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晨,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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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招

    年後,黎初遙公司的事也很繁忙,雖然大家都還在剛休完長假的疲憊狀態,可工作依然無情地壓了下來。一年的開始公司總是有各種新的項目,為了項目能順利進行,黎初遙身為總公司的秘書,總是有無數的合同、對接、會議行程等事宜需要她去幫單依安打點妥當。

    黎初遙坐在辦公室裏麵,飛快地掃著一份由公司律師擬好的和本市一家城建公司的合作合同,公司和這家公司合作過很多項目,這種合同已經不是第一次簽了,律師那邊都已經有了模板,打印出來給兩家老總簽字就可以了。可是黎初遙依然非常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這份用過很多次的合同,確定連個標點符號都沒錯了之後,才打印了出來。

    就在這時候,內線電話響了,黎初遙接起電話,非常禮貌地說:“你好,單總。”

    進來一下。”電話裏單依安的聲音聽起來很性感。

    好的。”黎初遙掛上電話,馬上起身,從自己的單人辦公室走出去,筆直往前走到董事長室門外,輕輕叩了兩下門板,裏麵的人有些懶懶地說:“進來。”

    黎初遙推開辦公室的房門,走進去,站到辦公桌前麵,畢恭畢敬地望著坐在黑色沙發椅上的男人道:“單總,找我?”

    嗯。”單依安輕輕嗯了一下,從文件中抬起頭來,靠在沙發椅上,抬頭望著黎初遙,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柄上輕輕敲擊著,過了一會兒,他對著麵前的椅子抬了一下下巴說,“坐。”

    黎初遙挑了一下眉,拉開椅子坐下,做好長談的準備。平時她到單依安辦公室裏來,時間都非常短,讓他簽文件或者聽他各種吩咐,基本都要不了五分鍾,每次都是站著迅速解決完就出去。

    但凡叫她坐下,就是要給她開小會了,那時間將非常長,事情也是非常嚴重的。

    黎初遙沒先開口,等著單依安先說,結果單依安一直安靜地打量她,有點兒像是毒蛇見到獵物時的那種眼神。

    黎初遙被他看得有些沉不住氣,先開口問道:“單總,有什麽事嗎?”

    單依安笑,抬手摸了摸下巴,終於出聲道:“你手裏和藝龍公司的簽約合同不用弄了。”

    為什麽?”黎初遙皺眉問。

    單依安挑挑眉道:“他們公司的趙總打電話來說,要開會討論一下,過一陣子再給我回複。”

    嗬嗬,是嗎?東城區這塊地共同開發高檔小區的事情,不是趙總去年找了你好幾次,你才同意讓他投資的嗎?他現在說要討論一下?”黎初遙露出一個有些嘲諷的笑容說,“一定是發現什麽更好的項目,看不上我們這個了吧?”

    也許吧。”單依安點頭,臉色有點兒難看。

    他不投無所謂啊,有的是公司想投,就算我們公司自己吃下來也沒什麽壓力吧?”黎初遙不明白為什麽單依安看上去挺生氣的樣子,其實這塊地單依安買下來已經五六年了,一直捂著沒建,不是公司缺錢開發,而是想等它升到更高價值。當初單依安讓姓趙的投資,完全不是為了錢,而是看上了他背後的勢力。

    公司獨自開發當然沒什麽問題,不過……”單依安話風一轉,語氣變得有些冰冷,“從過完年開始,我們公司去年談成的三個項目都黃了,今年剛準備接洽的兩個項目也莫名沒有了下文,你說這奇不奇怪?”

    說完這些,他緊緊地盯著黎初遙,似乎想從她的表情上判斷出什麽來。

    黎初遙微微皺眉想了想,公司連續幾個開發案都被人截和,這當然奇怪了,不但說明有人在蓄意針對公司,而且公司可能還有內鬼把消息透露給對方。

    黎初遙眼神一抬,直接問:“你懷疑我?”

    單依安搖搖手指,神秘又輕聲地說:“我懷疑每一個人。”

    黎初遙聳肩道:“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反正我沒做過對不起公司的事,你相信我就繼續工作,不相信就炒了我。”

    單依安嘖了一聲:“那不行,我要是炒了你,不就正合了那家夥的心意。”

    黎初遙猛地抬頭,疑惑地望著單依安,同學會那天晚上韓子墨和她說的話,他是怎麽知道的?啊,是了,一定是有同學聽見了告訴了秦雲,秦雲告訴他的。

    單依安皺著眉頭想了想,出聲問:“那家夥叫什麽名字來著?你的前未婚夫。”黎初遙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才沉聲回答:“韓子墨。”

    哦,對,韓子墨。”單依安用力點了點頭,一副終於想起來的模樣。

    黎初遙凝視了他一會兒,才恍然驚覺,這家夥真的不記得韓子墨的名字,也許在他心裏,韓子墨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他當年用盡心機去對付扳倒的人,隻是韓子墨的爸爸而已。

    他膽子倒是挺大的,美國回來都快一年了,一直偷偷摸摸地藏著,在背地裏給我使絆子。”單依安嗬嗬笑著,嘴角明明彎起了弧度,卻讓人覺得那笑容特別陰險狠毒。

    他回來快一年了?”黎初遙有些詫異地問,她一直以為韓子墨是年前林雨結婚前回來的,卻沒想到已經回來那麽久了,那他這一年都幹了什麽?

    我已經找人調查過他了,他去年三月份就回國了。”單依安冷哼一聲,“你說他回來幹嗎?給他父母報仇嗎?他父母又不是我殺的,是他們自己作死的。”

    他父母……死了?”黎初遙聽到這個消息,忍不住瞪大眼睛,震驚得連指尖都在顫抖。

    單依安點頭:“聽說到美國沒三個月就相繼去世了。”

    一瞬間黎初遙愣住了,心整個往下沉,似乎連呼吸都有點兒困難了。她怎麽也沒想到,當年韓子墨為了保全家人拋棄韓家的基業,拋棄了她,可結果,連家人也沒保住嗎?

