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進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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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文華殿內,楊嗣昌正恭恭敬敬的給崇禎帝磕頭,不過在他進去的時候卻是發現殿內比往常多了一個太監,這個太監正傾斜著身子,低眉垂目的,小心的陪伺在皇帝身邊。
楊嗣昌眼光一掃之下,這個太監年約四十左右,養的白白胖胖的,滿麵紅光,乍一看之下是一身的富足之氣。這個太監,楊嗣昌倒也認得,正是山海總監高起潛。自從韃子入關後,朝廷命高起潛所部火速勤王,真沒有想到,這個太監跑的倒也不慢,這麽短的時間內,居然已經到達京師了。
高坐上首的崇禎臉色蒼白,看到楊嗣昌到來,眼中不由露出一絲喜色,溫言到:“先生且起來,先生請坐!”
“謝皇上!”
“聽著天際炮聲,東虜的兵馬似乎越來越近,京師的城防如何?”
“聖上且寬心,我京師三大營兵馬守城足夠,城牆上又有大小火炮無數,當得保京師安然無虞!”
“唔,”崇禎聽楊嗣昌說話充滿著信心,其鏗鏘有力連帶著旁人的精神也振作了起來。相比自己召見其他大臣對答時,那些大臣的唯唯諾諾,其誠惶誠恐,其再三追問,不外是啞然無語,而且就算被逼著說點話時也是彷徨膽怯,眼光躲躲閃閃的,全無半點底氣。
一比較起來,兩方的表現完全是天上地下,崇禎不由頻頻點頭,感到滿意。
崇禎帝沉吟了一會,又問道:“昌平守備如何?那是祖宗的陵寢所在,務必好生防守。”
“聖上勿憂,如今各處勤王兵馬來到,盧象升的宣、大、山西軍隊已經有一部分到達昌平。況且京師三大營除了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守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本身原來在德勝門外還駐紮一部分,時刻備援昌平。如此,臣以為昌平是萬無一失!”
“唔,聽說今晚你就在德勝門巡查?先生辛苦了!”對著楊嗣昌的回答,崇禎帝感到萬分滿意。
這才是自己的肱骨之臣啊!什麽是自己擔憂的,什麽是需要去做的,楊嗣昌不僅能提前想得到,並且還能提前把事情都辦好了,由此也解了自己的憂慮之心。再看看朝廷其他大臣,麵對此次滿清入關,他們都做了什麽事?除了束手無策就是呐呐無言!簡直就是一群飯桶啊!
對於祖宗陵寢兩次被賊子踐踏,也是崇禎心底裏不堪回顧的傷疤。
第一次,崇禎八年正月,賊首張獻忠和高迎祥分率數萬兵力由河南東進,事先偽裝入城的流匪與城外主力密切配合,破中都鳳陽。其後,張獻忠焚毀皇陵樓殿,張旗幟自稱“古元真龍皇帝”。
第二次,崇禎九年,東虜入關,裏應外合,破昌平,焚燒天壽山麓上的曆代祖宗陵墓。
就算在民間,一個人如果被他人焚燒挖掘自家祖墳,真可謂是不共戴天之仇!再老實巴交的百姓也會提起鋤頭和人家拚命!而兩次祖宗陵寢被燒,這讓泱泱一國之君情何以堪?如果再有第三次被燒,這讓崇禎帝龍駕馭西後,又如何麵對列祖列宗?
看著自己重要的心結已經被解決,就是崇禎帝也心情輕鬆了不少。他不緊不慢的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茶,那蒼白的臉上慢慢起了一股潮紅。
“先生!自朕登極以來,”崇禎用低而沉重的聲調說,“東虜已經四次入塞,虜騎猖獗,蹂躪地方。值此內亂未息,外患又起!鐵蹄踐踏之下,我大明百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百姓何其無辜,蒼生何其憐也!東虜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縱橫跋扈,欺我中華無人耶!”
聽著崇禎帝聲音越來越大,火氣越來越足。楊嗣昌不敢再坐,急忙跪下請罪:“微臣身為本兵,內不能克期蕩平流賊,外不能鎮壓逆虜,實在罪該萬死!微臣死罪!”
“先生起來!我大明國勢不興,又豈是一年兩年之病症?先生何罪之有?”
雖然崇禎帝是這麽說,但是楊嗣昌還是跪地不敢起來,低首聆聽皇帝的雷霆大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朕有意召全國勤王之師與東虜決戰,先生意下如何?”
