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六章 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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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裏,崇禎忽然狂怒,雙眼滿是熊熊怒火,甚至明顯能看到他太陽穴的青筋在騰騰跳動。

    殿裏氣氛巨變,忽然,一聲刺耳的“咣當”聲音響起,原來卻是皇帝猛地拿起案上的一個茶杯砸碎了。

    麵對如此可怕場景,所有服伺的太監宮女們個個提心吊膽,屏息無聲,紛紛無聲無息的跪伏在地,連頭也不敢抬,心中恐懼至極。

    崇禎帝暴怒的在殿裏來回疾走,不時口中怒責出聲,太監宮女們惶恐之餘,卻是屢屢聽到皇爺在責罵洪承疇,其中尤其是陝西巡撫孫傳庭。

    原來,剛剛崇禎帝所看的奏折不是其他,正是昨晚就到的兩封地方緊急塘報,一份是來自陝西潼關,一封來自河南。既然來自這兩個地方,那麽報告的事情肯定也就和官軍剿匪有關。

    至於皇帝為何昨晚沒有當場第一時間就批閱,一個是每天應對的文書堆積如山,怎麽處理都會有剩餘,另一個卻原來是崇禎有股不祥的感覺,所以他特地壓後。

    對於這來自潼關的塘報,崇禎很希望地方報告當地軍民已經是搜索到了寇首李自成的屍體。

    因為在先前的陝西剿匪戰報裏,陝西巡撫孫傳庭在奏折上信誓旦旦,說什麽潼關南原此役中,官軍層層堵截包圍,一戰之下流寇李自成部屍積如山,全軍覆沒。尤其是當地百姓痛恨流賊,積極配合官府,地方自行組織鄉勇圍剿。在流賊大敗後,縱有小股流匪得以逃竄,然而地方鄉勇是八麵張網,“遇則棒殺,秦賊遂盡”。

    既然官軍難得的把陝西流匪一股蕩盡,十年慣匪寇首李自成得以誅殺,縱使官軍沒能把李自成等寇首生擒以用來在京師舉行獻俘大典,但是就算是找到了屍首,棄屍於市,用來振奮國人的軍心、人心,那也是極好的。

    然而,如果是喜報,皇帝手上收到的豈止一紙緊急塘報?地方潼關道道員,朝中大臣早就爭先恐後的上書賀喜了。

    果其不然,潼關塘報裏聲稱已經得到的確切的消息,早先流寇李自成部在南原全軍覆滅確實為真,然而李自成終究還是以區區十幾騎的小股人馬得以逃竄,目前潛伏在商洛山中。

    河南的塘報更是簡單,說是在地方又有流匪打起了李自成的旗號。他們甚至還攻打起了地方縣城,以此用來和商洛山中的李自成呼應,其中匪首經過確認,正是李自成部中的積年老匪,說起來也是有名有號。

    這個消息讓崇禎帝心中登時起了烏雲。相比崇禎登極的最初幾年,如今的流匪在曆年的征戰中,成長的越來越快,和官軍鬥爭也越來越有經驗。

    早年朝廷剿匪,區區幾千官軍追著幾萬的流匪打,那可是再正常不過。可是如今不行了,不說剿匪的戰鬥力越來越強,戰術也越來越狡猾,就是規模也越來越大,所以最近幾年凡是剿匪,朝廷莫不是舉傾國之力。

    都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如此積年老匪,如此流匪的骨幹,一旦沒有除惡務盡,而國朝偏偏連年大災,神州大地就沒有一年有風調雨順的時候,這也造成了到處都是饑民,如果這一股漏網逆賊不迅速撲滅···天哪,這該怎麽辦呢!

    國朝雖然兩麵開戰,譬如這次滿清入關,但是關外韃虜再凶狠,也不過是燒殺擄掠,地方雖然受到摧殘,但韃虜畢竟到底還是要走的。如此,國朝收拾河山,整軍備戰,未免沒有東山再起,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時刻。

    而流匪則不同,他們肆意荼毒為禍國朝腹心地帶,從根本上就是要從內部徹底摧垮國朝!

    難道再來一次“十年未了之局”?

    如今的國朝可謂奄奄一息,千瘡百孔,再也折騰不起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大明江山離滅亡也不遠了!

    崇禎帝怔怔的重新坐倒在禦椅上,在他當真目睹塘報的內容後,在這個寒冬臘月裏,當真就如被人迎頭澆了一瓢冷水,凍徹入骨。

    累了!他真的累了,多年的江山社稷破敗,都沉重的壓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能好好和他分擔一下的忠貞之士!麵對沒完沒了的喪報,沒完沒了的國事操勞,他不僅身體累,心靈上更是累的無以複加。

    大明這是怎麽了?···不!不!不!塘報上的這些消息一定是假的!