    她已經有些想不起來韓爸韓媽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韓爸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長相平淡無奇,卻聰明得出奇。記得他非常溺愛自己的妻子,就算他的妻子賭博輸光了他的家產,他也沒舍得罵一句重話。

    而韓媽是韓子墨最愛的人,那個女人時時刻刻都精致漂亮得像電視裏的女明星一樣,她雖然很嬌氣,卻對人很好,當年她和韓子墨談戀愛的時候,還送過她一套非常昂貴的首飾。

    怎麽?你心疼了?”單依安忽然出聲,打斷了黎初遙的回憶,似笑非笑地問。

    黎初遙望著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有點兒酸澀甚至有點兒怨恨,她用力地壓下這種感覺,開口道:“沒有,我有什麽好心疼的。”

    哦。”單依安看似滿意地點點頭,“那我現在想玩死他,你不會阻止我的吧?”

    黎初遙握緊雙拳,用力深吸一口氣,冷言道:“你們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

    那就好?我還真怕你餘情未了,沒事偷著幫他呢。”單依安笑著提醒,“你可別忘了,當年你最落魄的時候是誰拉了你一把。”

    黎初遙聽了這句話,實在忍不住開口嘲諷道:“你這個幕後黑手也好意思和我提當年,我那落魄是拜誰所賜啊?”

    喲喲喲。”單依安轉著指間的筆,挑眉問,一副無所謂的姿態,“還恨我呢?”

    黎初遙看了他一眼,並未猶豫地搖頭:“沒什麽好恨的,你開我工資,我給你做事,哪天你開不了我工資了,我就去給別人做。”

    單依安笑了笑:“你放心好了,我願意給你開一輩子工資。”

    那就先謝謝單總了。”黎初遙站起來,點了一下頭,“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單依安揮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黎初遙轉身出去。單依安轉著手裏的筆,緊緊地盯著她離開的背影。

    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坐在韓子墨身邊,代表韓家和他談判,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一般,閃著耀眼的寒光在他身上劃下一道血痕。那時候,他就決定,一定要收服這個女人,放在自己身邊做自己的下屬。

    後來他做到了,她做事也確實細致認真,從不出錯,他卻再也沒看見過她身上那如虹的氣勢和冰冷的寒光。

    不過沒關係,現在的黎初遙依然讓他很欣賞,是他唯二不討厭的女人之一。

    (二)醒悟

    黎初遙回到辦公室,心情還是不能平靜,她的腦子裏依然鬧哄哄地想著單依安剛才和她說的事。這六年來,她無數次猜想,韓子墨卷走了最後的錢,帶著他的父母在美國瀟灑過日子,自己卻在牢裏過得這麽辛苦,隻要每次想起來,就會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出獄後偷渡到美國去,把他們全家大卸八塊。

    這種黑暗的、可怕的、偏執的恨在她入獄的那一年,幾乎累積到差點兒爆發!

    可是出獄後,她陪著黎初晨複健腿部肌肉,每天都陪著他去醫院、回家,扶著他、推著他、背著他。很累,卻也剛好,沒時間想那麽多的恨。看著黎初晨那麽堅強地一步一步重新站起來,重新邁開步子,重新變得健康,似乎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的恨,一切的損失,一切的苦難都不算什麽,隻要他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幸運和福氣了。

    黎初遙深吸一口氣,靠在椅子上,用力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他也過得不好嗎?那麽深愛父母的人忽然失去兩個親人,又活在異國他鄉,就算手裏有錢,可是心靈上的折磨,又能讓他過什麽樣的好日子呢?

    韓子墨,六年前的你,那時候單純、懦弱又善良的你,一定無數次後悔,當時沒有帶我一起走吧?

    黎初遙靜靜地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拿起放在桌麵的手機,翻到短信記錄,找到韓子墨的那個未被保存的陌生號碼,看了半晌,似乎在猶豫什麽,可是最後,又放棄地將手機按滅,然後又按亮,又按滅。

    反複幾次之後,她還是撥通了那個號碼,她最終還是決定提醒他一下,單依安已經發現他了,讓他自己小心。

    可電話響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她嘖了一聲,收了電話,想過一會兒再打。

    黎初遙揉了揉太陽穴,將精神收了收,繼續工作,可還沒等她把手裏沒完成的工作全部處理好就已經到了午休的時間。她也不是很餓,便懶得出去吃午飯了,從包包裏拿出早上沒來得及吃的麵包,就著牛奶一邊吃一邊繼續工作。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她抬頭望去,愣住了,一個讓她不敢相信會出現在這裏的人出現了,她瞪大眼睛,抬頭驚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那人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不是你打電話找我嗎?”

    我打電話給你你回一個不就行了,跑到我公司來幹嗎?”黎初遙簡直服了。

    韓子墨沒答話,忽然走到辦公桌麵前,彎下腰來,一手撐著桌麵,一手伸過去把她手裏的麵包一把奪走,轉身,往牆角的垃圾桶一扔,成功命中,動作瀟灑流暢:“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吃垃圾食品。”

    黎初遙愣了一下,恍惚中,她腦海裏忽然閃現少年時,他似乎無數次在她麵前做過這個動作。高中時的教室裏、大學時的圖書館裏,他總是這樣,好像她手裏的食物就是垃圾一般,每次都惹得她快和他吵架了,他又嬉皮笑臉,滿眼星光閃爍地說:“走吧,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時候的他,身上滿是陽光的味道,連一絲陰霾也無處可尋。

    走吧,帶你去吃好吃的。”眼前的他,也這樣說道。

    黎初遙抬頭看著現在的韓子墨,他穿著黑色西裝,裏麵的白襯衫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麵,頭發向後梳起,用啫喱微微抓了一點兒翹起,整個人看上去瀟灑從容,俊秀非凡。

    他依然笑著,可他微微眯起的雙眼,用力彎起的嘴角,卻怎麽也尋找不到少年時那種透亮的陽光和暖人的炙熱。

    他變了很多,重逢以來,第一次認真觀察他的黎初遙這樣想道,可是,哪裏有人是永遠不會變的呢?我自己,不是也變了很多嗎?

