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後的皇家禦苑，在煤山的東北麵的觀德殿裏，今晚燈火通明。

    煤山，該處高聳峻拔，樹木蓊鬱，風光壯麗，春夏秋之際，山下都遍植花草、果木，有“後果園“之稱。明代曆代帝王常來此賞花，習箭、飲宴，登山觀景，是一座優美的皇家花園。

    雖然地方是個好地方，但是崇禎登極以來，來的次數卻是罕有，尤其是在這個寒冬，萬物蕭瑟之機。套用老百姓的話來講：“沒啥看頭還巴巴的跑到山上吹風挨凍，你憨大去了吧？”。

    然而，最近接連三天，已被冷落久矣的煤山接連迎來了大明國朝的帝王-崇禎。

    麵對滿城百姓的狂喜慶祝，崇禎收到的錦衣衛和東廠的消息無數，可是自己作為一代君王，每日又有要處理的文案無數，實在是不能與民同樂也。

    但是，種種報告上來的民間消息，讓這個年輕的君王心裏湧現出無比的興奮和自豪感。

    嘔心瀝血執政十來年，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和聽說天子腳下的百姓有如此幸福和稱頌朝廷的時刻。

    這在他眼裏，就是天下百姓對自己的肯定，也是自己苦盡甘來，政績昭顯的一個人生“蜜糖”時刻。這給他帶來了無比的亢奮和滿足，同時常年那張抑鬱的臉是天天容光煥發。

    於是乎，最近幾天每晚的辦公，崇禎索性搬到煤山上來了。幸好，山上照舊還是建設有宮殿，在這個嚴冬，觀德殿裏麵在太監的小心伺候下，四處火爐熊熊燃起，驅散了一殿的寒氣。

    觀德殿，觀德殿，顧名思義，不就是帝王觀看自己德政的地方？這個大殿的名字在如今正是貼切無比。

    今晚崇禎也是如此，雖然在殿裏禦案上照舊堆積的文書無數，但是在大好心情下，往日的案牘勞形也不覺得苦了。甚至此刻，他倚在窗戶，往外眺望，久久不動彈。

    在煤山上四處放眼望去，京師城裏是個沸騰的海洋。

    雖然慶祝大捷已經第三天，但是全城百姓的慶祝活動一點沒有冷落的現象。在歡騰的氣氛下，百萬的士民湧到街頭，一陣陣山崩海嘯似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霹靂巴拉”聲中，密密集集的鞭炮聲，掩蓋了整個城市。

    在錦衣衛的線報裏，無數的老百姓，成群結隊，滿街的人群像洪水般的激流，到處都在洶湧著。許多百姓，腦筋已失去主宰似的，拿著一長串鞭炮沿街飛跑，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甚至把洗麵木盆也拿出來亂拍亂舞，與狂歡高嚷的聲音混合成宏亮的海嘯聲。

    其中，在鞭炮的火焰和人群的湧動裏，人們到處遊行，在大街上，人擠人，被他人踩掉丟棄的鞋子遍布。

    陶醉於勝利的百姓有歡呼至聲嘶力竭而不止者無數，他們大聲呼喊：“痛快！狗韃子也有今天啊!”。

    此等呼聲頓時引起喝彩無數，人們紛紛跺腳呐喊，其瘋狂和高漲的心氣，萬千筆墨難以描述諸一。

    狂歡期間，有激動至流淚嚎啕大哭者比比皆是。

    素不相識的百姓人人笑顏逐開，逢人便彼此拱手相賀，他們甚至笑的連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夜裏，這幾日的京城猶如過年，備極熱鬧，人人忘卻睡眠休息與疲勞。

    “···此情此景，以奴婢苟活數十年言，為平生所未見”。這是東廠廠公曹化淳在獻給皇帝情報中的結束語。

    相對於東廠的探子隻報喜不報憂，錦衣衛的情報就實在多了，除了在報告一些喜慶的局麵外，還報告了一些流民在擠到西市韃子首級京觀時的一些瘋狂舉動。

    在一片“大好的”局麵下，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雜音，這不是給崇禎臉上抹黑？錦衣衛如此“實誠”，也難怪作為朝廷的兩大情報係統，東廠處處壓錦衣衛一頭。

    在錦衣衛的報告裏，當一些外地難民擠到韃子首級京觀前麵時，除了大部分人激動的嚎啕大哭，嘶啞著呼喊：“蒼天有眼！蒼天有眼！狗韃子也有今日！···”，而更多幸存的婦女們簡直是瘋狂了。

