帝氣的直跺腳。

    而自己這夥人萬萬沒想到卻在這個鄉下的小莊子下翻了船,大意之下,吃了悶虧。他們用胡語嘰嘰嘎嘎了一陣,鬼叫聲中,有五人脫出陣列,策馬衝來,繞著莊門射箭。這次他們學乖了,在土牆外是一沾即走,這五人一回來,又有五人呼嘯而出,一波波連綿不斷。

    此時土牆上箭矢橫飛,鄉勇莊丁們縮著頭,嘴裏隻是念佛,倒是沒有傷亡。隻有李舒在還射,雙方你來我往了一陣,蒙古兵見討不到便宜,箭壺又空了一半,又聚集在一堆,“嘰裏咕嚕”聲中,隻聞一聲呼嚎,蒙古兵各人換馬,煙塵滾滾,很快便走得沒影,隻留下牆外遍布大明百姓的屍體,還有六七個瑟瑟發抖,劫後餘生的百姓。

    蒙古兵已經去了良久,雙腳還發軟的甲首在於旺的威逼下開了莊門,等於旺四人一出去,火急火燎的又下令關閉莊門,他在土牆上嘴裏隻是嘮叨:“旺哥兒!這門實在是開不得的,要是蒙古韃子殺個回馬槍,那怎麽得了!這次你們出去,要是有個什麽好歹,可怪不了我!”

    牆外,於旺默默的抱著二姐已經冰涼的身體,眼中再無淚水。他木木的腦中此時隻是一幕幕於老爹平時的沉默寡言,二姐的活蹦潑辣,二姐夫的勤勞苦幹,不論是誰,對他都是體貼嗬護,關愛有加!可是,他們就這麽去了麽?昨天,他們還是合家團圓,笑語晏晏,“寶寶,寶寶”呼喚聲中,聲聲在耳,猶如夢幻!他深愛這個家!可是,今天,這個家已經毀了!

    曾經的他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甚至幻想著,某一天大覺醒來,又回到了後世,這一切不過都是夢而已。可現在,二姐生生的慘死在他麵前,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他,這不是夢!夢該醒了!於旺雙手握起拳頭,越握越緊,手背上青筋迸出。

    “不好了!不好了!”土牆上鄉勇突然又慌張起來,大叫著:“又有蒙古韃子過來了!”

    聽著鄉勇的咋呼,甲首一哆嗦,踮起腳,伸長脖子四處望去,果然隻見莊門西北方向,又過來一行二十來騎人馬,打著一看不清的旗號,歪歪斜斜,磨磨蹭蹭的過來。

    甲首轉身就給那叫喊的鄉勇一巴掌,罵道:“慌什麽!這是咱大明自己的官兵!你眼睛瞎了嗎?自己人都認不出了!”說完了,隻是念佛:“這朝廷官兵總算是過來了,阿彌陀佛!這下子下碼頭莊總算是無虞了!”

    過了良久,這夥“自己人”終於挨到眼前。隻見這夥人騎馬而來,為首是一個拿著隊槍旗的軍頭,穿著陳舊盔甲,看起來是個小頭目,他的身後跟騎著幾個穿著破爛鴛鴦戰襖的軍士,屁股下的瘦馬也仿佛隨時要倒地般,再之後卻是十幾個體格粗壯,滿臉彪悍的軍士,身披鐵甲,座下的戰馬看得出也是平時養護的很好,精神十足。

    但,這夥人個個都是神情緊張,東張西望的,一路上猶猶豫豫,磨磨蹭蹭,一小段路,走了老半天,仿佛一有個風吹草動,立馬就會撥轉馬頭,落荒而逃。

    這和蒙古韃子呼嘯而來,鐵騎縱橫,卷起漫天塵土,相比之下他們就猶如一群見不得光的老鼠。

    土牆上的甲首大喜喊道:“來的可是馬頭營的管隊官孫忠明,孫大人?”

