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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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曆嗎?你有過在黑夜裏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後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出租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曆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這是我在七月發的一條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計,將近一半是失戀: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是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於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多難。有的看似無關痛癢,分為畢業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後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曆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曆最漫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其中,有一條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生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程度,被起了個綽號“遊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遊坦之,現在哪裏?”我給左葉的微博發了一條私信。隻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複,並約我見麵。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帶打扮。青春痘早褪了,隻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級工程師,任職於一家可穿戴智能設備公司,剛被穀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穀歌股價上漲了38。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新研發的一款產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實驗品。
左葉露出男標準的微笑,很有喬布斯遺像裏那種感覺,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款新產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我低聲複述一遍,聲音在喉嚨裏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為什麽選我?”“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2
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匯,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區。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複述怎麽走了。總之,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塗的鹹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矗立著孤零零幾幢建築,沒有盡頭的天際線下,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研發中心開著超強冷氣,仿佛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級工程師左葉。穿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牆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設備,像穀歌眼鏡式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聽不到其他聲音。設備有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了視覺和聽覺。
“你還在嗎?”我呼喊左葉,沒有回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裏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設備,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鍾後,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我習慣性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麽都不用做,隻用腦子想就可以了。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裏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隻要閉上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鬱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回憶回憶回憶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閣樓樓頂,小窗突兀。
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台,輕輕推開玻璃窗,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的瓦片,長著青草。月光下的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幹淨。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才發現自己雙手好胳膊也細細的。發出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裏是張小男孩的臉。反複提醒自己,這隻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發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裏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麽,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裏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的屋簷。黑白電視機,正在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麽年輕,我在自行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對啊對啊,但隻要再回到麵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裏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麵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過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麽。
當我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麵前。他把我拽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麽樣?
