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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樹林中對視,一個手裏拿著槍,一個用胸膛頂住槍口,就這麽久久相持不下。

    天空越來越亮,河對岸的崗哨傳來模糊的口令聲,人民軍已經開始換防——趕在黎明前偷渡圖門江,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宋琳索性扔掉背包和武器,盤腿坐在地上:“說吧,想知道什麽?”

    “你願意告訴我?!”

    勝利來得如此容易,以至於林東權懷疑自己聽錯了。

    熟練地將槍支拆解成零件,再將其一一包裹到防水布裏,宋琳不屑反問:“我願意說,可你願意信嗎?”

    他抱膝蹲下來,小心翼翼地護住傷口,無奈道:“那也比一無所知要強,我不想自己隻是‘貨物’。”

    “難道不是?”

    宋琳抬頭瞟了他一眼,略帶挑釁地說:“跟著叔叔加入情報院、去日本、往上爬。林家一倒台,就隻能跟著死無葬身之地。這樣的你,即便不是‘貨物’,恐怕也是個‘包袱’。”

    林東權氣得發抖,反駁的話擠在嘴邊,卻無法連貫成句子:“你……如果不是你……”

    “不是我也會是別的人!遇到我,你們應該感到慶幸!”

    她瞪圓眼睛,眼底因為憤怒而充滿血絲——這怒火突如其來,就像壓抑已久的火山噴薄,根本無法阻擋。

    林東權自衛般地反駁:“難道我還要感謝你?謝謝你投毒、殺人、見死不救……”

    “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

    “那些偷渡客不是戰士,甚至不屬於任何一方,他們原本就不應該死。”

    “你閉嘴!”

    宋琳猛然扔開那把ak47,槍身撞擊地麵發出巨響,已經拆解的零件四處飛散。林東權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愧疚、憤怒和後悔統統讓位於恐懼。

    她沒有表現出的那麽冷血,他提醒自己,無辜者的死也讓她感到自責。

    離船時的故作冷漠和轉移話題的假裝輕鬆,都不能改變偷渡客被集體屠殺的命運——如果說林東權身為囚徒,原本就自身難保,理應接受現實;宋琳明明能夠有所作為,卻無權選擇,恐怕要忍受更多煎熬。

    “值得嗎?”他試探,“有什麽事比人命更重要?”

    “……更多的人命。”

    挺直的肩膀耷拉下來,她的聲音疲憊不堪,聽上去卻格外真實。

    1955年至1984年期間,旅居日本的朝鮮人響應金日成的號召,從日本集體返回朝鮮定居,史稱“在日朝鮮人歸國運動”。

    這些移民來自各行各業,有平民、手工業者,也有商人、知識分子,他們被統一稱為“入北者”。前後20多年,近十萬人回流朝鮮,支援國家建設的同時,也帶回了巨額的家族財富,極大地充實了金氏政權的國庫。

    在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支持下,朝鮮經濟甚至曾一度超過韓國,創造出不遜於“漢江奇跡”的“千裏馬速度”。

    按照最高領導人的指示,“入北者”回國不僅沒有任何審查,反而還受到了特別優待。他們住進專門修造的定居點,享受比一般朝鮮人更好的生活條件,自以為順利地融入了這個新興的社會主義國家。

    日韓情報機構沒有錯過難得的機會,訓練了相當數量的間諜、特工,偽裝成渴望歸國的朝鮮族人,混跡在一船船返鄉的僑民之間,順利潛伏進入朝鮮。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事實證明,金日成將軍中文造詣極高,政治智慧更是不逞多讓。

    短暫的優待之後,“入北者”之中隱藏了奸細的傳言開始盛行,敵對勢力滲透的風險被重新擺上桌麵。在領導層有意識的引導下,旅日韓僑的社會地位一落千丈,昔日熱鬧繁華的僑民定居點,如今成為陰森恐怖的集中營。

    這些人不僅無法成為主流,相反還被視為仇敵,強行隔離、接受監視、沒收財產,甚至投入監獄。

    由於朝鮮的鎖國政策,他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並未曝光,始終隻是猜測;勞動黨政府也堅決否認了類似指控,將之視作國外政治勢力的惡意抹黑,以更加強大的輿論宣傳予以回擊。

    事關朝鮮民族的自我認同,牽動朝日韓三國的敏感神經,圍繞那段似是而非的曆史,始終眾說紛紜。

    隨著東歐劇變,朝鮮開始“苦難行軍”,國家經濟全麵崩盤,歸國運動終於告一段落。

    當年那群義無反顧的“入北者”,就像沉入深海的石頭,再也沒人提起。

    森林裏一片靜匿,女人的敘述沉重而清晰,不帶情緒、不容置疑。

    身體的傷痛早已被遺忘,林東權滿臉震驚表情,顫抖道:“三十多年……那些人就算還活著,也都七老八十了……”

