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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屬於溫帶季風氣候,一年四季變化分明。
與春天的花海、秋季的紅葉以及冬日的銀裝素裹相比,這裏的夏天執著而熱烈,很像朝鮮民族的性格:單純如水、豪放如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永遠沒有中間路線可走。
主體105年,也就是公元2017年的初夏時分,李正皓告別相處半年之久的醫生護士,離開了烽火診療所。
向保衛司令部報到後,他果然被分配至第四處,擔任處長並負責思想監察工作。
保衛司令部地處大城區龍北洞,毗鄰錦繡山太陽宮和金日成綜合大學,與新成立的情報學院隻有一牆之隔。
作為人民軍大校和領袖親批的共和國英雄,李正皓的各項待遇很快落實,級別、工資全都一步到位,新分配的住房位於龍興十字街高層公寓。
這座公寓是金日成綜合大學的教工宿舍,建設期間曾受到金正恩的親臨視察,配備了朝鮮國內最好的家具電器和服務設施。
除了大學教授和研究員,樓裏還住著其他來自知識界的精英分子,是平壤的新地標之一。
如果不算軍營裏的單人床,李正皓待過最長時間的地方分別是醫院和監牢。然而,眼前200平米的新家不僅有三間臥室、兩個衛生間、一間書房,還有設施齊全的廚房、餐廳,寬敞的客廳中央擺放著大尺寸的液晶平板電視——這些配套設施對於普通朝鮮人來說,簡直就像做夢。
實木地板擦得錚亮,帶廊柱的拱門線條流暢,沙發上搭著精致的披巾,玫瑰色的夕陽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營造出一股溫馨的氛圍。
李正皓站在門口,略微有些愣神。
“處長,您的行李呢?”公寓管理員交接完畢,看到他空蕩蕩的兩隻手,忍不住好奇地詢問。
在朝鮮,政府分配的房屋全都精裝軟裝一步到位,隻需要拎包入住即可。但像李正皓這樣,什麽都不帶、任何個人財產都沒有的高級幹部,管理員還從未見過。
副官樸永植跟上來,硬邦邦地把話頂回去:“鑰匙交出來您就可以走了,剩下的事情自然會有人處理。”
保衛司令部是軍隊的反間諜機構,屬於監視者的監視者,位於權力金字塔的最上層。李正皓所屬的第四處負責內務監察,在保衛司令部裏也是需要巴結的對象,平常人根本開罪不起。
管理員主動打探領導私事,在朝鮮文化裏是非常逾矩的事情。正因如此,他受到訓斥根本不敢反駁,隻好陪著笑臉、雙手將鑰匙遞過去:“有任何需要請隨時通知我們。”
樸永植接過鑰匙,衝大門口撇撇嘴,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權當送客。
沒有理會身後的這番唇槍舌劍,李正皓手扶在陽台的欄杆上,從三十二樓的高度俯瞰大同江。*
緩緩流淌的江水像緞帶一樣向南流淌,穿過羊角島、忠誠橋,最終從西朝鮮灣注入浩瀚的黃海。江對岸,主體思想塔與金日成廣場遙遙相對,塔頂火炬徹夜長明,足以照亮整個平壤的天空。
清新的江風從水麵上刮過來,帶著一絲涼意,降低了空氣的溫度。衣袂發梢的薄汗被吹幹,心境平複下來,腿骨裏隱隱的脹痛也得到緩解,似乎沒那麽難受了。
“處長,房間裏檢查完畢,都是‘幹淨’的。”
樸永植用最快的搜查完整套公寓,確信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外加客廳、廚房和洗手間,這裏的所有陳設都是嶄新的,不存在隱蔽的麥克風或攝像頭。
李正皓轉身,緩著步子跨過門檻,彎腰坐到沙發上,微微鬆了口氣:“你明天就帶技術部的人來,設備偽裝成搬家行李,應該不會被懷疑。”
身為副官,樸永植辦事向來牢靠,聽到這裏立刻保證道:“都安排好了。我們的人到時候會坐卡車過來,穿普通士官製服,保證看起來和連隊裏的勤務兵沒兩樣。”
李正皓頷首表示認可:“我剛才在陽台上檢查了房屋結構,這棟樓是兩梯兩戶,三十二層又隻有我們和目標單位。潛入作業要注意把握時機,故障電梯和消防通道都得有人值守,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對方的情報經驗非常豐富,反偵察能力很強。”