    走吧。”韓子墨又出聲邀請了一次。

    黎初遙不知道為什麽,本想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她轉身,拿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包包說:“走吧。”

    韓子墨有些吃驚地望著黎初遙率先走出去的背影,他真的沒想到他的邀請會成功,他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了,其實,隻要能找個借口來看她一眼,他就滿足了。

    韓子墨的俊臉笑開了,跟在她身後出了公司,就近選了日式料理店,裏麵環境清幽,格調很高,中午店裏的客人很少。

    兩人麵對麵坐下來,黎初遙端著玻璃水杯慢慢地喝著水,對桌上的菜單視而不見。韓子墨翻著菜單,點了一桌子的日式料理。

    韓子墨點完菜,淺笑著找著話題:“不知道這家味道怎麽樣,沒來吃過,我知道市裏麵有一家日式料理特別不錯,有機會帶你去嚐嚐。”

    哦。”黎初遙敷衍了一句,沒怎麽接話,她對日式料理並不是特別喜歡,隻是偶爾吃一次調劑一下胃口的食物。

    對了,你打電話找我什麽事?”韓子墨見她不願意閑聊,便切入了正題。

    也沒什麽。”黎初遙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還是告訴他,“就是單依安知道你在背後破壞他的生意了,可能會找你麻煩,你自己小心點兒吧。”

    哦?這麽快就知道啦。”韓子墨緩緩扯起嘴角,露出一個黑暗而又冰冷的笑容,“挺好,既然他知道了,那就明著來唄。”

    黎初遙看著這樣的韓子墨,有些心驚,她低下頭,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韓子墨,你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不好嗎?何必要拿所有的精力和他鬥呢?除了浪費時間你還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嗯……”韓子墨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他過得不好,我就開心了。”

    黎初遙皺著眉頭,沒說話,韓子墨看著她,緩緩地道:“況且,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什麽好處可以讓我心動了。”

    當然……除了你。”說完這句話,韓子墨深深地看著她,眼神裏帶著一絲複雜的矛盾和卑微的期望。他在情感上幻想著黎初遙能說句什麽好聽的話出來,理智上卻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黎初遙低著頭,躲開了他的目光,緊緊地抿著嘴唇,倔強得什麽話也不願意說。如果是今天之前,她可能會說一些狠話,可是在知道他父母的事之後,那些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心裏雖然有些憐憫他,卻依然不能原諒他。

    你不用為我擔心了。”韓子墨將上的菜微微往黎初遙的方向推了推,輕聲道,“這個仇我能報就報,報不了就死,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雲淡風輕的味道,好像他的生命在他自己眼裏早就已經不重要了。

    你……”黎初遙瞪了他一眼,對他這樣的語氣很不滿,想要罵醒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憋著憋著居然說出了一句,“你就算死也要先還我錢。”

    噗。”韓子墨忍不住笑了,看著她說,“你放心好了,我會寫好遺囑,死了之後我的錢都是你的,保證比找你借的多。”

    黎初遙忍不住瞪他:“為什麽要死了之後,現在不能還我嗎?”

    還了你之後,你一定會跟我說,我們之間就此兩清吧。”韓子墨苦笑了一下,垂下頭,望著桌麵,有一點兒傷感地說,“那樣,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聯係了。”

    黎初遙不知道為什麽,似乎被他低落又悲傷的情緒感染了,自己也變得有些惆悵起來。是啊,他若是把錢還了她,她一定會這樣說的。

    飯桌上的氣氛沉悶到了極點,韓子墨卻像是沒事人一樣,抬手夾了一塊炸蝦放在她的碗裏:“來,吃個蝦,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的嗎?”

    黎初遙看了眼碗裏的蝦子,過了一會兒,緩緩把它夾出來,放到一邊。

    韓子墨看著她的動作,眼神特別難過,可是沒一會兒,他又好像沒什麽一樣,裝作不在意地問:“怎麽,已經不喜歡了嗎?”

    黎初遙點點頭,抬眼,望著他,一語雙關地說:“早就不喜歡了。”

    韓子墨像是聽懂了什麽,忽然轉頭望向窗外,微微抬起頭,壓抑著鼻子裏的酸澀。雖然他也知道她是這樣想的,可是當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殺傷力居然還是這麽大,大到就像有人偷偷拿錘子在他頭上砸了一下,又暈又疼,疼得他一瞬間都窒息了。

    黎初遙說完,慢慢拿起放在旁邊的包說:“我好了,要回去上班了,你慢用。”

    說完,她站起身來,從座位上離開。韓子墨坐在外麵,當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忽然伸手,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低著頭,沒看她,咬著牙,沉聲問:“初遙,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黎初遙垂下頭,望著他緊緊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知道答案的,何必再問。”

    說完,她不再停留,甩開他的手,筆直向外走著,似乎聽見韓子墨在身後低聲說:“可是我不想放棄,怎麽辦……”

    黎初遙皺了皺眉頭,停下腳步,想回頭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算了,推開店門走了出去,將所有的想法藏在了心裏。

    他說他不想放棄,可是他不是早就放棄了嗎?在六年前就放棄了啊,憑什麽他現在後悔了,裝作一副深情的樣子,就還能把她找回去?

    很多時候,人們總是期待完美的愛情,期待自己不管做錯什麽事,自己深愛的那個人還會在原地等你。可事實上,等你回過頭來時,你認為的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在了。

    這時你再後悔、再驚覺,自己有多愛他又有什麽用呢?

    黎初遙想到這裏,忽然停住了腳步,她忽然想到了黎初晨,自己是不是也在將他越推越遠呢?也許等有一天他真的離開了,會不會也再也找不回來了?

    黎初遙想到這裏,猛然感覺到一陣恐慌甚至害怕。

    她忽然很想去見見他,想聽聽他的聲音,想擁抱他,想用力地感覺到他還是屬於她的。

    (三)出差

    黎初遙本來想下午一下班就去找黎初晨的,她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他了,兩個人連電話也沒打過,他所有的消息都是從媽媽那邊聽來的,就這樣互相躲著也不是辦法。可沒想到,她剛到公司就被單依安火急火燎地召喚到辦公室,單依安見到她頭也沒抬,就一句話:“北京那邊的分公司出了點兒問題,你去訂今天的航班,跟我去一趟。”

    好的。大概去多久?”黎初遙問了一下時間。

    嗯,最少半個月吧。”單依安淡淡答道。

    知道了。”黎初遙點頭,出了辦公室,訂好了晚上八點半的機票,下班後連忙回家把出差的行李全部收拾好。由於時間太緊迫,又不確定要去幾天,她便帶了好幾套衣服,她的衣服本來就少得可憐,這樣一裝櫃子裏的大半冬裝給她帶走後,夏秋季的衣服又早就收在了別的地方,所以櫃子瞬間就像是空了一樣。她收拾完之後,便急匆匆地拎著行李出門,上了公司來接的車和單依安會合。

    黎初遙訂的是頭等艙,所以過安檢和上飛機都不用排隊,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著。單依安在一家機場商店裏看中了一條掛在模特脖子上的粉色絲巾,拎起絲巾問道:“你說這條絲巾配我上次給單單在英國買的白裙子怎麽樣?”