    本來癱倒在龍椅上的崇禎忽然又坐直了腰骨,但是他的這個“希望”隻在心上一閃就消逝了。

    “嘿嘿嘿”,崇禎帝忽然慘笑起來,畢竟在他的經驗中,凡是底下上報的禍事基本是真,反而喜事是九分有假。畢竟,多年的勤政經驗也不是白給的。

    “不,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能夠中興大明,一定可以!!!”

    一時間崇禎的心緒幻變洶湧,愣愣出神。

    “皇爺!···皇爺?”

    神遊天外的崇禎忽然被身邊的太監呼喚拉回人間,他聞聲身子一震,隨即定了定神,刹那間,他那眼中的脆弱和迷茫消失得無影無蹤,冷漠下來的神色頓時讓他變得凜然威嚴而不可侵犯。

    “皇爺,內閣大臣楊嗣昌覲見!”禦案前,今日輪值的一太監正佝僂著身子,戰戰兢兢的稟報。

    “叫他進來!”

    “宣···內閣大臣楊嗣昌覲···見!”奉了皇爺的口諭,太監忙不迭的拉長了腔調,頒布了旨意。

    說來,這麽早的天,又還沒有到上朝的時候。在平時,楊嗣昌萬萬沒有來的如此迅速的道理。

    奈何,國朝如今攤上了一個夙夜憂勞的君主,底下的大臣們的日子都不好過。連皇帝都日夜操勞,底下的大臣萬萬沒有偷懶的道理,哪怕這些官員屍位素餐,根本沒有事情要做,但是做做樣子還是要的。在這些大臣中,首當其衝的尤其是內閣大臣,尤其現在又是在戰時。

    所以,在紫禁城內閣辦公場所,如今也是內閣大臣每夜輪流值夜,隨時處理緊急狀況,和備皇帝的不時之詔。

    昨夜,剛好輪到楊嗣昌輪值,這烏黑的天色裏,得到皇帝傳見的命令後,他不敢怠慢,匆匆打理了下儀容,馬上就是快步趕來乾清宮。

    在進了暖閣後,楊嗣昌三叩九拜,行了大禮,又得以皇帝的賜座,他直挺挺的坐直了腰杆,屏息靜靜的注視著帝國之君王。

    殿裏昏暗的燈光對楊嗣昌來說很是不習慣,作為士大夫出身的他,飽讀詩書的他其實有自己的一番主見。

    楊嗣昌一直認為,以中國之大,崇禎以一國皇帝的尊嚴,代表的是一國的臉麵,就算平時國家財政再困難,皇帝再節儉,也不能節儉到如此地步。

    看看崇禎帝平時都做了什麽?他不僅吃飯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個菜,夜裏辦公隻是寥寥幾根火燭,就是身上穿的便服還居然打有幾個補丁呢!

    在楊嗣昌看來,這絕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難道我大明國朝窮到了如此地步了嗎?難道我大明國朝是叫花子國嗎?

    瞧瞧我大明國朝,那些官員、豪紳、巨賈,甚至一些小商人,哪個不是滿身綾羅?在江南繁華地帶,那些巨賈吃頓飯就要花個千把兩銀子,難道堂堂一國之九五之尊,連那些低賤的商人都比不上嗎?

    然而,麵對秉性剛強的皇帝,楊嗣昌也是識趣,萬萬沒有為了這點小事來觸怒皇帝的道理,所以···,對此,楊嗣昌隻是腹誹,而沒有異議。

    當然了,楊嗣昌自然是不知道,在後世“我大清”某個皇帝因為刻意作秀,提倡節儉,引的滿朝文武效仿,人人都是穿了一身破舊的官服,滿身都是補丁,發展到後來,衣服不破爛,簡直就不能上朝,不能去衙門辦公了。

    以至於,那些“我大清”的袞袞諸公,人人唯恐自己的衣服不破爛,不僅刻意的自己親手撕扯,還特意去民間做舊,一時間造成了滿朝文武官員都是“影帝”,滿朝官員都是叫花子大集合的奇觀。

    而在黝黯的燭光裏,楊嗣昌努力的想看清皇帝的臉色,同時心裏在準備著一些說辭。然而,他的努力白費了,他並不能看清楚皇帝的神情,哪怕是一絲高興或者低落的征兆。

    皇帝沒有開口說話,楊嗣昌自然是沉默等待。良久,在黑暗中,崇禎帝終於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問道:

    “先生!朕自禦極以來,足有十一年矣!然,君務舉賢而不獲其功,世亂愈甚,以致危亡者,何也?”

