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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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如果小錢真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先跟著學幾天,覺得不地道的話,我再介紹你去找我師兄,不過師兄都誇我在周調上悟性好的不像話”說完調皮的眨眨眼睛。

    “露先生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藏著掖著,其實,周調我跟著無線電倒是學會了不少,拜師就是為了不被道眾說偷師”錢鼎章有點不好意思。是啊,別說周調就是蔣調他現在也能拿起來就唱,當然這個還得保密。

    “哦,那就更沒問題了,我可是給周師兄磕過頭的,不過沒在光裕社出過大道,這個收徒。。。。”

    “如此說來,那是小家夥的福氣了,什麽光裕社出大道,禮法豈為我輩而設?露先生一代大家,願意收徒是小家夥前世敲穿十八個木魚的福氣,阿囡啊,就這麽定了,你拜露先生為師,挑個良辰吉日,正式舉行儀式,奉上束脩。”

    “哎呦呦,哎呦呦,我開開玩笑的,小錢願意學我願意教,還磕什麽交什麽錢,我自己也很久不唱周調了,現在想想倒是憋的有點難過,正好借機會過過癮頭。”

    “那怎麽行,我們這行最看中的就是師徒之尊了”錢遜之表示。

    錢鼎章明白,露醉仙之所以不讓自己磕頭也是照顧自己父子二人經濟困難,在她想來這一個頭磕下去,隨即就得奉上大筆師禮,大世界的收入大家心知肚明。露醉仙也是好心幫著省錢,可她哪兒知道眼下自己可是大財主。

    雖然大條子在手的事情不打算瞞著她,可現在這個場合直接說出來的話,豈不是辜負了對方一片好意?

    “要麽這樣”露醉仙眼珠一轉,掩口而笑,錢遜之覺得腦子又是一混,他甚至在想這女人是不是知道我轉吃這一套啊,嗯如果她真知道的話,還這樣做,嗯。。。。我這是在想什麽啊。

    趕緊收攝心神認真聽講。

    “我這個妹子啊,聰明是聰明的就是不肯用功,天天好吃懶做”說著順手一指頭點上何若曦的額頭

    錢鼎章何若曦同時麵上一苦,二人擔心自己老頭子和阿姊又要開始進入那種爹媽操心戇大兒子/女兒的模式,一旦發動起來,沒個把小時收不了場。

    不過,今天露醉仙顯然沒這個打算,笑了笑有說到

    “周調俞調我也都教會她了,但她在運氣行腔上總有不足,而徐調又是最講究運氣法門的調頭,所以不妨讓小娘魚跟著錢先生學學徐調?”

    “呃。。。。”錢鼎章腦門一陣冷汗,易子而教?看起來倒是可行,可拜師傅要磕頭啊,這倒好,他和何若曦在下麵跪著衝著上麵端坐的錢遜之露醉仙磕頭,這個場景看起來好像很熟悉嘛。

    其實這完全是錢鼎章自己內心齷齪欲念所導致的一廂情願的yy,為啥非要一起磕頭,就不能他先給露醉仙磕完後,何若曦再跪錢遜之麽?可見人內心的念頭還是會影響其思維的,或者說錢鼎章此刻到底打著什麽念頭,不問可知。

    這對父子真是。。。切。。

    錢遜之對著露醉仙拱拱手“這個麽,如果露先生不嫌棄”,“嗯你要以身相許了是吧”錢鼎章在肚子裏惡毒的嘀咕道。

    “那就讓小何來學《三笑》吧,露先生如果得空也請一起來聽聽,先生當年教我的時候就說過,等我自己跑了五年碼頭了,就可以考慮對本子進行修改,我這些年一直忙著教訓這小子,就把改編的事情拋到腦後,露先生是大家,還請不吝援手。”一番話說得斯文和氣,話裏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請露醉仙一起來聽課,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反而是要請露醉仙幫忙一般。

    錢鼎章暗讚一句老狐狸口功了得,心裏也得意“看來剛才在貝家,三言兩語打發掉了被紅隊對露醉仙的糾纏還真是功德無量。”

    露醉仙一聽如何不明白這話裏的意思,當下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對何若曦輕輕耳語幾句,小丫頭“噢”了一聲後,“噔噔噔噔”的跑上樓梯去。

    大家話都已說完,氣氛一時有些冷了下來,露醉仙手裏彈著那張特製的小弓,老錢指尖綠豆或隱或現,小錢在一邊看的百無聊賴,心說舊社會就是他娘的繁文縟節多,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紀,對吧。。。早。。。那啥了對吧,都是成年人嘛。。。。還是文藝界人士,嘖嘖,真是。。。。。