    不清楚,我沒穿過裙子。”黎初遙實話實說道。

    嘖。”單依安看著一身黑衣短發、身材高挑的黎初遙說,“你真無趣,女人啊,要穿裙子才漂亮。”

    黎初遙抿著嘴唇,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單依安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一臉笑容地走在前麵,轉頭說:“下次給你買一件。”

    黎初遙麵無表情地一口拒絕道:“不用了。”

    單依安聳肩,像是沒聽見一般,買下了絲巾丟給黎初遙交代道:“到了北京快遞回來給她。”

    是。”黎初遙接過絲巾,仔細地放在隨身的挎包裏。

    兩人在貴賓室等飛機的時候,黎初遙想了想,出差半個月還是應該和黎初晨交代一下,電話那頭嘟嘟了好幾聲,卻沒人接聽。她掛了電話,莫名有點兒氣悶,甚至還有一丁點兒失望,其實冷戰了這麽多天,她有些想聽聽他的聲音……

    旅途很短,隻有不到三個半小時,黎初遙上了飛機,想了想還是給黎初晨發了一條短信:我去出差了,大概半個月,勿念。然後就開始閉目養神,身邊的單依安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飛機飛平穩後,便開了平板電腦,看著裏麵的資料,不時有漂亮的空姐過來溫柔殷切地詢問他是否需要飲料、食物、靠枕的時候,他都一一微笑著拒絕了。

    但是當空姐問到要不要毯子的時候,單依安卻點了點頭說:“要一條吧。”

    然後過了一會兒,黎初遙忽然感覺到有什麽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薄薄的,一點兒也不重。其實飛機上空調開得很足,她並不覺得冷,可是蓋上了毯子之後,卻覺得意外的暖和。

    黎初遙沒睜眼,心想其實單依安這個人真的挺奇怪的,雖然大多數時候非常惹人厭。但有時候,也挺不錯的。比如,他會在出差的時候,偶爾給她帶一些小禮物。雖然大都是給他妹妹買東西的時候,買多了店裏送的贈品,他不願意讓妹妹用贈品,便每次都便宜了她。

    可就算是贈品,也是打著名牌Logo的贈品啊,她放到網上的二手市場賣總能賣個千把塊錢回來。

    好吧,她絕不承認自己會被這樣的小恩小惠打動。

    黎初遙微微翻了翻身,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飛機上睡得並不舒服,她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著陸。

    也沒勞煩單依安叫她,飛機一落地她就睜開眼睛了,轉頭看著神清氣爽的單依安問:“單總,今晚的會議還開嗎?這都快十一點了。”

    怎麽,你累了?”單依安問。

    不是,我是怕你累了。”黎初遙否認道。

    我?我可不累。”單依安笑得一臉優雅,“我每天隻要睡四個小時就足夠了。”

    黎初遙默默咬了咬牙,心想虧自己剛才還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呢,結果馬上就開始展現惡魔體質了,完全無視別人的需求啊。你睡四個小時就夠了,我還要睡八個小時呢。

    她真的非常非常討厭跟著單依安出來出差啊,每次都是高體力高強度的折磨啊。

    黎初遙跟著單依安在北京分公司開高層會,原來去年年底分公司的工程經理克扣了工程隊的工資和年終獎金,私下裝了腰包。今年過完年之後,那批工人全不來了,而且這兩年來本來就用工荒,公司一個拖欠,被人傳了出去,那些包工頭也不願意接公司的活兒。所以過完年以來工地上的人特別少,還不時地被人挖腳,導致現在工程進展非常緩慢,眼見著交付期就要到了,分公司高層見兜不住了,才告訴單依安。

    單依安的臉色也很難看,會議室裏的氣氛非常緊張,單依安已經把分公司老總和城建部經理罵得頭都抬不起來了,然後一起商議了怎麽解決這個事。分公司的高層們說,實在沒辦法隻能去別的城建公司借人來做,承包給別人。會議一直開到了淩晨一點多,黎初遙整個人都困得不行了,可是又礙於形象,硬睜著眼睛,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來。隻是她本來氣質就清冷,麵無表情的樣子更讓人覺得這個女人特別嚴肅冷漠。

    回到酒店,黎初遙連澡都沒洗,就疲憊地躺在床上了。她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發現自己下飛機後直接開會去了,到現在也沒開機。

    她一邊想家裏人應該都睡了,就不打電話了吧,一邊又想看看黎初晨有沒有回電話給她。

    就這樣想著,手也按上了開機鍵,沒一會兒手機亮了,清脆的開機音樂回響在寂靜的房間裏,她等了一會兒,手機沒有短信提醒,也沒有未接來電提醒。黎初遙垂下雙眸,特別失落,她還以為黎初晨最少會打兩三個電話找她呢。

    看來,自己在他心裏也沒這麽重要啊。

    人哪,真是奇怪的動物,天天綁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那孩子每天纏著自己,渴望著得到自己的感情,煩人得要死,可是這剛分開一會兒,他沒有找她,她又覺得無比失落。

    黎初遙有些氣惱地翻了翻通訊錄,找到了黎初晨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有些賭氣地想: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看誰憋得住。

    黎初遙這樣想著,用力地按下了關機鍵,然後翻了個身洗澡睡覺去了。

    (四)尋找

    清晨。黎初遙七點準時被鬧鍾吵醒,因為今天不用準時去公司打卡,便沒有起身,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才爬起來,去衛生間洗漱,清醒了一下。穿著酒店的浴衣用電吹風對著鏡子吹著頭發,她看著鏡子裏的女人,一頭齊耳的短發,濕漉漉地蓋在刀削一般的臉頰兩側,立體的五官,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眼神,全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兒女人該有的柔和溫婉。

    真不知道這樣的她,到底有什麽值得別人喜歡的。她閉上眼睛,低下頭,將頭發用力翻了翻,加快了吹幹的速度,沒一會兒,半長不短的頭發已經被吹得半幹。

    她放下電吹風,回到室內換好幹淨的職業西裝,然後從床頭拿起手機,一邊往門口走一邊開機,手機沒幾秒就打開了,在她將手按在房門把手上的時候,手機發出一連串的短信聲,她微微揚起嘴角,淡漠的臉上露出一絲小小的得意。

    她站在門口打開手機短信,居然連著幾條都是垃圾廣告,一條是北京市歡迎您的到來。一條是10086發的,還有幾條是售樓垃圾廣告。

    黎初遙一眼掃過去,默默地咬牙,用力地將短信箱裏的所有短信都清空了!