    麵對堆積如山的韃子首級，這些哭號的婦女紛紛撲了上去，紛紛捧起韃子首級，張開全是白厲厲的排著的牙齒，照著韃子首級上就啃去。

    也幸好在這個嚴冬，東西不易腐爛，這些斬獲的韃虜首級並沒有采取石灰醃製，不然這些婦女如此生食人肉，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接下來還能不能好好的活著還是未知。

    自然，在朝廷安排的京觀堆旁，還有維持秩序的朝廷官軍，他們紛紛阻止這些“瘋狂的、醃臢的、愚蠢的”鄉下野婆娘來破壞朝廷戰利品的行為。

    然而，很快的，他們被“野婆娘”們給駭退了。

    這些野婆娘嘴裏大力啃著韃子首級臉上的肉，眼裏熱淚直流，那凶狠的眼光和猙獰的神色簡直便一霎眼就變成如青麵獠牙的鬼怪般。

    有些婆娘吃韃子死肉，由於下嘴太狠，甚至連鼻梁骨都一口咬了下來，然而她們全然不顧，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

    麵對如此可怕場景，當時所有在場的民眾都張大了嘴，並無人能發出一聲。

    在清晰可聞的婦女們咀嚼脆骨聲裏，有婦女含糊著尖笑道：“狗韃子，老娘恨不能寢你的皮，吃你的肉，天日昭昭，老娘還有以償所願的時候，縱使今日便死，那又何妨！···！”

    食肉寢皮，能說出這種話，婦女們這種恨意簡直就是滔天了。

    更多的婦女由於能親自啖下不共戴天的仇敵的肉，又償了心願，卻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瘮人笑聲，一時間現場如鬼蜮。

    幸好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大白天，否則圍觀的密集人眾，便是驚嚇也給驚嚇死了。

    尤其其中一個衣衫襤褸，身瘦如柴，滿身汙垢的婦女在巨大的歡喜下，當場就瘋了，她嘴裏時而絮絮叨叨，自言自語，在旁觀的人群側耳傾聽下，什麽“二寶”，“孩子他爹”，“四丫”等等，料得是這位婦女的親人名字，眾人也都料定這些人在韃子入侵中都已經遇害。

    這個婦女在自言自語一陣，忽然又跳又笑，嘴裏淒厲的呼喊：“皇天在上，你就開開眼吧！因為繳不起稅，老子有給知縣打枷過，也有給鄉紳掌過嘴，也有衙役霸占三丫的，也有老子爹娘為了節省家中口糧而雙雙上吊自殺的···”

    一個婦女自稱老子，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麵對如此場景，滿場的人群人人臉色惻然，並沒有一人發笑。

    看來，這個婦女著實瘋了，她大概把自己當成了已經過世的丈夫了。

    “可是就這麽苦的日子，老子都熬了過來，那些殺千刀的狗韃子喲···，老娘···老娘！····”

    這個瘋婆娘的臉色本來就是猙獰的，忽然她的眼色凶狠起來，似乎一下子又恢複了清醒，隻見她尖叫著撲向附近的官府官兵，嘴裏如母獅咆哮道：“都怪你們這些官軍無用，老娘一家人常年挖草根，吃樹皮，餓的前胸貼後背，死死供養著你們，···還我一家人性命來！還我一家人性命來！···。”

    麵對這瘋婆娘的張牙舞爪，麵對附近密集百姓那憤怒的眼光，可歎附近的幾十壯實的朝廷官兵是人人步步集體後退，連手中的腰刀都不敢出鞘，並沒有一人敢上前把這婦女製服於地。

    據錦衣衛的報告裏，最後那婦女又轉瘋了，嘴裏發出咯咯咯的笑說道，“狗官兵呀！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於望將軍呀，您的大恩大德，容小女子來世銜草結環，做牛做馬來相報！···”

    也許這婦女本來身體就虛弱，本來就油盡燈枯，本來就挺不了幾天了，最後這婦女慘笑著撲地而亡，然而，最後她那瘦削的臉上還是帶有滿足的笑意的。

    麵對如此慘景，附近的那些結伴的流民婦女紛紛呼天搶地，圍上去嚎啕大哭，有淚如磅礴大雨噎不成聲的，有淒厲哭號的：“姐姐！姐姐！你真是糊塗哇！···這麽苦的日子你都熬過來了，大仇一日得報，如此大喜的日子，你···，你怎麽就這麽輕易的去了哇！”

    當時現場，不僅流民哭聲震天，就是連圍觀的密集群眾也紛紛鞠了一把同情的眼淚，一些婦女當場跟著大哭出聲。

    更有當場一個體格強壯的官府官兵受到刺激，他眼睛赤紅四顧，大聲喝道：“愧殺老子也！龜縮在城池裏當王八，這算什麽事！”

