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嫡兄庶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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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方坐在桌前,便聽染萃說了這麽一通,便相視有些沉默。曲蓮見他麵色發沉,便遣了染萃下去,好言勸道,“我知你心中雜陳,便是如此也先用膳。”
裴邵竑聽她勸說,倒也好好用了膳。想著待用膳後,便去給崢嶸堂請安,瞧瞧情況。誰知,待用了早膳兩人到了崢嶸堂,卻沒見著裴劭翊。曲蓮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染萃,染萃微微搖了頭,表示不知。
曲蓮便跟著裴邵竑進了正房,裴湛果然已經離去,隻剩徐氏坐在宴息處的炕上正獨自用著早膳。見他們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笑眯眯的對二人道,“可用了早膳,今日的碧梗倒十分新鮮,可要添一碗?”那樣子自是十分舒暢,頗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
裴邵竑便坐在她對麵笑道,“母親自用吧,今日兒子吃的不少。”說著他又看了一眼曲蓮,又道“曲蓮過會要吃藥,也不宜再進食。”
徐氏聞言倒有些驚訝,便詢問曲蓮在用何藥,裴邵竑隻說她進府時染了風寒,這幾日又有些反複,並未過多提及。
徐氏用了早膳,曲蓮便去給她煎藥。裴邵竑便斟酌著開口道,“父親可是去了外書房?”徐氏聞言抬頭瞥了他一眼,隻點了點頭,並未答話,也不鬆口讓他先行離去。隻是借著他出門的由頭,細細問了他行裝可有打點好,又囑咐他顧著自己萬事小心。
裴邵竑隻得恭聲應著,直到曲蓮端了藥來,他方尋了借口出了崢嶸堂。他今日不需前往營房,又心緒煩亂,想著去外書房走了半路卻又折了回來,便索性去外院探望阿瑄。
阿瑄受傷後,裴湛便將他安排外院靠近水閣的一個二進院子裏,恰在去往外書房的路上。一進院子,還未轉過影壁,一陣藥香便撲麵而來。待穿過通廊,便見一個小廝手拿蒲扇正坐在廂房門檻上,麵前擺著一個藥爐子,正滿頭大漢的扇著爐火。
見他進來,忙起身行禮,卻差點撞翻了那爐子。
裴邵竑見狀便蹙了眉,想著這院子裏的小廝怎這般莽撞。
正想著,便見畫屏端了銅盆自屋內走了出來,銅盆邊上還搭著染了血的白布。畫屏見了他,忙放下銅盆口稱世子爺,向他行禮。
裴邵竑點了點頭問道,“阿瑄可好?”
畫屏便道,“大夫方才來瞧過,又換了藥,說是一切都好。還請世子爺安心。”
裴邵竑聞言便讓她自去,自己便進了屋子。
及進入中堂,便見正中依牆一個黑漆條案,上麵隻擺了一個青花的長頸花觚,裏麵插了兩三枝如今正開得鼎盛的迎春。那嫩黃的小花,倒讓這有些樸素的屋子顯得生動了不少。花觚旁是一個三足兩耳的景泰藍香爐,此時正燃著百合香,清新的氣味倒是將這屋中的藥味與血腥味衝淡了不少。
裴邵竑隻打量了一下,便進了內室。
阿瑄正斜倚在床上,手裏還拿著本書,見他進來,便放了下來。
裴邵竑不待他起身,便忙道,“你別動,小心扯了傷口。”一邊說著,便自己扯了矮墩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道,“我不過來看看你,你就別起來了。”
阿瑄聞言笑了笑,便從善如流。
裴邵竑問了幾句他的傷勢,兩人又說了會出征之事,待畫屏送了茶進來。裴邵竑接了茶便問道,“這丫頭可還仔細?”
阿瑄聞言淡笑道,“還得多謝大奶奶割愛。”
裴邵竑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便有些沉默下來。
阿瑄見他神色有些有些悒悒,便知他心中恐有為難之事,卻也不催促,隻靜等他開口。誰想裴邵竑這一次卻未像上一次那般傾訴心事,隻放下茶盞站了起來,自囑咐他好好休息,便離開了內室。
見他離去,阿瑄想了想,便將那小廝叫了進來,隻吩咐他去瞧瞧候府可有什麽事情。不過半個時辰,那小廝便回了院子。將周姨娘被關禁,二少爺裴劭翊在崢嶸堂長跪之事說於阿瑄知道。
阿瑄聞言,隻久久沉默。
小廝見他這般,不敢打擾,隻靜靜退出內室。
畫屏端了藥進來,見他出神,便輕聲喚他。
待他回了神,畫屏便問他心中可是有事。
他卻隻一笑道,“不過是心中感慨,這嫡庶之爭,上至宮廷侯門,下至平民百姓,竟都是逃脫不開。”
畫屏不意他這般感歎,隻有些疑惑,便道,“大人說的也不對,窮苦人家能娶妻已是不易,又拿來的嫡庶之爭。”
阿瑄一聽,倒笑了起來,便道,“你說的是。尋常人家,恐怕還能更和睦些。”
外書房之中,裴湛背手立在半敞的窗欞前,看著窗外那片青蔥的翠竹,麵沉如水、神色難辨。
裴邵翊則跪在他身後,雖麵色呆滯,卻脊背挺直。
過了半響,屋內隻聞得裴湛一聲歎息,裴邵翊的脊背微微的抖了抖。
裴湛此時轉頭看著跪在地上的次子,心頭也有些五味陳雜。對於這個兒子,他確曾十分喜愛,不僅僅因為他長相酷似自己,更因為他自小便聰明伶俐,天賦甚高。
這幾年,裴邵翊的轉變他看在眼裏,卻甚少幹涉。隻想著他自己心中明白便好,隻不曾想他那個姨娘竟這般不堪好歹。
“你且起來吧。”裴湛緩了聲說道。
“求父親饒了姨娘,兒子自此絕不違逆,父親說什麽就是什麽。”裴邵翊卻不肯起身,挺直了脊梁說道。他今年不過十六歲,此時仍有些稚嫩的臉上全無平日那般恣意胡鬧的神色。“兒子是姨娘十月懷胎所養,如今她做出這種事情也是因為兒子。隻求父親將我母子二人送出侯府,姨娘沒了念想,沒了指望,自然也不會再於父親於大哥為害。”
裴湛聞言大怒,走到次子身前,一把攥起了他的衣襟,將他生生的提了起來。一字一句道,“你給我聽清楚了。你是我裴湛的兒子,這些年便是看在你的份上,我對她一直容忍至今。如今你竟想為著你那個上不了台麵的姨娘連父親都不要了?你自己思量思量,打你出生,我可曾因你是庶子虧待過你?我常年在外,便是怕夫人怠惰你,這才讓你跟著你姨娘。如今看來,倒是我錯到今日。”
見裴邵翊白著臉一言不發,裴湛狠狠將他摜在地上,抬腳便要出門,口中仍道,“既是這般,我便決不能留著那個離間我們父子的禍害!”