聽聞此言,楊嗣昌大驚。眼前這個皇帝的性格自己是太了解了,說是倔強也好,說是剛強也罷,自要他自以為是對的,往往對於一些國家大事是一意孤行,從不管朝廷百官的看法和天下人的議論。
這樣的性格,漢家文化裏有個成語叫做:剛愎自用。
但是,不論崇禎皇帝推行什麽政策,他還有一個毛病,如果不論成敗,能始終堅持推行倒也不錯。問題是,崇禎帝心誌不堅強,什麽事情剛開始幹的時候是信心滿懷,但隻要一受到一丁點挫折,便是張皇失措,馬上改弦易轍,虎頭蛇尾,潦草收局。
說到底,崇禎皇帝畢竟還是沒有自信的,沒有一往直前的勇氣和膽量,處處想辦大事,卻處處辦不好。而且皇帝對於底下大臣頗為苛刻,事情隻要稍微有點差錯,便是嚴懲。
都說獎罰分明,崇禎卻是罰的太過,用人之道完全不是這樣用的。如此十來年下來,崇禎帝不僅得罪了大批的士大夫文人,也造成了朝廷的君臣離心。
而且,崇禎帝耳根子軟,做點事情總是舉棋不定。就從曆年國內剿匪政策來看,或剿或撫,總是來回擺動不定。
眼下看到崇禎帝要置於自己的以往國策而不顧,這青年血氣上來,就欲和韃子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舉動看起來是爽了,而且天下肯定是好評如潮。
但是早先自己苦心和皇帝分析的天下大局形勢,皇帝都忘了麽?這推倒了既定方針,一時衝動之下,完全就是一年多的苦心操持國政和苦心剿匪的成績毀於一旦啊!
楊嗣昌是從地方官員做起的,對於國朝軍政各種弊病熟稔於心,這可不是那些一直高高在上,一直沒有腳步出過京師的那些朝廷高官所能比的。在這個時代,他可謂是看清天下大勢的唯一一個明白人。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次按照皇帝所說,召集天下兵馬,和韃子來個總決戰,但是大明官軍的戰鬥力還用說麽?如果這樣管用,又何來的明軍和滿清是屢戰屢敗?而滿清又是如何大喇喇的屢次輕鬆入關劫掠?
楊嗣昌深知,這個時代,明軍的軍備廢弛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漢家曆史上有一條鐵律:曆代王朝的軍隊隻有在經曆開國時的南征北討,或是外患深重時的長期惡戰,才能錘煉成雄師銳旅。而長期的和平歲月後,由於農耕文化優裕生活的消磨和統治者重文輕武政策的影響,軍隊的驍勇之氣消失殆盡。
例如宋軍在宋太祖開國之初,是一支能征慣戰的勁旅,平荊南,滅後蜀,定南漢,克南唐,所向無敵。到了金軍對北宋發動進攻時,宋軍早已失去當年的驍猛,許多官兵連馬都騎不上去。
明軍的情況也並無二致。立國之初,軍隊久經征戰,精銳無比,因此能多次北掃大漠,令元軍殘餘喪魂落魄。此後200多年間,由於北方蒙古的四分五裂,明朝沒有如漢代匈奴、唐代突厥那樣的大敵,使明軍缺少大戰惡戰的曆練,戰力遠不如前。
自努爾哈赤崛起於白山黑水後,明軍在與剽悍的八旗兵較量中就處在下風。生長在寒冷關外的女真人,刻苦耐勞,能騎善射,經過努爾哈赤的組織編練,使八旗軍成為一支“威如雷霆,動若風發”的雄悍勁旅。明軍與其作戰,幾乎無役不敗,以致名將袁崇煥認為“隻有憑堅城用大炮”才能抵擋清軍。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楊嗣昌一想到國朝如果和清軍決戰,然後一戰而敗,手裏最後的軍隊家底從此揮霍一光,從此天下大局崩壞,國朝徹底無力回天的這可怕的後果,趕緊大聲稟報:“陛下!流賊一日不平,國家就一日不能專力對外。目前之計,對虜總以堅壁清野,拒敵於城外,持重為上策!”
“陛下!我朝官軍不征流賊,即征夷虜;不戰於邊,即戰於腹,其勞疲久矣!若是詔令天下兵馬勤王,官軍馳驅千裏,疲於奔命,和韃子決戰,無必勝把握,況且朝廷曆年用兵,國家元氣損傷很大,還是以持滿不發為上策!”