    當他凶狠的眼光左右相顧，他的一些同袍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眼中漸漸冒出一股股遮掩不住的殺氣。

    猛然，這為首的官兵大呼出聲；“弟兄們！有種的，有帶卵子的，跟我南下殺韃子去！”

    說完，他就一把扯掉了身上的號衣，眼光緊緊盯著身旁的同袍，而那些同袍也不甘示弱，紛紛一把甩掉身上的號衣，振臂高呼：

    “殺韃子去！”

    “殺韃子去！！”

    “殺韃子去！！！”

    據錦衣衛的線報，當時由這幾個官兵引起的呼喊，頓時得到了在場無數民眾的響應，人人死命振臂高呼，那股匯集成的巨大呼喊聲，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

    由此，錦衣衛的報告是：安肅大捷，國民人心振奮，士氣可用，可以預期，在鼓舞三軍之下，入侵的韃子大軍不日可以驅除也！

    苦於痛恨朝廷官軍無能多年的崇禎帝看到這情報時，第一時間就是感慨的說道：“知恥而後勇，士氣可用也！善之！善之！”

    然而接下來，他的心中又浮起了一個疑問：“難道在民間，普通百姓過的淒慘日子真的到了如此地步？”

    對於這個問題，崇禎帝根本就是無解，在他的謀算裏，就算是朝廷幾次加征稅賦，也是在老百姓可以負擔的範圍之內。然而，他又如何知道，每當朝廷增加稅賦，明明是收一分，然而從上到下，層層官府，無數的官員胥吏又豈能放過這發財的機會？

    於是，在層層加碼之下，一分變成了十分，而大多官員鄉紳又把自己該繳納的稅賦轉嫁到平頭百姓頭上，如此重稅之下，鮮有百姓不破產的。

    這種情形下，朝廷全體官員俱都悶聲發大財，有著佛教裏“不可說”的玄妙奧義。饒是楊嗣昌明知其中弊政，也沒有敢挑戰全天下官僚階層，大地主階層，大商人階層，皇親國戚階層的膽量。

    所以，在楊嗣昌的執政裏，對這個弊病始終不提。在他的認知裏，要想為國家做點事情，還是要有自己的官位權利才可以。一旦他認真的整肅官場腐敗，一朝捅了馬蜂窩，與天下為敵，直接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當然了，朝廷裏也不是有些為了名聲已經到了痰迷心竅的地步的官員，其中一人，為了標榜自己的清高，早年在上書皇帝的時候，自吹自擂，說什麽自己在做京官的時候，拒絕了下屬賄賂有多少銀子雲雲，自己在腐敗的同僚裏又是如何的出淤泥而不染，還勸說全天下官員向自己學習。

    當崇禎帝接到奏報，龍心大悅，準備提拔提拔這個“清官”，同時要求這個“清官”用實例指出在京師裏到底是怎麽個腐敗法，他的同僚裏又有誰受賄？到底受賄了多少錢？

    麵對皇帝的詢問，這個京官當場就傻逼了，本來他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撈點名聲，哪想到皇帝如此認真？

    真讓他指名道姓的說誰誰誰腐敗，這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煩了？於是他支支吾吾，馬上改變口風，隻是推說自己隻是聽說而已，並無實證。

    這下倒好，本來崇禎帝龍心歡喜之下，準備給這個京官破格擢用，欲加他為右僉都禦史、甚至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六部之首，掌百官之仕途命脈，俗稱“天官”。按著崇禎皇帝的脾氣，隻要看對眼了，你能給國家踏踏實實的做事，什麽重賞，官位都不吝嗇，從這個舉動看來，崇禎帝也對於這個“清官”給予了無限的重望和寄托。

    然而，這個官員的表現，讓崇禎大為光火，罵道：“豈有紙上說一說，就給個都禦史？前後自相矛盾，顯是肺腸大壞，本當拿問，念係言官，姑饒這遭！”

    於是，這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弄巧成拙的京官成為了天下笑談中的小醜，這個京官史書記載有名有姓，乃給事中韓一良也。

    在觀德殿的窗戶邊，崇禎帝凝望著山下燈火輝煌的沸騰城市，如癡如醉，久久沒有一絲動彈，滿殿的隨從伺候人員寂然無聲，雖然此刻刺骨的寒風不停的從半空裏直直刮在皇爺身上，然而並沒有一人敢上前勸皇爺回到溫暖的大殿中來。

    然而，奴婢不敢，不代表著主子不敢。

    在寒風裏受凍，滿臉潮紅的崇禎帝忽然發現自己身上被人披上了一件大裘，他轉眼回顧，發現一雙溫柔的眼光正凝視著自己，正是一直以來，相濡以沫的周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