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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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烈三世笑眯眯端起小孫子斟滿的茶,紅澄的茶水散發出甜蜜的芳香,他啜飲一口,然後歎息:“在那之前,我得先說一句:我很抱歉,希靈。 首發哦親”
“的確是我默許的羅曼公國的大公安傑米·裏格斯和克爾溫·費拉拉伯爵對你發起了那場刺殺。這給你帶來的傷害讓我始料未及,我覺得很難過,路德也很內疚,希望你不要責怪我們——”
冕下布滿褶皺的臉轉了過來,蒼老卻睿智的眼睛與希靈的綠眼睛對上,他帶著一絲歉意、一絲傷感、還有一絲鼓勵看著希靈,有無聲的安撫力量,溫暖真摯,這讓希靈差點紅了眼。
希靈低下頭,過了會兒才抬起來。
他摩挲著茶杯,愣愣了一會兒,才露出一個笑,笑容平靜,細細遮掩了其中的傷痛:“我明白您的心意,連舅舅的也明白。冕下,您不必自責,舅舅也是。我……雖然很難過——”
“現在也很難過,”他又重複了一遍,看得出激蕩的心情,“但是,我從未怪過你們。這不是你們的錯,更多的,是我的錯。”
希靈扭頭直視冕下的眼睛,認認真真:“我很清楚這一點。”
斐烈三世凝視著小孫子,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樣苛求自己的希靈讓斐烈三世感覺到一絲心酸,更多的卻是欣慰。
到底小孫子從這件事裏得到了血淚的教訓呢,雖然痛苦,但也深刻。冕下冷酷地想。
別以為這位教皇有多麽善良溫軟呢,統治了聯邦二百二十八年的教皇冕下從來不相信的就是眼淚,縱然笑得慈祥,手腕卻向來是強硬得令人咋舌的。即使對著打心底裏關愛的希靈,斐烈三世也能從冰冷現實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斐烈三世相信的是時間能撫慰一切。也相信寶劍鋒從磨礪出。
“你想知道的就是發生在祈禱之夜刺殺背後的一切——那就是這幾天一直在困擾你的東西,對麽?希靈?”斐烈三世移開了話題。既然已經知道了希靈此時的想法,他也覺得不必浪費時間了。
希靈睜著透亮的眼睛看著斐烈三世,神色隱隱的鄭重起來,他點點頭。
“沒錯,是這樣。我想要知道教廷在策劃些什麽?既然我曾經是裏麵的一環,我也想要知道這個小零件是在什麽樣的龐然大物身上運轉著,冕下,”希靈望向斐烈三世,他還是沒能完全抑製住自己的感情,眼裏有水光一閃而逝,“我需要知道這些,我不能容忍自己稀裏糊塗地活下去——而且,這本來就是我應該知道的東西,不是麽?”
斐烈三世眼裏的笑意漫上嘴角,他肯定地回答:“你應該知道這些——你也有資格知道這些。”
“就是想要親自告訴你這裏麵的一切,我才放下了一堆的公務坐在這裏啊,小希靈。”教皇慢悠悠喟歎一聲,凝視窗外的大叢大叢的鮮花,然後放下了茶杯。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一些東西,我也知道你的猜想是什麽——你沒有猜錯,祈禱之夜的刺殺是我為了拔除裏格斯大公和費拉拉家族放任的。在十三天以前,八月二十號祈禱之夜的夜晚,因為你的遇刺,他們已經被逮捕了,是我派遣懲戒騎士們做的,現在正在把他們壓來珀留城的路上。”
“唔,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吧。”冕下當下思緒遊弋了,若有所思地點頭。
隻是聽到這裏,希靈就有些驚訝了,他不由問道:“連裏格斯大公也……會麽?我以為路維克大樞機主教殿下不會允許呢!”
“哈哈哈……”斐烈三世聞言大聲笑出來,然後他探向希靈的方向眨眨眼,笑容輕猾狡黠,“為什麽你會以為盧克會為了安傑米·裏格斯就出手幹預呢?而且,這件事本來就是盧克全權處理的啊!”
希靈這下是結結實實吃了一驚了,他有些懵了:“……我以為,按照大樞機主教那樣的人,他會……?”