    這一行人來到莊門前,除了一地老百姓的屍體,並沒有發現什麽蒙古韃子,俱都鬆了口氣。他們紛紛下馬,其中一粗豪,身披鐵甲的漢子罵道:“知道孫爺來了,還不快快打開莊門!算你們這些泥腿子走運!防守官朱雨澤朱大人惦記治下蒼生百姓,派我們出來看看!這蒙古韃子都走遠了罷?”

    “是是!”土牆上的甲首點頭哈腰:“這就打開莊門,咱孫大人威震四方,聽說孫大人要來,這蒙古韃子早就望風而逃,跑的不見蹤影了!朱大人他老人家身體還好罷?”

    “狗崽子還真會說話!”孫忠明笑罵道,聽到蒙古韃子早就走遠了,這下子他終於放下心來。說完看著遍地的百姓屍體,還有那六七個幸存的百姓他又冷冷喝道:“過來!你們都過來!你們又是怎麽回事?!”

    這時,在土牆前那幾個幸存的百姓畏畏縮縮地靠了過來,其中有一個人認出了眼前一具親人的屍體,他不由撲倒在地,抱著屍體痛哭。

    其中又有一個老漢年在五十多,衣衫破爛,臉有菜色,臉上皺紋溝壑深深,滿臉是劫後餘生的驚恐,他領著其餘幾人向孫忠明道:“這位軍爺,咱們都是附近村堡的村民,我們今天都在野外田地裏好好耕作,這突然天殺的韃子突然出現······”說著,說著,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唔!”孫忠明不耐煩的看著眼前這些百姓,心裏尋思道:“這趟在朱大人的命令下,不得已率著家丁冒死出來一趟,總不能白白走一趟罷?眼前這些屍體······”

    他正尋思著,一個精壯的家丁靠過來,貼著他耳朵道:“孫大人!眼前這些屍首,砍了首級回去,就是軍功啊!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眼前這幾個活的也做成死的罷!標下這就押他們到偏遠的地方,保證手腳利索!”

    “唔”孫忠明不置可否,那家丁眼睛凶光四射,隻是冷笑著看著這些幸存的百姓,眼光隻是往他們脖子上掃去。那幾個幸存百姓呆呆的站在一旁,感受到眼前官軍越來越明顯的敵意,他們越來越是不安,還是以老漢為首,他顫聲道:“各位軍爺,這次逢遭大難,我們還要去收斂親人屍體,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們就告退了。”

    老漢話音未落,這家丁往隊伍裏打個眼色,隻見幾個壯實的明軍走了出來,他們人人抽出腰刀,臉都是現出貪婪與殘忍的笑意,高聲道:“什麽附近的村民!我看你們就是奸細!蒙古韃子劫掠的前軍向導!大明國朝壞事就壞在你們這班奸細的頭上!”

    其中一軍丁更是獰笑著,走向一個看起來年青些的男子,直言不諱的道:“這位兄弟,哥哥我喝酒缺點酒錢,這就借你的腦袋用用,好去換賞!”

    這些幸存的些百姓一下子驚叫痛哭起來,他們恐懼地縮成一團,沒想到剛逃出蒙古韃子的屠殺,眨眼又要遭到官兵們的毒手。

    這個時候,莊門也已經打開,甲首出來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由驚呼道:“孫大人!他們確實是周邊村民,我都認得!軍爺們怕是搞錯了,萬請手下留情!莊內這就備下酒席款待!這些人,就請孫大人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這甲首在前麵的戰鬥裏,看起來軟弱無能,但卻還有點良心,這個時候能挺身而出,也是難為了他。

    “兵是拿來殺賊的,你們韃子不敢殺,卻反手殺自己的老百姓,算什麽東西!”一道冷冷聲音的響起,卻是於旺已經放下了二姐的身體,站起身來罵道:“不就是首級嗎?我這就欲去殺蒙古韃子,有卵子的,就跟我一塊去罷!”

    同時李舒,王力,馬老六也並肩站了出來,手持兵刃,隻是不語。莊裏的鄉勇們此時也出來了,看到官兵的畜生行徑,也是怒目而視。

    現場一時氣氛緊張,孫忠明眼珠轉了轉,忽然一腳踹倒那首先提議的家丁,罵道:“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看你出的餿主意!這大明國朝戰事,壞就壞在你這樣的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