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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睜眼時,已是第二天中午。

    貨艙裏的守衛換了一撥,沒戴麵罩,依然端著槍。

    從外表上看,這些武裝分子膚色有深有淺,來自世界各地,卻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裝備的武器新舊混雜,美式、俄式係列齊全;戰術動作自成一派,沒有明顯的章法,卻配合默契——令人完全猜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林東權如今失去依傍、獨自一人,隻能混跡在眾多偷渡客中,收起不必要的鋒芒。幸虧這一路艱辛坎坷,意外層出不窮,他身上的公子氣度不再,隻剩下麻木冷漠的表情,和同船的北方同胞頗有幾分相似。

    然而,集體放風的時候,他還是被單獨驅趕到一旁,在槍口的威脅下,拖著步伐離開了其他偷渡客。

    負責押送的人高高瘦瘦,長著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絡腮胡子布滿臉頰,隻有背影似曾相識。仔細回想之後,林東權確認對方的身份:恰是昨天那個率先冷靜下來的守衛。

    兩人七彎八繞地進入船員生活區,最終站定在餐廳門外。

    這裏剛剛供應完午餐,廚師們都在後廚忙碌,還沒來得及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負責押送的守衛一言不發,衝門內努了努嘴,隨即轉過身去,低頭點燃一支香煙,假裝什麽都看不見。

    擔驚受怕、失血過多、饑腸轆轆……生理本能戰勝了小心謹慎,促使林東權以最快的速度猛撲進去,就著食物尚未冷卻的餘溫,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

    麵包、牛排、奶油、雞蛋,粗糙的高脂高熱聚合物,從未讓腸胃如此滿足。他一邊把嘴塞得滿滿當當,一邊在桌上翻翻撿撿,順便將所有能吃的東西揣進懷裏,顧不得衛生與否。

    忍饑挨餓一整天,就足以剝奪正常人挑三揀四的資格,遑論什麽氣節、尊嚴。

    “慢點吃,別噎著。”

    女人慵懶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林東權愣了一會兒,隨即繼續狼吞虎咽。

    宋琳手捧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從旁觀察自己的俘虜。她似乎也是剛剛起床,隨便罩了一件男式大號迷彩服,露出肩頸處細膩而白皙的肌膚,細碎的發絲淩亂而蓬鬆,一臉滿足閑適的表情。

    與先前殺人不眨眼的羅刹不同,此刻的她就像隻吃飽喝足的貓,難得流露出幾分溫順。

    林東權久經人事,理所當然地推測出對方轉性的原因,聯想到前一晚可能發生的香豔場景,頓時便感覺沒了胃口。

    門口的守衛不知所蹤,餐廳裏隻有他們倆相向而坐,麵對著滿桌的杯盤狼藉,氣氛頗有幾分尷尬。林東權不想被她發現自己的窘迫,假裝繼續狼吞虎咽,牙齒機械摩擦,實際上卻味同嚼蠟。

    叉了幾塊厚實的牛肉扔過去,宋琳抿了口咖啡,提醒道:“多吃肉,頂餓,管的時間也長一點。”

    牛排已冷,彌漫在嘴裏有股腥味,尚未凝結的殘血沁入唇齒,嗆得林東權幾欲作嘔。他咬牙吞了進去,卻被哽在喉嚨裏,愈發難以下咽,終於“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汙物濺滿桌椅地板,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宋琳嫌惡地退開半步,皺眉問:“每天早上都這麽吐,你確定自己不是懷孕了?”

    胃袋蠕動引發傷口抽搐,林東權忍痛趴在桌沿上,咬牙切齒地回敬:“縱欲過度、不知廉恥……需要避孕的人是你!”

    將咖啡杯放下,用桌布擦拭被弄髒的鞋麵,她的聲音裏有幾分笑意:“看到安東了?我和他像不像一對?”

    聽出這話裏的言外之意,林東權忘記了隱隱作痛的傷口,瞪大了眼睛震驚道:“你們倆不是情侶?!”

    那火熱的親吻、耳鬢廝磨的糾纏、幾欲將彼此分拆入腹的激情,任誰見過宋琳與那壯漢的互動,恐怕都無法得出否定的結論。

    她卻伸出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翻著白眼道:“我比較適應黃種人的尺寸。”

    縱是見慣風月的林東權,也無法如此坦然地談論“人種差異”,頓時便覺得臉頰陣陣燥熱——盡管他相信尺寸對宋琳來說不是問題,卻也沒勇氣開口反駁,隻好乖乖地閉上嘴。

    “這群人是‘馬木留克兵’,安東如果表現出任何同性戀傾向,恐怕會被同僚用石頭砸死。”宋琳停頓片刻,補充道,“他喜歡的人也在船上,為了避免懷疑,隻能讓我幫忙打掩護……”

    這段話裏的信息量太豐富,林東權選擇逐一發問:“等等,什麽是‘馬木留克兵’?”