“宛如昨日。”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麵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麵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這不是虛擬現實,而是真的發生過,隻是隨著時間流轉,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像帶,宛如昨日。
左葉毫無表情,托了托滑下鼻梁的眼鏡。雖然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遊坦之”。他用了一個鍾頭,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隻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後忘,也在大腦皮層裏有過映射。比如你坐地鐵,車廂裏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麵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控探頭。隻不過存儲器容量有限,隻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餘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過,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層記憶,把被遺忘的昨日喚醒,如同老電影重新放映,無論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左葉和他的團隊,已為此開發七年,分別在美國與中國注冊專利。穀歌以十九億美金並購後,他套現了幾億人民幣。
我未作評價,告別時說:“很感激今天的體驗,多年來一直想重溫外婆走的那天,記憶卻是空白。但我不會再回來的。就算這款產品投放市場,我祝你們大賣,卻不會購買。”
左葉嘴角掛著不可捉摸的微笑。但沒過一禮拜,我又開了五十公裏的高速公路,來到左葉麵前,祈求再給我一次體驗的機會。戴上“宛如昨日”,左葉讓我放輕鬆些。這套係統完全根據大腦思維控製,回憶可以更加跳躍。我閉上眼睛,世界變成一張黑色的,布滿一個個數字。每個數字都是四位數,不,全都是年份。
我選擇了一九九五年,你們懂的。謀殺似水年華中,十三歲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帶去虹口體育場,差點抓住凶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場比賽,我看到了。眼裏滿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喇叭聲與歡呼聲。我才十來歲,大概是看台上年齡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聯賽上海申花第一場,對手是延邊現代。我買了最便宜的學生套票,位子在球門後麵,隻能看到半邊。下半場,第五十六分鍾,範誌毅進了第一個球,歡聲雷動。十分鍾後,對方扳平,最終比分1比1。我隨著洶湧的人潮散場,回家的公交車上,聽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蘭希勒。
二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國發生許多大事:雪災、大地震、洪水、奧運會。過年前,我去了趟尼泊爾。有一夜在博卡拉,費瓦湖畔,住在山頂的酒店。海拔兩千多米,四周全是懸崖絕壁,隻有條小路通達山巔。獨自走入酒店花園,空氣寒冷,極目遠眺,黑夜清澈,層層疊疊的山巒,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園邊上,扶著欄杆俯瞰,一步之遙,萬丈深淵,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處有瀑布轟鳴,忽遠忽近,山穀布滿水汽,濃霧繚繞。環繞酒店外圍,盡是絕險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獨綻開,自生自滅,管它誰人來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電話,跟某人打了兩個鍾頭國際長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現金。二一五年,尼泊爾大地震。而我去過的很多地方,至今還保留著照片的古跡,已是一片廢墟瓦礫。
走出實驗室,我狂奔到外邊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氣,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左葉不喜烈日,解開襯衫領帶,告訴我我是第十九個體驗者。前麵十八個人都給“宛如昨日”打了滿分,表示如果產品上市,一定會掏腰包購買。穀歌總部已在討論定價,估計在七千到一萬美元之間。雖然這對於一款電子產品來說有些昂貴,但能滿足人們最深層次的需求,如此估價也不過分。
“什麽是最深層次需求?”“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安全、愛與歸屬感、尊重、自我實現。”
左葉說,我們以為人類總共隻有五層需求,其實還有第六個層次。馬斯洛在去世前,發表了重要的理論。簡而言之,就是我們需要“比自己更大”的東西。
我表示聽不懂。“還有第七層需求人們在滿足了所有需求之後,更高的需求就是記憶,或者說重溫記憶中的美好,因為現實不能給予這種美好。”“對不起,我還能再體驗一次嗎?”“好,但你需要休息。”左葉向我解釋,“每次使用宛如昨日,體驗者都會在精神上消耗很大,無異於跑了十公裏或在健身房劇烈運動過。”
他給我準備了客房,就在實驗室樓上,可眺望無邊無際的灘塗。
視野盡頭,海天之間,幻影般不真實。入夜,暑氣消退,空氣莫名潮濕。白天體驗太過疲倦,不到八點,我強迫自己睡下。接連不斷的噩夢,出現各種各樣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國骨嘴沙皮犬,曾陪伴過我長達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無辜地看著我。當我驚喜地撫摸它的腦袋,才意識到它早已不見了,夢中失聲痛哭。
我哭醒了。剛好子夜零點,想想剛才所見,必是犬的托夢。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今夜怕是已不在此世間了吧。再不可能睡著,走到外麵,發現實驗室還亮著燈。左葉紅著眼圈,喝著黑咖啡。他說係統仍在不斷改進,滿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師們每晚都在加班。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嘴唇有些發抖,應該很糗,“能否再體驗一次宛如昨日?現在。”
左葉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憶剛做完的夢,那會讓你的記憶與夢境混亂。因為嚴格來說夢也是一種記憶,有時候大腦皮層無法分辨清楚。”
淩晨一點,我進入實驗室。還是左葉為我戴上設備,他說他會監控我的狀態,若有問題會隨時中止。
黑色的。我沒選擇任何時間,當然也刻意避開走失的狗。我並沒想好要回憶什麽,隻是夜宿在這海邊的房子,總能喚起嗅覺裏的某種記憶。
海。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邊滿是海浪與岩石的撞擊聲,無數白色的泡沫飛濺,消失在烏黑的天空和沙灘。盛夏潮濕苦鹹的海風,讓夜空輪廓變幻無常。光腳走在粗糙石子堆積的海岸線,足底接連不斷的刺痛,提醒我是來自二一五年的幽靈。這又是什麽時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懸崖,上麵有座古廟,孤零零地撞進視野。幾個少男少女奔跑而過,我記得他們的臉。最後一個暑期,學校組織海島旅遊。亮起光,火星飛濺,同學們點燃篝火,傻乎乎地燒烤海鮮。有人唱張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個男生冰鎮啤酒喝多了,用蹩腳的粵語唱倩女幽魂,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年張國榮還活著。
不是夢,確鑿無疑。這是記憶,十八歲。我能感到篝火的溫度,海鮮和啤酒的氣味,女生們的清脆笑聲,爬上腳背的小螃蟹,不時拍打著礁石的冰冷海浪。我看到一個男生,滿臉青春赤痘,蜷縮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著耳機,恰是當時流行的n,不曉得在聽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