    腦子裏齷齪念頭亂翻的同時,聽到樓梯響,何若曦匆匆下樓,來到露醉仙身邊將手中拿著的一本看起來像是線裝書似的東西交給她。露醉仙抬手接過,輕輕在封麵上摩挲兩下後,抬頭說到“小錢,這是我周師兄的《玉蜻蜓》抄本,當年拜師時我親手抄錄的,現在你拿好,抽個時間好好抄錄一番。然後將其中的讚賦和長段背熟。撿有空的時候,你先唱給我聽聽,本來嘛,是要帶著你去書場聽我唱的,但現在一來你自己要在大世界開唱,二來這無線電裏放周師兄的《玉蜻蜓》最多,倒也免去了隨師到處奔波的苦處。”

    錢鼎章一聽,蹭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改嬉皮笑臉的表情,神色沉穩凝重,看了老父一眼,錢遜之也一改之前略帶懶散的坐姿勢,正襟危坐,對著兒子微微扼首。

    錢鼎章跨前一步,以九十度鞠躬的姿態雙手接過抄本後,順勢跪倒磕頭,嚇的何若曦趕緊跳開,露醉仙也一時不防,趕緊站起來要攙扶。

    錢遜之隨即起立,遙遙伸出雙掌,掌心對著露醉仙“露先生,還請安坐,這是規矩”。錢鼎章邊磕頭邊腹誹,“老頭子,這是多好的機會,你上去在人家手臂上一搭一按不就結了,還玩遙控,真是。。。”

    想歸想,可三個頭磕的一點都不含糊。磕完後直起上身說道“錢鼎章願意向先生學本事,還請先生嚴格教導。”

    “起來,起來”露醉仙急道,錢鼎章依言而起,乖乖垂手站在一旁。

    “阿囡,露先生現在就傳了你本子,這是把你當最親的入室弟子,你務必好好聽話好好的學。”

    “是”

    “哎呦,錢先生不要這樣板著麵孔,小錢在這上麵有悟性的,我這雙眼睛看人準的很。”

    錢鼎章心裏也暗暗感動,這抄本就是所謂的不傳之秘了。一般學生要拿到抄本可謂千難萬苦,他本人跟著老夫學藝走江湖是沒吃到過此類苦頭,太先生也是厚道之人,但其他同道的遭遇可是沒少聽聞。

    彈詞師徒授藝講求先生言傳身教,拜完師後學徒就要跟著師傅跑碼頭,逢到有演出時節,師傅在台上講,學生坐在底下聽。師傅說完回旅店休息,學生要幫著拎包背弦子。到了房間後還要提先生打洗臉水,碰到先生是響檔的,書場還會供應餐點,客氣點的書房會給學徒也準備一份,碰到刻薄的場東就沒學生的份兒了。

    這時候如果先生做事上路就會自己掏錢請學生吃,反之挨餓也是常事。等到晚上先生洗漱完畢靠在床上閉目眼神的時候,就會問學生“今天我台上說的,你聽懂了沒有。”

    此時學徒就要抓緊時間提問,先生逐條予以解答。當然這都是平均線以上的好先生,碰到那種缺乏師德的根本不聞不問,而且也不在少數。

    等到跟著先生三個月到半年,將先生一部拿手書從頭到尾完整的聽過一遍後,教學進入第二階段。此階段下書後,學生要複述今日先生在台上所說的書目,可以磕磕絆絆,可以結結巴巴,先生隨時予以指正。一般情況下,如果師徒相得,先生會允許學生抄錄部分讚賦唱段,注意僅僅是部分,可能僅限於今日說複述的部分。

    待到這個循環結束,進入第三階段,此時學生有資格跟隨先生一起登台,開場先唱個開篇,說書過程中大部分學生擔任下手彈琵琶伴奏,先生會挑書中相對簡單的人物角色分派給學生,“今天你在台上起華文這個角色,放心去說,碰到接不下去的地方,甩給我。”

    一般到了這個階段學生才有機會獲得全部抄本,這還是碰到好先生。

    如果碰到道德有瑕疵的先生,真是哭都哭不出來。曾經有學生問先生要某段讚賦的抄本,先生反問“這場書,你唱的好不好?”

    學生回答“好”

    先生隨口回頭掉“你唱的好了,為什麽還要抄本?”