崇禎剛剛還是血氣上湧,一番心潮激動之下,就欲和這次來犯的清兵大幹一場,哪知自己最親信的大臣卻是迎頭澆了一盆冷水。他本來是潮紅一片的臉色又漸漸的蒼白了起來,一時間說不出什麽話來。
“陛下!”楊嗣昌為了表達自己的堅定,聲音高亢了起來,沒有辦法啊,如果在這緊要關頭,自己不堅持,那麽崇禎帝絕對會熱血上湧,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陛下,如今朝廷對流匪下手痛剿,十麵張網,費糜天下錢糧無數,克期有望大獲成功!前有張獻忠招撫,後有李自成奔亡於陝西,熊文燦次於襄陽,遣將擊賊於***大破之。群賊四逸,惟賊首“曹操”、混天星、過天星猶自流竄苟延殘喘也!”
“陛下!如此大好形勢,可謂十年流匪未結之局,畢其功於一役也!”楊嗣昌也是臉紅脖子粗了:“奈何聖上要召天下兵馬勤王,賊未絕種,官軍又去,從此賊勢又起,不可遏製,烽火千裏,大明腹地糜爛,朝廷又如何處置哉!”
聽著楊嗣昌的分析,崇禎漸漸也冷靜了下來。在想到“十年未結之局,畢其功於一役”時,便是喜不自禁,再聽到楊嗣昌說“從此賊勢又起,不可遏製,烽火千裏,大明腹地糜爛”的話時,又是不寒而栗,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唉,當家真是難啊。崇禎從心底裏歎口氣,國朝年年打仗,又加上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這兩麵作戰的被動,自己真是受夠了!左不能,右不能的,這可如何是好?
“陛下,朝廷屢次下令追加剿餉,百姓苦日久矣!今日百姓尚知討賊,猶可催科。要是天下大勢崩壞,隻恐百姓自己作賊,誰為我皇上催科者?”楊嗣昌又百上加斤,重重的說道。
這句話可謂拿捏到崇禎的痛處了。曆來朝廷要辦啥事,卻是啥事辦不成,最大原因就是錢糧的困窘。如楊嗣昌所說,要是就此剿匪收手,真可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而賊寇如果再度大興,天下崩壞,這老百姓自己都去做賊了,這賦稅還上哪裏去征收去?這大明的江山啊,可謂是不亡而亡。
在楊嗣昌的細細分析下,崇禎帝終於想通了關節,明白了厲害,驚悸道:“虧得先生高瞻遠矚,不然,朕此舉誤國甚矣!然···,此次韃子入塞劫掠,地方百姓何辜?”
看到崇禎帝終於回心轉意,楊嗣昌也是抹了一頭冷汗,急忙大聲道:“皇上勿憂!韃子雖然猖獗,然國朝在京畿四周有昌平、保定二總督,寧遠、永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巡撫,寧遠、山海、中協、西協、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總兵,隻要聖上下詔各部整頓地方兵馬,戒飭將士,嚴密的部署,堅壁清野,···,此次又有盧象升引宣大、山西精兵入援,可保地方無虞也!”
看著楊嗣昌對著崇禎帝高聲抗辯,旁邊小心伺候的高起潛心裏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都聽說聖上對著楊嗣昌格外的寵信和支持,今日一見,果然!
如今的朝廷裏,敢這麽大聲的和皇帝說話,也就隻有楊嗣昌了。難得的是,皇帝居然不發怒,反而從諫如流?高起潛心裏定下了主意:以後這個楊閣老,隻可討好,不可得罪!
聽到楊嗣昌如此說,似乎一切都是胸有成竹,有條不紊,看來自己早先是“火燒眉毛”,一時亂了陣腳了。崇禎帝臉色終於好看起來,對著楊嗣昌心裏更是大加讚歎。
“聖上!隻要內亂敉平,朝廷能騰出手來,養精蓄銳之下,日後就可以對東虜大張撻伐。我朝今日對東虜之隱忍,卻是為他日雪恨楊威之勝果!真到了那時,今日嘩然而非議者即啞口無言矣。”
聽著楊嗣昌如此貼心的話,崇禎臉上閃出一絲笑容,歎息道:“卿言甚是。一切都按先生說的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