裴邵翊溫聲大驚,他本被裴湛摜在地上,此時也不顧仍未起身,便一把抱住父親的腿,泣聲道,“父親!父親!我知錯了,我知錯了!但憑您吩咐,隻求您饒了姨娘。我便是自此再不見她也罷。”
裴湛被次子抱住雙腿,再難前行,他隻轉了身子道,“你可願起誓?”
裴邵翊聞言愣了愣,隻點了點頭,如冠玉般的臉上終是淌下兩行清淚。
待晚間用了晚膳,曲蓮便自裴邵竑那裏得知,周姨娘已被送出府,裴邵翊也被裴湛關在房中,隻等著過幾日便有人將他帶出府。
“可知道要送去哪裏?”曲蓮見他麵色疲倦的倚在床壁處,便開口問道。
“昆崳山。”裴邵竑說道,頓了頓又道,“當初父親年幼之時,祖父便將他送去那裏習武。”
“那麽遠?”曲蓮聞言有些吃驚,她想了想又道,“這一去,恐怕幾年不得轉回。”
裴邵竑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父親一直更喜歡二弟,如今我們便要離府,恐怕也是擔憂他在府中處境。再說他自小便天分甚高,若是自此荒廢了,也十分可惜。”
曲蓮見他有些出神,便放下手中針線行至他身側道,“隻希望他能明白侯爺苦心。”說到這裏,她笑了笑道,“世子也是個好兄長。”
裴邵竑聞言一愣,抬臉看她。便見她嘴角噙著淡笑,心中便是一暖,便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想了想,又有些慚愧道,“我算不上好兄長……至少於他而言,算不上。幼時不懂事,一直養在祖母身前。祖母雖然慈愛,我卻仍覺得十分孤單。在知道有了個弟弟後,雖然母親不喜,我卻十分開心。偶爾便會溜出祖母的院子,與他玩耍。父親每每見我二人一同嬉戲,麵色都十分和藹。後來年歲漸漸大了,曉了事,才知道他於我並非一母同胞。再後來祖母過世,我便回了紫竹堂,見母親孤苦哀愁,漸漸便明白了我二人的不同。大妹妹出世後,我也開始在外院跟著先生啟蒙,便與他疏遠起來。他那時還小,自不懂這些,有時還會央著乳母帶著他來外院尋我玩耍。幾次見我不理睬他,便十分委屈。我見他這般,便又與他走的近了些。直到那年大妹妹傷了腿,滿院奴仆竟視她不顧,我才終是知曉母親在這府裏已到了何種地步。自此,我便再也不跟他有何往來。我們便漸漸生疏了起來。”
曲蓮聽他緩緩說著,心中倒也是十分感慨。
當初父親也有妾室,卻並未有庶子庶女,她與三位兄長皆是一母同胞,自是不能對他這番話感同身受。隻是聽他語氣中這般艱難雜陳,倒也能理解他心中苦悶。隻反握了他的手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二少爺為妾生子,這也是他的命數。況侯爺如今將他送去習武,未嚐不是為他將來尋一條可走之路。禍兮福所倚,他日後必有自己的造化。”
裴邵竑聞言隻攥緊了她的手,點了點頭溫聲道,“能如此便好。”說到此時,他又頓了頓道,“那昆崳山自此千數裏路,他離家之時,我與父親必已離府。你在府中,且替我照應他一番,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
聽他這般吩咐,曲蓮自是點頭應了是。
裴邵竑知她素來周到,見她答應,便放下心來。攬了她上了床榻,細細一番溫存,直至院外響起子時的梆子聲,這才做了罷。
及至三月二十四那日,大軍開拔,裴湛父子便離了侯府。
徐氏等人直將他父子二人送至城門,這才返回家中。
返回點翠閣時,一路上染萃還在說著,“大奶奶您瞧見沒?這街上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瞧著咱們世子爺眼睛啊都直了起來。”
描彩聽她這般說道,也有些雀躍,“可不是,大奶奶,您看一起行騎的那些將軍們,哪一個能與咱們世子爺相較。”
曲蓮走在前麵,聽丫鬟們說著,想著今日裴邵竑一身銀鎧,手握銀槍。騎在青鬃馬上,確如她二人所言,風姿凜凜,卓然不凡。何止是在這廬陵城,便是當年在京城之中,也少有人能與之相較。
她抬眼看著這點翠閣院子上的一方天穹。
天色正好,晴空如洗,如今這廬陵城內仍一片安詳,而在那遠處卻即將迎來一場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