    她將手機緊緊地攥在手裏,猛地拉開門,卻沒想到,一道黑影忽然撲了進來,直接將她推得往裏倒退了好幾步,她差點兒尖叫出聲,並因為承受不住那黑影的重量跌倒,還好那人拽了她一把,將她的身子穩住。可還沒等她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就聽見那人用腳猛地將門踢得關上。

    你……”黎初遙剛要開口責問他,就感覺身子被人猛地往旁邊一甩,撞到了牆上,那人迅速欺身過來,雙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緊緊地按在了牆上!

    黎初遙感覺到他的力量,大得讓她在撞到牆上的時候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她心裏驚慌無比,可從小就不服輸的性格,讓她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狠狠地看著壓著她的人!

    可沒想到,當她看到那人的時候驚訝得好一會兒沒能發出聲音,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著他問:“初晨?”

    眼前的男人和平時那溫和如玉的初晨很不一樣,他整個人都糟糕透了,平時柔順服帖的頭發糾結在一起,雜亂無章地翹著。那雙像是能溢出清泉一般的漂亮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和黑暗,那漂亮得讓人心暖又驚豔的笑容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讓她覺得有些可怕的憤怒與狂躁。

    你……你怎麽了?”黎初遙漸漸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黎初晨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死死盯著她,眼神瘋狂而又偏執。他緊緊按在她肩膀上的雙手似乎又用力了一些,她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力量,和那微微顫抖的幅度。

    初晨?”黎初遙微微掙紮了一下,卻又被他用更大的力氣按住了!他一動也不許她動,就像盯上了獵物的豺狼,絕不允許自己的獵物跑掉一般!

    這樣的初晨讓她有些陌生,甚至有些害怕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在黎初遙的印象裏,他一直是一個特別溫柔、內斂,甚至有些羞澀的少年。他不會用這樣銳利的眼神盯著她,不會這樣一言不發地用可怕的氣場考驗她,更不會用絕對的力量壓製著她!

    這究竟是誰?真的是初晨嗎?

    你到底怎麽了?”黎初遙忍不住了,皺著眉頭驚慌地掙紮了起來,“你先放開我。”

    她剛剛掙開一些,又被他壓了回去,剛逃脫一些又被他拉了回去!他似乎對她的掙紮不聞不問,整個人冰冷偏執得像是一個陌生人。

    黎初遙抬頭盯著黎初晨,發現他真的很不對勁,眼神黑暗空洞,麵容憔悴蒼白。她放棄掙紮,忍著肩膀上被他用力按住的疼痛,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胸口,輕聲地問:“你怎麽了?你別這樣,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說好嗎?”

    黎初晨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更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想法,他總是習慣性地壓抑著自己,渴望的也好,討厭的也好,他從來不會跟人說出來。他就是這樣,看似很溫和,其實在心裏築起了高高的圍牆,那圍牆裏,隻有一個在他小時候,不小心走進來的人。

    自進來後,就和他的心被緊緊圈在一起生長了,連著經脈、血液,再也放不出去了。

    黎初遙溫柔的聲音、輕柔的撫摸,似乎讓他從緊繃的情緒裏拔出來一點兒,他的眼神微微一閃,緊緊地咬著嘴唇,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黎初遙,像是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一般,用特別委屈的聲音說:“你又想丟下我對不對?”

    什麽?”黎初遙有些不解。

    爸爸都跟我說了,說是他讓你走的,讓你和我分開,讓你不許再聯絡我!讓你丟下我!離開我!你答應了對不對?你連一絲猶豫都沒有,收拾包袱走得那麽快!你又想丟下我對不對?”黎初晨激動地低吼著問。

    黎初晨的眼裏滿是被刺傷的疼痛,他緊緊皺起的眉頭暴露了他有多在乎。他已經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給她了,卻還是一點兒回應都沒有感覺到,真的不喜歡我嗎?黎初晨心裏湧上一股酸澀,他不知道還能怎麽辦,他甚至像個乞丐一樣,可憐兮兮地開口問道:“黎初遙,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有一絲絲喜歡我嗎?還是把我當成你的弟弟,可憐我、敷衍我,對嗎?”黎初晨有些憤怒了。

    黎初遙看著這樣的初晨,心痛得連忙想解釋,可嘴笨的她又不知道從哪一句說好:“不是的……”

    夠了!”黎初晨打斷她,忽然一掃剛才的頹廢,特別蠻橫地低下頭道,“我告訴你,就算你對我沒有感情!你也別想甩開我!我不會讓你再拋棄我的!黎初遙你別想跑,你跑到哪裏我就追到哪裏!我這輩子就算綁著你!捆著你!也要和你在一起!”黎初晨特別霸道地低下頭,用額頭使勁兒地頂著黎初遙的額頭,深邃的雙眸緊緊望進她的眼睛,一臉嚴肅認真,甚至帶著些凶狠的表情,和平日的他那麽截然不同。

    可是就是這樣的黎初晨,讓黎初遙心裏忍不住甜得想要笑出來。她抿了抿嘴唇,卻壓不住從心底泛出來的蜜意。她一直知道自己對於這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是不可代替的存在。可是每次他這樣讓她深深體會到的時候,還是能震撼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她忽然抬手,圈住黎初晨的脖子,往下用力一拉,抬頭輕輕地在他幹燥的嘴唇上啄了一口,有些調皮地眨眼說:“哦,知道了。”

    黎初晨愣住了,他沒想到黎初遙會是這樣的反應,他以為她會激烈反抗,或者對他冷言冷語,或者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可就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輕鬆地親親他,然後滿臉笑意地和他說:知道了。

    你……”黎初晨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一點兒,鉗製黎初遙的力道也鬆開了一些。

    黎初遙伸手,摸了摸他的麵頰說:“我沒有跑啊,我隻是跟老板出趟差而已。”

    真的?”黎初晨有點兒不相信。

    黎初遙皺著眉頭說:“當然是真的,我不是給你發短信了嗎?”