    如果學生說不好

    先生則回以“先把書說好了,再抄本子”。

    遑論有時候,一個先生帶幾個徒弟,徒弟間彼此明爭暗鬥,毀人抄本的事件也是時有發生。

    眼下在露醉仙這兒,自己剛開了口對方就把抄本拿出來供其抄錄,這個待遇放眼整個彈詞屆也是絕無僅有了。當然先生教徒弟可不僅僅就是給抄本,還有各種自己常年累月總結下來的發聲技巧,行腔節奏,乃至如何控製場麵情緒,怎麽調動聽眾心思,甚至每到一地怎麽和當地地頭蛇打交道等等,都要一一傳授。但抄本則是重中之重。

    錢遜之一看對方這麽大方,自己也不能藏著掖著,說了聲“稍候”也回房拿自己的《三笑》抄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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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節出現了周玉泉先生,這個人太值得一提,沒他就沒蔣月泉的蔣調。

    話說蔣月泉先生闖江湖很早十六七歲就成名,隨後碰到了嗓子倒倉(男性青春期變聲,說起話來嘎嘎嘎)原來賴以成名的俞調沒法再唱,同時跟著張雲亭先生學的玉蜻蜓也覺得而有所不足。於是甘願自降一輩拜了隔房師兄周玉泉,認認真真的把周調全套學到手,而周調不單純是唱腔而是一個完整的表演體係和方法,包括說表,頭麵,手麵,噱頭如何出等等。

    周說書以“陰功”見長,講求平穩恬靜,娓娓而談,語言精練,冷雋詼諧,尤其是冷雋詼諧更是其遠超同儕成為超級響檔的看家本事。噱頭放起來不大張旗鼓而是冷不丁一下,效果自然好的出奇,老聽客評價為“三伏天聽他的書不出汗”。前文裏錢鼎章一記羚羊掛角的裝逼,讓眾位紈絝印象深刻,說書者放噱頭也應如此。

    好的笑點,應該是在鋪墊完備的情況,用一種近乎隨口道來的方式出現在表演者和聽眾之間,並不直接輸出引發笑的內容,而是靠聽眾本身的素養和藝人間的默契,形成一種發自內心的歡笑,在我看來這種內源性的喜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幽默,幽默本身是一位高冷的美人,受眾想要一親芳澤必須主動貼上去並且雙方底蘊相近那才能產生有意思共鳴。

    滑稽的做派則略略偏下一點,演員下來撓觀眾咯吱窩也能逗笑人,這麽做也沒有什麽問題,但沒有人多少藝人願意到處宣揚自己的滑稽而非幽默。

    舉個例子,郭德綱那段《大保鏢》大家都聽過,這個算是郭德綱的代表作,段子裏於謙的父親x老爺子就是典型的滑稽,而那句“牆上掛著祖師爺畫像,我們有祖師爺啊”這就是非常上等的幽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包袱抖的脆而響,而且一點都不庸俗。

    現在有司也好,一眾附庸風雅客也罷,一講起評彈就是搖頭晃腦品評為“高雅藝術”,隻是現在的高雅已經失去群眾基礎,成了逢年過節大雜燴電視晚會中的點綴品,好像鮮奶蛋糕上的糖水櫻桃,哪怕是最忠誠的櫻桃擁躉也不會把這玩意放到嘴裏,失去了原味的櫻桃無非剩下一個貌似堂皇的軀殼,起著幌子的作用。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周玉泉先生對評彈的改編貢獻,雅俗共賞,說起來容易,真正能做到做好的,屈指可數,周是其間大家。

    最大的貢獻倒不是培養出了蔣月泉這麽個大宗師,而是周巧手改編了玉蜻蜓和文武香球兩部書,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難能可貴的是在去糟粕的同時依然兼顧故事性和娛樂性。對比49年之後的評彈改造,我也隻能嗬嗬兩聲。倒是想多嗬幾聲,怕被起點屏蔽。。。。。

    名師出高徒,蔣把周的全套學到手後再根據自己的嗓音特點,有意識的加入假嗓技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終成一代宗師。

    兩個老先生的小八卦,1,周一開始這麽個徒弟還是很滿意的,隨後有人和他說“你這個徒弟不得了,早晚搶你生意,你信不信”“不信”。嗯不信的後果就是,48年投票選彈詞皇帝蔣把周甩了一個身位,當然周也不是個案,因為徐雲誌先生的高足嚴雪亭先生把自己老是甩了兩個身位。。。

    2,蔣隨後開始大紅大紫起來,一時間整個原來周調或類似曲調的風頭全被蔣調搶走。無線電裏蔣調播放的最多,每當這時,周玉泉就憤憤的關掉無線電,他自己不聽也不許別人聽,但隻要他不在家,家裏人還是照聽不誤。

    另外蔣調之所以更受歡迎,我覺得有個重要因素,蔣先生確實是太帥了,唱彈詞的男性樣貌大多優秀,其中最漂亮的當屬楊振雄先生,這個不是吹牛皮,大家去百度上搜一下就明白,不講藝術成就就說皮囊秒殺目前所有的流量明星。講道理男人長成這個樣子說禍國殃民不過分,可他弟弟楊振言先生就和戴笠戴老板似的,也是一奇。

    但周先生吧,說醜是有點不客觀,但長相確實是拉低整個彈詞屆的顏值,偏偏這樣一個人的台風卻是第一流的瀟灑飄逸,其間的功力可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