“這批設備是剛剛從新加坡進口的,安裝很方便,熱輻射低、續航時間長。用您的公寓當做接收點,既能保證接收效果,又能降低信號強度,對方肯定不會發現的。隻是……”
“‘隻是’什麽?”李正皓追問。
樸永植皺眉道:“給您分的新房子還沒住熱呢,用來執行監控任務,總覺得有點可惜。”
“原本就是為了這才去申請住房,沒什麽可惜的。再說,以我個人的名義辦手續,不需內部申請,還能防止被有心人察覺,更方便些罷了。”聽到這話,他不由笑道,“反正我一個單身漢,住在哪裏都一樣。”
“等技術處的小子們擠進來,這兒就該變成集體宿舍了。”
李正皓故作認真地說:“那也挺不錯,還能多幾個室友。”
領導的灑脫令人欽佩,剩下的話被憋回去,樸永植隻好聳聳肩:“想得開就好。”
盡管嶄新的公寓很快就會被用作秘密監視所,當晚還是該讓房主享受一下短暫的喬遷之喜。他自覺地起身告辭:“我先去安排明天的任務,您也早點休息吧。”
臨出門前,李正皓再度強調:“調查是絕密的,在作出結論前,所有參加者都不能與外界聯係。對於保衛司令部來說,這是一次沒有編號的行動——對方身份敏感,又和高層有關係,必須慎之又慎。”
前期摸排過程中,他們始終無法獲取目標的準確信息,除了出入境記錄,朝鮮政府對此人幾乎一無所知。
更可怕的是,這個名叫“宋琳”的女人明明來自巴勒斯坦,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朝鮮語,混跡在平壤的大街上也絲毫不顯突兀。仰仗著與張英洙的關係,她不僅在情報學院執教,還擺脫外國人監管規定,作為專家住進了龍興十字街的高級公寓樓……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尋常。
樸永植不知道領導的想法,也不知道最終會挖到哪一層,但他相信,勞動黨統治下的朝鮮,不應該有任何查不清的事情。
聽到李正皓的囑咐,保衛司令部第四處的副官立定敬禮,視線中閃爍著強烈的職業榮譽感,態度堅定道:“保證完成任務!”
在公寓樓下,樸永植發現門房裏空蕩蕩的,原本殷勤的管理員不見蹤影,隻剩下沒蓋筆帽的一隻鋼筆,孤零零地擺在攤開的出入登記簿上。
“玩忽職守。”
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扯扯衣角,徑直走出了公寓樓的大廳。
三十二樓,管理員背著兩袋麵米分,正滿頭大汗地走出電梯。
“宋琳同誌,”他一邊走一邊打趣道,“您每個月的糧食配額是不是都用來買麵米分了?”
朝鮮實行配給製,光有錢、沒有配給卷,在正規的市場上買不到東西。
女子身著便裝,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高校教師,隻有那挺直的腰板、矯健的步伐,隱隱透出幾分獨特的氣場。
此刻的她,笑容有些柔弱,卻又釋放出剛剛好的善意,令人不自覺便卸下了防備:“麵米分做出來的東西比較耐儲存嘛。況且我也確實不會做別的……待會兒餅好了,給您送兩張下去佐酒?”
管理員得償所願,腳下也有勁不少,言談間已經來到走廊盡頭的大門外。
“對麵有人住了?”
宋琳隨手開門,假裝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管理員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壓低了聲音回答道:“部隊裏的軍官,脾氣很臭,腿腳不方便。”
“哦。”女人所有所思地回過神來,換上習慣性的笑臉,“不理他,您快回去休息吧,我過會兒把饢餅送下樓。”
年過半百的管理員咂咂嘴,用力點頭,一臉滿足的表情。
剛出爐的阿拉伯式饢餅外焦裏嫩,香蔥芝麻酥香誘人,沾上一點辣椒醬、卷上泡蘿卜,就成了下酒好菜。
宋琳很少開夥,每次下廚都是為了巴結管理員。
灑在窗口和門縫的麵米分已經被江風吹淨,從殘留的痕跡上,還是能夠看出這一天內有無意外的“訪客”。
摘下圍裙,將剛出爐的饢餅分別裝進一大一小兩個飯盒,臨出門時,她又用提包裝了一瓶平壤燒酒。
太陽已經下山,樓道裏空無一人,隻有卵黃色的燈光從對麵的門縫裏漏出來,氤氳著整層樓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