    短信?我沒收到。”黎初晨放開黎初遙,掏出口袋裏的手機翻看著。

    黎初遙也盯著他的手機看了一會兒,發現確實沒自己的短信,抓了抓臉頰說:“可能是急著登機,沒發出去吧。可是你也沒打電話找我啊。”

    黎初晨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神色疲憊地說:“我以為你走了,查到你的手機信號在北京,就開車過來找你了。”

    昨天晚上他回到家裏,看到黎初遙的衣櫃幾乎空了,然後父親又和他說:“初遙終於想明白了,你們兩個早點兒分開比較好。”

    這一句話直接把他嚇住了,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他們的事,而且還找黎初遙談過一次,怪不得黎初遙過年的時候忽然又縮回原地了!難道她又要丟下他再走一次嗎?

    黎初晨當時就慌了,瘋了一樣跑出家,回到公司用電腦查了很久以前植入在黎初遙手機中的定位軟件,是的……其實他總是怕黎初遙丟下他,所以,他總是給她買最新款的手機,然後偷偷在手機裏植入定位軟件。

    他知道自己卑鄙、變態,可是沒辦法,他真的離不開她啊。

    從定位軟件上知道黎初遙的地址後,黎初晨不敢打草驚蛇,借了朋友的車,連夜開到北京,就為了在她今早退房前堵到她。

    你開車來的?你是不是瘋了,從家裏開車到北京高速上最少也要走十個小時啊!”黎初遙心疼急了,連忙拉著黎初晨往房間裏麵走,把他按在床上坐下,“你的腿吃得消嗎?有沒有感覺不舒服?”

    還好,沒事。”黎初晨身子一沾到柔軟的床,才知道自己有多累,整個人都僵直又酸疼,特別是腰腿的位置,酸痛的感覺更加明顯,可是明明這麽疼、這麽累,但看到黎初遙那擔心的樣子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知道她並沒有想要拋下自己,心裏的害怕與擔憂都不見了,身體輕得似乎連一絲疲憊都感覺不到了。

    你這家夥,腦子真是壞了,大晚上進京高速上多少貨車啊!要是出了危險怎麽辦?”黎初遙說著說著都有些害怕起來。

    黎初晨見她擔心得眼睛都紅了,心裏開心了起來,疲憊的臉上又恢複了往日溫和的笑容。他抬手用力抱住了黎初遙,用輕柔而又堅定的聲音回答:“我沒想這些問題,我隻要一想到如果我慢一點兒,可能就找不到你了,就會忍不住開得再快點兒,再快點兒,直到把油門踩到底。”

    你瘋了!下次不許這樣了,出事了怎麽辦!”黎初遙急了,語氣還是很凶,可聲音裏的焦急和關心一點兒也藏不住。

    隻要你不要這樣忽然消失不見了,我就不會這樣滿世界瘋狂找你。”黎初晨用力地深吸一口氣,聞著黎初遙身上熟悉的味道,安心地閉上眼睛。

    傻瓜。”黎初遙忍不住回抱他,輕聲道,“我以前不是說過嗎?再也不會拋下你走了。”

    你說過嗎?”黎初晨聲音很輕,很疲憊。

    當然啦。”黎初遙用力點頭,“六年前你住院的時候。”

    是嗎?我居然記不得了……”黎初晨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太累了,就這樣坐著,雙手緊緊抱著黎初遙的腰,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呼吸平緩地睡著了。

    黎初遙見他安靜了,也不再說話,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等他睡熟了,才將他的雙手拿開,輕輕把他放倒在床上躺好,然後彎下身,為他脫了鞋襪。看著他穿著厚厚的棉服怕他睡得不舒服,便上前幫他把外套也脫了,脫到衣袖的時候,發現他手腕上有一根紅繩編織的手環,手環上有一塊小小的金色的塑料片護身符。護身符已經很舊了,那是很多寺廟裏隨處可見的東西,價值低廉到掉在地上也沒人撿,他卻像寶貝一樣掛在手腕上。

    隻因為這是她送的……

    黎初遙特別心酸地笑了一下,心裏又甜蜜又難過。她在黑暗中,輕輕地抬手,溫柔地撫上黎初晨的臉頰,細細地描繪著他臉上的輪廓,忍不住歎息道:“傻瓜,很久以前我不就說過嗎?我再也不會丟下你的。”

    (五)回憶

    六年前。黎初晨做手術的那天,醫生已經提前跟家人說了,手術的成功率很低,讓家人做好黎初晨會癱瘓的準備。

    黎爸黎媽雖然心裏都清楚,可依然圍在黎初晨病床前安慰他,黎媽滿眼淚水,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說:“晨晨別害怕啊,等下進手術室不要緊張啊,一會兒就好了,打了麻藥就不會覺得疼了。”

    黎初晨回握住母親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他望著母親笑了笑,在這種時候還反過來安慰她說:“沒事的,隻是一個小手術而已嘛。”

    對對,就是個小手術。”黎媽連連點頭,跟著黎初晨說。

    黎爸一向少言,隻是站在病床旁邊鼓勵地說了聲加油。黎初晨點點頭,依然笑著。

    黎媽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哎,初遙,趕快把昨天下午求的護身符拿出來給晨晨戴上,快快。”

    哦。”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的黎初遙走上前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疊成三角形的黃色護身符,上麵係著一根細細的紅繩子。她彎下腰拉起黎初晨的手,把護身符上的紅繩子纏繞在他的手腕上。黎初晨緊緊地盯著她的動作,她的手指有些冰涼,輕輕地握在他的動脈上,他能感覺到自己血液隔著皮膚從她的指腹中流過。她低垂著眉眼,平日裏看著淡漠又冷情的臉頰上,居然有著一絲溫柔,緊緊抿起的嘴角透露著她現在緊張的心情。明明她手裏的紅繩隻是一圈一圈地纏在他的手腕上,他卻覺得,似乎全身都被這紅繩張開的網給纏住了,黎初晨就這樣緊緊地看著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黎初遙把繩子係好,輕輕地將他的手翻過來,用手指輕輕地掰開他的手指,將護身符放在黎初晨的手心,抬眼望向他:“好了。一會兒害怕的話就緊緊抓著它。”

    黎初晨抬了抬眉,握住手裏的護身符,拿到眼前看了看,是很普通的黃紙,裏麵隱約透著紅色的筆跡,應該是符文類的文字。

    黎媽在他邊上說著:“這是我昨天特地讓你姐姐去道觀裏求的平安符,可靈了,你戴著,可以消災解難的。”

    黎初晨有些驚訝地望著黎初遙問:“你去求的?”