    被打斷的宋琳並未生氣,而是難得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馬木留克’在阿拉伯語裏是‘奴隸’的意思。從公元九世紀起,這支部隊就隸屬於阿拉伯蘇丹,是王室的精銳禁衛軍,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雇傭兵團。”

    伊&斯&蘭教對於同性戀深惡痛絕,如此倒能解釋男女配合演戲的動機,令他不解的是另一個問題:“奴隸製早就已經消失,哪來的‘馬木留克兵’?”

    宋琳垂眸吹盡咖啡杯沿的白霧,自說自話道:“製度或許會消亡,人與人之間的壓迫卻永遠存在。”

    得到叔叔的庇佑,林東權從小吃喝不愁,卻也明白對方所言非虛:三星、lg、樂天……世家閥門壟斷社會資源、創造一個又一個商業神話的同時,流浪者食不果腹、凍死街頭的新聞屢見不鮮。韓國社會貧富分化嚴重,階級矛盾尖銳的現象十分普遍,隻是掩藏在經濟高速發展的表象下,暫時沒那麽引人注意罷了。

    聯想到宋琳的傭兵身份,他突然意識到兩者之間的聯係:“你也是‘馬木留克兵’嗎?”

    “你覺得我有那麽聽話嗎?”女人挑眉,目光犀利地從對麵看過來。

    林東權打了個激靈,本能地搖搖頭:“不覺得。”

    “十年前,我和安東在高加索的人肉市場上相識。他被車臣武裝分子綁架,我被當做性&奴出售。”

    空蕩蕩的船員餐廳裏,宋琳的語氣波瀾不興,仿佛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安東從小就身強力壯,和十幾個人一起關在籠子裏,也能搶到最多的食物,吃得最好,看起來最有精神。他上台時,買家輪番出價,一再刷新那天的拍賣金額。”

    “你呢?”

    “我?”女人勾起唇角,自嘲道,“性&奴是最低等的貨色。我那時候才十幾歲,身上重傷未愈,又因為反複輪&奸引發炎症,高燒昏迷,站都站不起來,能活著就已經是運氣了。”

    殘酷如鐵的事實,即便是從親曆者口中說出來,依然令人難以相信。林東權沒再插嘴,而是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安靜地等待對方繼續。

    “我們被同一個販毒集團買下,又被帶到城外的山坡上。他們塞了一把槍給安東,讓他殺了我,可惜他不敢。”

    宋琳想起當時的畫麵,無奈地搖了搖頭:“買主為安東花了不少錢,卻沒想到他是個慫貨。槍被塞進我手裏,他們要我反過來殺了安東。”

    林東權幾乎可以猜出她的選擇。

    “我開槍了,可槍裏沒有子彈。”

    她將那件男式大號迷彩服裹緊了些,視線越過聽眾,看得很遠很遠。

    沉默在餐廳中蔓延,海浪反複拍打著船身,聲音傳進船艙裏,聽起來很是沉悶。林東權緩緩吐出一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機械地往嘴裏塞了一個麵包。

    “讓你多吃肉,還不聽話?餓死活該!”宋琳將咖啡杯放下,在桌麵上敲出清脆的響聲。

    心中的柔軟一掃而盡,林東權提醒自己,對麵坐著的是個女魔頭,而非走投無路的小可憐。

    逼著他生咽下一塊冷肉,宋琳方才滿意地點點頭,語氣平靜地繼續道:“你不必同情我,販毒集團也需要進行人員管理,他們想看看安東有沒有成為殺手的潛質,僅此而已。”

    “所以呢?事實證明你比他更有資格活下去?”林東權嘲諷。

    宋琳聳聳肩,不置可否。

    確定自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林東權用袖子擦淨嘴巴,正色道:“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我想請你幫個忙……”

    林東權冷哼:“我是你的俘虜、‘貨物’,你想讓我幹嘛都行,沒必要征求意見。”

    仰頭喝盡杯中最後一滴咖啡,宋琳皮笑肉不笑:“走個程序而已,怕你不知道前因後果,盲目反抗、白費力氣。”

    威脅的暗示令人不寒而栗,林東權有些後悔自己的挑釁,卻還是硬著頭皮質問:“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她伸出手,紋路模糊的指腹輕撫過男人的側臉,“就是要對你用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