“他會什麽?包庇自己的血脈親人麽?希靈,盧克在你眼裏原來是這麽一個看重血緣親情的人麽?”冕下邊笑邊搖頭。
“他對喬愛洛那麽好……”希靈遲疑了,“難道不是麽?我以為他對裏格斯家族會有一份舐犢之情——畢竟,現在裏格斯家的人還是他血緣上最親近的親人,大公又是他的侄子——”
“你不了解盧克,希靈,”冕下孩子氣地伸出右手食指連連搖動,腦袋晃得和撥浪鼓兒似的,呶著嘴連連搖頭,“他不是這樣心軟的人,隻要是他認為不對的東西,他就能毫不留情地把它拔除,無論那是什麽或是誰!——就是因為盧克是這樣的性情,我才會放心把審判所交給他啊!審判所不需要人情,隻需要憲法和原則。因為盧克能貫徹這一點,他才會這麽讓人敬重,即使不拉黨結派也讓人輕忽不得,民眾們都注視著這位能為他們保護公平和公正的大樞機主教呢!他的人望,實在是令人不能小視的呀!”
希靈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又搖了搖頭,知道自己說不出什麽。
他是想問問黎艾德·費拉拉殿下這個人的,他的事跡裏難道不是充滿了人情味麽?然而轉念一想,希靈有所了悟了,那的確是人情味,而不是人情。
終究,審判所是個最不需要人情的地方。這樣的安排對聯邦、對民眾們都好,這才是教廷統治這片土地的智慧。曾經舅舅也和他說過相似的話,大樞機主教不需要夥伴,這也是大樞機主教們相似的智慧。
隻是希靈沒想到他對路維克大樞機主教的認知是這樣的片麵和虛浮。希靈從未像現在一樣感覺到:他還差得遠呢。連朝夕相處了十載的殿下也沒能看清過,即使希靈和大樞機主教之間隻比陌生人熟悉一分,這也是很難讓人不感到沮喪的。
希靈握了握拳頭。他又問:“那麽,您要怎麽處置這兩個人呢?我已經聽過費拉拉家族的名聲,他們那樣的家族,您這次要把這個家族連根拔起麽?”
“不。不不,”斐烈三世直接搖頭了,他飲了一口紅茶,然後捋著胡須笑說,“我還要留著費拉拉有用處,否則在當我就會直接摧毀他們了,又怎麽會把這樣一個毒瘤留下來呢?”
“我聽舅舅說過,”希靈皺眉思索,努力回憶起小時候聽過的話,“他向您說起過費拉拉,您卻沒什麽反應,是在那時候——不,那之前就已經注意到費拉拉並且布局了麽?”
斐烈三世點點頭:“他們還有點用處,我需要這個家族的人。”
“但是費拉拉這樣猖狂,”希靈不理解,“連舅舅也曾經被他們盯上過,我聽舅舅說他能去鎮守卡留斯城,費拉拉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您當初決意讓舅舅去塔法爾教區難道就沒有擔憂麽?”
“我要擔心什麽?”冕下輕鬆地說,他瞟了一眼希靈,笑眯眯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希靈——我要教你一些重要的東西了——你也要知道,殿下不隻是殿下,也是聯邦一部分利益的集合體,每位殿下代表的都不隻是他自己,也有他們身後支持者的身影——難道你以為路德就隻有費拉拉支持麽?費拉拉身為新興的貴族勢力,它也不過是站在路德身後的一個派係裏的一份子罷了。路德身為近年來才竄起的殿下,和新興的貴族勢力有天然的親近感,他們集合在一起和聯邦其他的勢力博弈,為自己爭得一分利益。費拉拉雖然手段下作,但是本質上和其他的家族也沒什麽兩樣,你以為就隻有他們一家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參與進聯邦的博弈裏麵麽?”