    他記得黎初遙一向是個無神論者啊,甚至記得,她親弟弟去世的那一年,她咬牙切齒地和他說過,她憎恨所有神靈,不管是上帝還是佛祖,因為她跪在他們麵前苦苦哀求了很久,卻沒有一個神靈肯憐憫自己,賜一個奇跡給她。

    他記得當時隻有十七歲的她,一臉憤恨地告訴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拜佛,更不會再求神!

    現在她卻為了他……

    黎初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別扭地別過頭嘀咕道:“是媽媽非叫我去的。”

    胡說什麽呢?什麽叫我非叫你去的,你這麽說就不靈了!”黎媽急得在黎初遙身上拍了一下,嗬斥道,“明明是你誠心誠意求來的!快說,是你誠心誠意求來的。”

    黎初遙見媽媽生氣了,妥協道:“好啦,是我誠心誠意求來的。”

    黎初晨忍不住抿著嘴角笑了一下,靜靜地瞅著她。黎初遙別過臉不看他。

    黎媽見黎初遙妥協,滿意地笑了,繼續拉著黎初晨的手說:“這廟裏的護身符特別靈,隔壁家老趙,胃癌啊,做了那麽多次手術,每次都去廟裏求護身符,全都順順利利的,現在全都好了……”

    黎媽說到這裏,看見黎初晨隻是呆呆地望著黎初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連忙拉了拉他的手告誡道:“晨晨你可千萬不要不信啊,你們年輕人就是不相信神靈。”

    黎初晨回過神來,抓緊手裏的護身符,深深地看了眼黎初遙,轉頭望向母親,笑靨如花地說:“別人給我求的我不信,但是姐姐幫我求的,我就信。”

    黎初遙回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那樣滿足又漂亮的笑顏,竟然有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黎初晨將握著護身符的手放在胸前,抬眼望著病床邊圍著的家人,母親不停地偷偷擦著眼淚,卻一直很努力地笑著安慰他,父親雖然沒說什麽話,可他的眼神裏都是關心和疼愛,還有她,那個自己最愛的人,她沒有回避他的眼神,任由他肆無忌憚、滿腔愛意地看著她。

    黎初晨笑了,忽然覺得活著真好啊,他已經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了……

    就算手術不成功,餘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他也不會覺得難過。

    因為他感受到了,這個家,這些親人,他們是真的愛他,真的需要他。

    而他,也終於找到了,活著的理由……

    黎初晨到了手術的時間,護士準時把他推進了手術室。黎爸黎媽焦急地在手術室外麵等著。黎初遙等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這種等待的感覺,讓她有些慌張,甚至有些不好的感覺。她用力地握了下手指,借口出去買點兒東西,走到醫院大樓外的石椅上坐了下來。她微微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石椅上,抬頭看著天空。今天的天氣好得過分,天藍風清,雲朵白白,石椅後麵的一排梧桐樹,光禿禿的掛著幾片枯黃的葉子,脆弱得好像無風就能掉落一樣。

    黎初遙伸出手,擋在自己眼前,輕輕閉上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的眼睛。她的腦子現在空蕩蕩的,什麽也不敢想,隻要一去想手術結果,她就心慌得不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這樣強迫自己發呆一直到手術結束。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她一定要表現得冷靜而強大,她一定要讓他相信,不管結果怎麽樣,她一定會照顧他一輩子,她真的很怕,再次看見黎初晨那樣決絕地放棄生命。

    風吹雲流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管是在外麵等待的人,還是在手術室裏的人,都在煎熬著。

    手術室裏的初晨,因為傷口在腰胯部,所以隻打了半身的麻醉,他能清楚地聽到醫生用手術刀切開他皮膚的聲音,聽到手術剪哢哢的聲音,聽到醫生和護士偶爾的交談聲,以及很多他分辨不出來的聲音。他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任由醫生切切縫縫,雖然感覺不到痛,卻依然全身冰冷。他忍不住緊緊地握住了手裏的護身符,那是初遙親手給他係上的,他試圖從這小小的護身符上吸取一些她餘留下來的溫度,似乎這樣,就能消除一些他心裏的緊張和恐懼。所謂度秒如年,形容現在的他一點兒也不過分。

    六個小時後,手術終於結束了,當手術燈熄滅的那一刻,黎初遙第一個站起來,大步跨到手術室的門口,黎爸黎媽也先後跟了過來。德國醫生走出來,用英語對黎初遙說:“手術很成功,被切斷的腰部神經已經接回去了。”

    黎初遙聽到這句,心裏的大石終於落下,無法呼吸順暢的係統似乎終於恢複供養。她忍不住大口喘了幾口氣,有些激動地上前,用顫抖的雙手握住醫生的手,眼睛似乎都有些濕潤了,她不停地感謝著醫生:“謝謝醫生,謝謝您!”