    “所以呢?他們活該爛死在這裏?”宋琳抬抬下巴,示意不遠處的河對岸。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頓,在腦海裏飛速地計算出結果,林東權緊緊皺眉,“按照難民營的平均死亡率計算,至少還有四萬名幸存者。”

    她沒有質疑這個數字,而是輕聲補充道:“他們沒有政治地位,一直以來都是內部通婚。集中營裏出生的二代僑民加起來,總數也超過了八千。”

    四萬名老弱病殘,再加上八千個營養不良的孩子,現實殘酷得令人絕望。

    這種規模的行動已經超過了正常情報工作的範圍,不可能在不驚動朝鮮政府的前提下,幫助僑民集體偷渡出境——即便宋琳手眼通天,也無法對抗國家政權、改變既定政策。

    更何況,勞動黨一向熱衷於鏟除異己,處理此類問題向來不遺餘力,集中營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暗示了僑民團體的命運。

    “他們應該還有日本國籍吧?日本政府能出麵交涉嗎?”林東權心存僥幸。

    宋琳勾唇,似是嘲笑他的天真:“有國籍卻沒有選票的流民,哪個政府會管?”

    “聯合國、海牙國際法庭、世界難民組織,總會有人要負責的。”林東權固執地搖搖頭,“像這樣大規模的種族滅絕,根本不可能實施。”

    宋琳不屑:“盧旺達、南斯拉夫、達爾富爾,包括現在敘利亞每天都要死三百多人。相信我,人們屠殺同類的經驗絕對豐富。”

    “那是戰爭,不一樣。”

    他在原地來回走動,寧願強詞奪理,也不肯接受現實。

    令人倍感壓抑的沉默中,武器和給養被重新打包,裹好厚實的防水布。宋琳站起身,將之緊緊綁在背上,活動四肢,開始為泅渡做準備。

    男人試著繼續自欺欺人:“日僑人數眾多,也有一部分混得不錯、進入勞動黨高層,應該能夠設法扭轉局麵。”

    她臉上流露出些許輕蔑的神態:“既得利益者在乎的,隻有他們自己的利益。”

    “一定有什麽辦法……”

    林東權的想象力告罄,不得不抿緊嘴唇,目光直直地看向宋琳,無比期待對方的回答。

    “花高價聘請頂級傭兵,製造‘幽靈船’慘劇、吸引國際輿論、倒逼朝鮮政府妥協,這算不算辦法?”

    她聳聳肩:“要不然你以為我去朝鮮幹嘛?”

    男人愣在原地:“你不是來走私核原料的嗎?”

    “說什麽就信什麽。”宋琳無奈歎息,“都像你這樣搞情報工作,朝韓統一簡直指日可待。”

    林東權被嗆得無話可說,卻咽不下這口氣,硬著頭皮反問:“不歸橋、換俘、激光器,難道都是為了打掩護?”

    “當然不是。”

    女人的眉目舒展開來,汙黑的油彩也無法掩飾那耀眼的光華——她就像一個獵人,事先設置號巧妙的陷阱,如今隻剩下滿滿的胸有成竹,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無限期待。

    2013年朝核危機,國際原子能機構應邀抵達朝鮮,對各處敏感設施進行了檢查。貝克爾作為代表團的副團長,實地考察過寧邊的重水反應堆。

    他身上的微型攝像機記錄下當時的影像,佐證了外界對朝鮮核驗發進展的猜測:各項技術都已經成熟,隻是因為缺乏高濃度的鈾237,所以才無法付諸實驗。

    女人清清喉嚨道:“從中東走私核原料,費時費力還有高風險,純屬舍近求遠,不符合我的做事一貫原則。”

    林東權推測前因後果:“所以你才偽裝成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趁亂劫持‘尖嘴鴨’號,盜取了六氟化鈾?”

    “沒錯。”宋琳點頭,勉強表示讚賞,“算上伊朗方麵的酬金和核原料變現的價格,這一票生意很成功,我原本也不打算再回朝鮮。”

    他沒有質疑那批伊朗貨的去向,高純度的核原料永遠不缺買家。

    “柴田高磨是當時的翻譯,他代表僑民找到我,開出的價碼也足夠有誠意,才有了後來一係列的事情。”

    腦子裏一片混亂,林東權隻能堪堪抓住一個重點:“李正皓呢?他也在計劃之內?”

    宋琳的表情柔軟些許,微微搖了搖頭:“不,他是個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