“你錯了,希靈,”冕下雖然還是笑著的,希靈卻從裏麵看出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恬淡輕鬆,“這個聯邦本來就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誰進誰退,誰走誰留,這些不用太在意。如果把這個利益集團粗粗劃分,就能分成三個團體,一個是教廷,一個是貴族,一個是平民,這才是永遠不變的鐵三角。教廷引領平民,合作貴族,又製衡在兩者之間。盡管他們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拚鬥,但是隻要是在我們畫下的圈子裏,無論是怎麽鬥,都毋須在意。”
冕下悄悄眨眨眼,湊了過來,神秘兮兮地說:“隻要啊……我們還掌控著這條大船,領航在這片汪洋無際的大海上,這些人想要什麽,我們斟酌著給他們就是了。這才是掌舵者的威嚴啊。”
像是說了什麽有趣的話,冕下樂嗬嗬地笑了起來,笑得得意極了,裏麵藏著為政者和統治者的狡猾與心機,若是有聽得懂的人,他們也會忍不住要會心一笑了,比如那些積年和冕下討論聯邦走向的樞機主教們。
卻不是希靈。希靈隻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苦惱地皺眉思索著。
斐烈三世含笑看小孫子被為難住的模樣,留足了時間給他思考,隻是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還皺著鼻子擦了一把蘸了茶水的胡須,從侍從那裏要來了白色細繩,把胡須紮了起來,再美滋滋地喝茶。這番童心未泯的行為,誰看了也得發自內心的笑出來,欣賞老人的可愛的。
希靈慢慢想著,把冕下的每一句話掰碎了想——這不是希靈愚鈍,而是他還從沒有接觸過這些為政的道理,乍然一聽,當然要一點一點思考了。
這番話在冕下看來當然是理所當然的,在希靈看來就有些雲山霧罩了。他實在弄不懂,為什麽一個作惡多端的家族,在冕下眼裏也不足為道,那冕下看待事物是從哪裏著眼的呢?他也不明白所謂的殿下是群體利益的代表,那樣的話,難道殿下們就是木石神像了麽?隻要是站在殿下們身後、支持一樣的利益,他們就可以操縱教廷的樞機主教和聖騎士們為他們驅使了麽?大約不是這樣的,希靈噘著嘴搖頭,覺得自己想岔了。殿下們肯定是在這段關係裏占據主導地位的,隻從日常中就能看出來了。大約……是互利的關係吧?希靈記得舅舅曾經和他講過精靈王和夏滋瑪教區宗主教加萊阿佐·拿多的聯係,這就是一段典型的互利關係。然而這段關係裏占主導的是精靈王,這倒是又有點不一樣了。
大概,每段關係都有各自的獨特性(xing)吧(ba),希靈想。
教廷、貴族、平民……希靈默念著,這三個群體之前在他的眼裏還是模糊不清的,然而冕下寥寥幾語就給他畫了個輪廓。聯邦的鐵三角麽?希靈若有所思地想。
真是有夠複雜的呢。然而在冕下眼裏,他們簡單地就是三個圈,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像玩鬧似得,就構成了這個偌大的聯邦。至於冕下?他正站在圈外撥弄三個小鐵圈呢。
隻有跳出了圈子,你才有資格去掌控圈子呀。
希靈琢磨了一遍這番話,細細一想,他覺得自己隱隱有些懂了,又有些沒懂,沒懂的那部分隱沒在雲霧裏,是隻能以後親身去體驗才能體會的,不過他已經牢牢地記住了這段話,留待將來反複咀嚼。
費拉拉,希靈想,舅舅也和他說起過,但是像冕下這樣高屋建瓴的話,希靈卻是頭一次聽到呢。聽舅舅說其費拉拉家族的時候,希靈隻覺得這個家族的人如此惡毒,壞個透頂,然而在冕下口中,希靈慢慢也琢磨出來了——他們也不過就是個能利用的工具罷了。
大約工具是不分好壞的,隻管有用無用吧。無用又壞的早點處理,有用又壞的用了之後再處理,至於有用又好的,就要小心安置妥善打理了呢。
這應該就是眼界的不同了,希靈默默思量。
“那麽,您,”希靈想完了這些,還是有點不解,他歪頭看著冕下,“想要費拉拉幹什麽呢?我不知道他們還有什麽價值,讓您也如此的看重。”
“價值不是按照對象的高低貴賤來衡量的,而是按照你的需求來衡量,”斐烈三世滿意地捋了捋胡子,發現沒蘸上一滴茶水,更加滿意了,他和顏悅色地說,“隻有對你有用的才有價值,對你無用的即使再高貴,也不用費心思量它,就像這個杯子。”
冕下執起茶杯,茶杯上畫了漂亮的蓮花紋,徐徐綻開的姿態美得醉人,指著它說:“小希靈,你看,它漂亮麽?美麗麽?這是工匠們費心費力費時細細刻畫的,但是對你來說再漂亮也隻能用來喝茶罷了。但是對製作它們的工匠們來說就不同了,這是他們的心血,是他們在技藝、工藝以及藝術上的追求。如果你不小心打碎了它,小希靈,你大概也要心疼一會兒了,畢竟它們是那麽美麗——如果是工匠們不小心打碎了它們呢?那才是痛徹心扉吧?”