    楊嗣昌聞詢,心裏咯噔了一下,速速思量起來,今天皇帝召見,居然首先不提任何軍國大事,一開口問的就是用人之道,這倒是前所未有。

    今天皇帝一開口就露出了深深的挫折感和絕望感,難道這幾天又有哪些大臣讓他失望了?讓他又起了懲罰之心?這大明國事的連年敗落下去,除了國朝政治的腐敗,自然災害的疊加,其中皇帝用人的苛求之道自然也是占了很大原因,對於這個,楊嗣昌也是心知肚明。

    一向來,崇禎皇帝性格急躁、剛愎,尤其是對於大臣的嚴峻、苛求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想想這麽多年,因為一些不能急功,有些錯失,便被皇帝問斬的文臣已經不知凡幾。

    一個嚴格苛求的帝王之下,是很難出現敢於擔當的大臣的。楊嗣昌雖然一腔報國之心,到了如今這個地位,其實也是抱著“殺身成仁”的最後準備,畢竟伴君如伴虎啊。

    早前劉宗周就在諫議的奏折裏說:“皇帝求治之心操之過急,不免釀為功利;功利之心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之不已,積為壅蔽。”

    對這些話,楊嗣昌深深讚同,因為這些話,正是說到了點子上,目前大明國勢雖然堪憂,但畢竟還可以維持,這君臣的關係雖然緊張,但是表麵上還是井然有序。

    楊嗣昌所不知道的是,崇禎帝這種日益緊張的臣屬關係,在李自成兵圍京師城的時候,到達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那就是——“有君無臣”。

    如此,曆年裏,敢於擔當的大臣都被皇帝殺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班明哲保身之徒,如此,亡國也成為必然。

    然而,楊嗣昌對著皇帝的詢問,自己還不能直直的說。多年的宦海沉浮,楊嗣昌早早就深刻的理解了“欲速則不達”的理念。

    楊嗣昌決定從另一個比較淺的方麵入手,一步一步,慢慢來。

    於是他回答道:“聖上!失在君好用世俗之所譽,而不得真賢也。”

    “何解?”崇禎帝緊接詢問。

    楊嗣昌腦裏迅速的思量,嘴裏組織著語言。也虧他滿腹經綸,一下子就找出了漢家曆史的實例,他不假思索的說出了齊威王的故事。

    齊威王的故事也很簡單,那就是戰國時期,有一段時間,齊威王身邊的人老是跟他說:即墨大夫,渾身是毛病,是個風評糟糕的官,相反呢,那個阿城大夫很好,為人很善,可以重用。

    曆史上的齊威王沒有輕信,是不是確實這樣呢?他就沒有受到一般世俗的口碑所左右,他就想去驗證驗證,於是派了一些人分別去考察調查。實際情況是:這個即墨大夫,他始終忠於職守,在工作第一線,抓生產,搞戰備,使得地方建設的很好,那他都忙於這些實際工作,所以他也沒有興趣和時間,沒有精力去溜須拍馬,這齊威王身邊的官員沒有得到他的各種好處,所以就淨說他的壞話。

    反而那個阿城大夫,相反是能說會道,舌燦蓮花,整日坐而高談,口口聲聲的高大上,儼然道德標兵,聖賢附體。實際上他是半點不幹實事,在管理的疆域裏土地荒蕪,民眾貧困,而且他善於溜須拍馬,搜刮民財,奉承賄賂上司,所以,在齊威王身邊為他說好話的人自然就不少。

    說完了這個故事,其實楊嗣昌其實也是感慨在心,在漢家曆史上,古今一同。瞧瞧如今大明的官場,和齊威王那個時代又有什麽區別?大大小小的官員盡忙著去做所謂的“做人”而不去做事了。

    所以,最後楊嗣昌總結道:但凡是世俗風評普遍認同的,官評甚好的人,大都是偽君子,或都是老好人,這都是一些不作為的人。

    因為一個人不作為就不會和他人產生矛盾,也不會引起大家的反感,所以大家對他的評價比較好。用了這樣的人,他全部精力隻會去處理人際關係,去維持自己的聲望,同時任期裏如履薄冰,半點什麽事情都唯恐辦砸了,以至影響到自己的名譽,這樣的人,皇帝還能指望他能為國家大事出力嗎?

    相反,如果一個官員惡評不斷,攻擊他的人比較多,這反而是他在兢兢業業做事的明證,正因為他做事了,所以就會觸犯到他人利益,也會遭到一些嫉賢妒能之輩的眼紅,所以遭到的攻擊也就會成為必然。

    時間到此,大殿外天色已經微微發亮。楊嗣昌一席暢談,讓崇禎帝感悟於心。沒錯的,他在心底裏回顧比較了這幾任自己的首輔大臣後,忽然明悟:曆數這些首輔平時哪個不是官聲甚好?人人稱頌?然而這些個人除了爭權奪利,屍位素餐,又有哪個人有拿得出的政績?

    沒有,一項都沒有!

    崇禎帝又聯想到最近兩年裏,楊嗣昌受到滿朝官員的攻擊彈劾無數,一時心底感動,這也是楊嗣昌作為能臣的明證啊,於是他唏噓的說道:

    “先生的話,平淡而真,人間至理也!朕受教了!”

    同時,崇禎帝看著楊嗣昌的眼神越發的柔和起來。看到皇帝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諫議,又如此稱讚自己,楊嗣昌也是忙不迭的起身謝恩。

    然而楊嗣昌忽的心中一緊:“要壞事!要說如今在風浪口上的大臣,朝廷大員裏除了盧象升,舍其還有誰?這···,自己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