    德國醫生爽快地笑了笑:“不用謝我,他站不站得起來,還得看他自己後期的努力,後麵的複健過程才是最重要的,誰也幫不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但還是要謝謝你。”黎初遙激動得連英語發音都不太標準了。黎爸黎媽也上前去,不停地對醫生說著謝謝,直到護士推著黎初晨出來,才把他們隔開。

    一行人連忙圍上去,幫著護士把黎初晨推回病房,讓他側躺在床上後,黎初遙望著麵露疲色的父母說:“爸媽,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照顧就行了。”

    黎媽舍不得地看了眼黎初晨,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給他燉點兒湯,煮點兒鴨血,晚上叫你爸送過來,給他補補。”

    嗯。”黎初遙點頭。

    黎爸黎媽三步一回頭地走了,黎初遙將他們送到門口,然後目送著他們走下樓梯,才退回病房,關上房門。這個病房是單依安特地幫她弄到的單人VIP病房,條件比原來住的三人間好多了,裏麵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小茶水間。病床放在窗戶旁邊,陽光透過窗戶曬在白色的床鋪上,那上麵的漂亮少年,已然安靜睡去,柔柔的劉海兒乖順地伏在額前,長長的睫毛像兩把扇子一樣蓋住眼簾,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漂亮得讓人想伸手觸摸,卻又害怕那隻是一幅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

    他睡著的時候,真像一個幹淨又聖潔的天使。

    不管看到幾次這樣的景象,黎初遙心裏都會這般感歎。黎初遙走過去,微微彎下腰來,伸手輕輕推了推黎初晨:“初晨,初晨,現在還不能睡啊。”

    剛剛出手術室的時候,醫生說了他的麻藥藥效還沒過,三小時之內不能熟睡。黎初晨的眼睛緊緊閉著,似乎沒聽見她的聲音,她又稍微用了點兒勁拉了拉黎初晨的手,黎初晨才微微皺起眉頭,眼睛睜開一條縫嘀咕道:“姐,我好困。”

    我知道,可是現在還不能睡啊。”黎初遙坐到病床邊的板凳上,雙手握著黎初晨的手說,“過一會兒再睡好不好?我們聊會兒天。”

    黎初晨又微微睜開一些眼睛,眼神迷離地望著黎初遙,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地嗯了一聲,然後又重重地閉上眼睛。

    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眼皮就像有千金重一般,完全抬不起來,腦子也迷迷糊糊的,可是黎初遙的聲音依然能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還有她手心的溫度,他終於可以清晰感覺到溫度了。他的身體冰冷得完全沒有知覺,眼前也什麽都看不見,隻有手裏的溫度,可以將他牽向有光的地方,他微微在她的手掌中動了動手指,她似乎察覺到他給的暗號,更加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

    好,我知道你累了,睜不開眼睛,也不想說話,那我說給你聽好不好?”黎初遙微微低下頭,將臉放在黎初晨的手上,溫柔地望著黎初晨說,“你要是聽到,就稍微動動手指就好了。”

    黎初晨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黎初遙笑了笑,望著深深閉著眼睛的人說:“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我知道,不管是抱歉也好,感謝也好,都是你不想聽到的,對不對?”

    手指又微微動了動,原本冰冷的手掌,已經被她的雙手和臉頰捂得溫暖起來。病房裏安安靜靜的,連呼吸聲都好像隻有她一個一樣。窗外的陽光到了下午已經不那麽刺眼,帶著一絲晚霞的紅色,染得遠處建築物上的玻璃閃著五色的光彩。醫院那特有的消毒水味,依然縈繞在鼻間。

    黎初遙垂下眼簾,沈默了一會兒,低頭輕聲說:“醫生說,後期的複健工作會很艱難很艱難,我真的很想陪著你一起走過難關。我想扶著你慢慢坐起來,我想看著你慢慢站起來,鼓勵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想在你跌倒的時候抱住你,親吻你,想給你勇氣,給你愛,想幫你驅逐疼痛和絕望……初晨,我想陪著你重新站起來。”

    可是……”黎初遙眼眶微微紅了起來,心沉沉地痛著,“可是初晨,對不起,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一直被麻藥的藥力折磨得閉著眼睛的黎初晨,忽然用力地睜開眼睛,緊緊地望著她,眼裏夾雜著憤怒和傷心,還有激烈的焦急。他用力地反握住黎初遙的手,用乏力的聲音,特別傷心地問:“你要去哪兒?別走……”

    黎初遙也特別難過,可是她也沒辦法,她和單依安的交易她不能不去完成。

    對不起,我答應了單依安去幫他做些事情,不會太久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答應我,就算一個人,也好好地複健,好好地站起來,好不好?”

    如果疼的話,你就想想我。你就想啊,這個卑鄙的家夥說不定不回來了,如果我不站起來,我怎麽去找她呢?如果想放棄的時候,就想想我,你就想,黎初遙這個渾蛋,就這麽把我甩在這裏,我一定要站起來去找她報仇……你就這麽想,就這麽想,好不好?”

    黎初晨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沒辦法阻止她離開了,不管是單依安,還是黎初遙,現在的他既抗衡不了,也保護不了。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不願意……

    黎初晨漂亮的眼睛裏,微微閃著淚光,他仰起頭,望著天花板,用低沉好聽的聲音說:“我不願意這麽想,如果你不回來,我會去找你,但是不會去報仇。如果你把我甩在這裏,不管要跨過多少障礙,我都要去追上你。所以我會去找你,我會站起來,一定隻是因為,我想你了,想跨越千山萬水,去見見你。”

    對不起。”黎初遙愧疚不已,忍不住痛哭地將臉埋在手心裏,“又丟下你一個人,真的對不起。”

    你會回來嗎?”黎初晨輕聲問。

    會,我當然會回來。”

    那我們約定吧。”黎初晨伸出手,微微彎起手指,望著黎初遙說,“等你回來的那一天,我一定已經好好地站在你麵前。”

    這一刻,黎初晨認認真真地看著她,他想就這樣把她牢牢地記在腦海裏,記在心裏,在今後的每一個沒有她的日子,都能想起她,想起今天,想起這個約定。

    黎初晨多想再說一句:等再回來的時候,就別再走了。

    可是他沒有說,他不敢逼她做出太多承諾,他怕她嫌煩,怕她會有壓力。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隻要知道她還會回來,隻要她還會回來,他願意等,多久都願意……

    黎初晨的眼皮越來越重,不管他怎麽努力,眼前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慢慢地世界變得一片黑暗,隻聽見她在耳邊,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初晨,初晨……

    三個小時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似乎很漫長,卻又好像彈指一揮而已。夜幕已經降臨,病房裏黑暗一片,黎初遙沒有開燈,她一直坐在黑暗裏,看著病床上的人。直到剛剛她才不再打擾他的美夢,讓他深深睡去,黑暗裏他的樣子已經看不清楚,可她依然,清楚地記得他睡著時的表情,微微皺著的眉頭看起來那麽憂傷。

    她抬起手,在黑暗裏撫上他的眉宇,輕輕地揉了揉,初晨,別難過,等我回來,再也不會離開你。我答應你,這是我給你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