冕下的舉的例子十分形象,希靈也不得不承認這話裏的道理。
然後冕下就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茶:“不過這麽漂亮的杯子,你也不要輕易地打碎它們啊!碰見一個中意的茶杯可不容易,為了它們給你帶來的好心情,也要好好地使用嘛!如果工匠們知道了自己的作品被珍惜地使用著,他們也會更快樂的吧?”
希靈抿唇一笑:“您說得對!”
“那麽小希靈,很想知道費拉拉對我有什麽用吧?”希靈點點頭。
“嗨,其實啊,早就該收拾他們的,”冕下皺眉搖頭,這還是這次談話裏的頭一次,可見他對費拉拉的惡感有多麽深,然而這樣深的惡感,卻能容忍到如今才爆發出來,也能看得出教皇有多麽沉得住氣,“如果不是為了不打草驚蛇,這個家族是不該留到現在的。”
“費拉拉家族是在我繼位之後才興盛的,”冕下慢慢說,“這是黎艾德出生的家族——黎艾德·費拉拉,小希靈,你也知道的吧?這位殿下是上一任的大樞機主教。黎艾德在我繼位的時候出力頗多,我和黎艾德也是至交好友。雖然這個老家夥倔強得很,卸任之後就不和我來往了。”冕下歎息一聲。
“在黎艾德死後,我是想過照拂一下他的家族的,後來想想也罷,站得越高越要謹慎,也不能做些多餘的動作惹人非議,何況黎艾德這個老家夥對他自己的家族,應該也有過安排了。”
“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一個錯眼,這群人就已經膽大到這種地步了。”年邁的斐烈三世須發皆白,隻是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即使不是對著希靈,也讓他覺得有些壓抑。斐烈三世很少發怒,但是一旦生氣了,也是沒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住他的怒火的,他不是如火山爆發那樣的爆裂,卻是不動聲色的烏雲壓城。
這還不是冕下真正發怒的模樣呢。希靈記得有一次不知是誰觸怒了冕下,那是在他七歲的時候,希靈本來是要覲見斐烈三世,被詢問功課的,然而那天的例行日常卻被取消了。斐烈三世的貼身侍從悄悄攔住了他,告訴希靈書房裏冕下正在發火,幾位樞機主教還在那裏站著呢。這時候進去實在尷尬,但是誰也不能也不敢打攪發火的冕下呀,隻能先把之後的活動取消了。當時小小的希靈還很是咋舌,眼睛睜得大大的回轉了身子回去了,沒想到冕下發起火來連樞機主教們也要站著被訓斥呢,他想。
現在的冕下沒有生氣,隻是有點不悅,然而也可以想見當時冕下真正知道接下來這件事時候的雷霆震怒了。
他嚴肅地對希靈說:“希靈,你要記住,隻有危害教廷統治的因素絕不能容忍,即使是一時的忍讓,也隻是為了拔除更大更深的毒瘤。”
“南方的叛亂就是如此,我們絕不能容忍這群異神信徒的狼子野心!”
希靈不免身子一震,他大大地驚詫了:“您說什麽?!南方要叛亂了麽?!”
“沒錯,”冕下反而有些輕描淡寫了,他擺擺手,“不過叛亂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異神信徒們對教廷的危害……”
“叛亂還有什麽不重要的呀!”希靈叫起來,他還站了起來,舉著拳頭氣洶洶的,像是馬上要和誰打一架似的,“那才是最最重要的!冕下!”
“哈,”斐烈三世被希靈這幅模樣逗得失笑出聲,“小希靈,快,快坐下來。”
希靈不甘不願地坐了下來,然而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了:“我早就知道!您這樣重視南方,肯定是發生什麽事了!聯邦已經多少年沒發生過叛亂這種事啦!這群混蛋!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南方叛亂也不稀奇了,”冕下反駁起來,“你忘記了理查德五世時候的舊事了麽?那也不過才四千三百年前的事,離現在也不算很遠呢。”
“那還不算很遠麽!”希靈抗議起來,“那已經很遠了!聯邦的曆史也不過四萬年啊!”
“所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希靈不免氣咻咻地詢問,“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