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的任務
字數:6524 加入書籤
兩百年前,為了防範南下的鐵勒人和柔然人,太武皇帝在北疆沿著青海山脈修建了七座軍鎮,彼此呼應。最初被選為鎮兵的,都是出身於世家大族的驍勇子弟,他們滿懷熱血,渴望在北疆建功立業。但時長日久,隨著鐵勒人淪為內附的六夷部,而柔然人再也不敢南渡漠溪後,這裏隻剩下罪徒和下等軍戶。
盡管士兵們的素質早不如當年,但七鎮城牆愈發堅固,高聳的塔樓和林立的牆垛,昭示其不可侵犯的威嚴。懷荒鎮便是如此,牆高六丈,城寬七裏,最多時駐紮了兩萬鐵騎,然而如今隻剩下三千潦倒鎮兵。
黎牧每次巡邏回城,都會感覺無比孤寂,遠勝過處於荒無人煙的雪原中。
他在這裏生活了三年,熟悉城裏每個角落。瞭望塔、哨騎營、烽火口、駐馬台他在城裏當過馬僮、工匠、庖夫和弓箭手,最終被選拔為一名哨騎,他不知道將來還會成為什麽,也許能當上哨騎隊正、城門官、裨將甚至是一鎮之主,但也可能是一個死人。
而當鎮將步鬱乙的護衛將他五花大綁捆起來的時候,他離死人更近。
沒人不恨步鬱乙,這是一個性情古怪的將軍大人。他身材瘦削,性格刻薄,並非世代鎮兵出身,而是從洛陽禁軍中調至懷荒的倒黴鬼,倘若一個人正值壯年,卻被發配到一個鳥都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內心煩躁是肯定的,終日以懲戒士卒為消遣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當步鬱乙不等黎牧說話,就朝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頓鞭子時,黎牧一句怨言也沒有。他知道不管說什麽,都隻會再挨上一頓狠抽。
等鎮將大人手臂酸疼,再也揮不動鞭子後,才坐回自己的虎皮大椅上,喘著粗氣質問道,“我派出了七個人,為什麽隻回來你一個?”
“我們遭到襲擊了,”黎牧滿臉鞭痕,嘴角鮮血直溢,以至說話時都有些口齒不清,“隊正和其他五個弟兄,連同所有坐騎都死在守林人的木屋前,我是徒步回來的。”
“誰襲擊了你們?”
“守林人。”
黎牧如實回答,他並不是空手而回,盡管失去了坐騎,但還是帶回了守林人的腦袋。
很快,鎮將府的護衛們將人頭放到了步鬱乙麵前。
蒼白的頭發,蒼白的麵容,猶自圓瞪的眼睛裏,也是一雙蒼白如雪的眸子。
步鬱乙視線留在這顆人頭上,皺眉不語。他沒有見過守林人,但這個老家夥的名字在懷荒鎮裏廣為流傳,幾乎所有的哨騎都認識,黎牧沒那個膽子騙他。為了確信這件事,步鬱乙最終又傳喚來好幾個哨騎隊正。
所有人都表示這就是守林人,但他們同樣都提出一個問題,守林人的眸子不是白色的,人的眼珠也不可能像他這樣白如薄冰。
一個魁梧的隊正首先對黎牧發問,“據我所知,守林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家夥,他盡管年邁,但整個北疆也難以找到一個能與之匹敵的對手。”說到這裏,他小心翼翼地朝步鬱乙看了一眼,但鎮將大人並不在意,於是他放下心接著說,“羅矮子確實武藝不凡,可也沒好到能打敗他的程度,你們其他人更不行。或許先發製人還能有點機會,可就像你所說的,是守林人先襲擊的你們。”
另一個戴著牛角盔的哨騎隊正忍不住發出輕蔑的笑聲,“不是我對哨騎的武技沒有信心,但說實話,守林人單手就能把你們全撂倒!”
步鬱乙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對那個藏在法外之地的老頭並無好感,全然沒料到自己的手下會這樣形容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老家夥的人頭如今正擱在自己的桌案上。
黎牧對此毫無驚訝,他深信隊正們的話,然而就如他所見,守林人在木屋一戰並沒有表現出多強悍的武藝,反而被自己的隊正砍了一刀。同樣,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蒼白小孩的事,隻得說道,“守林人殺了隊正和其他人,而我從背後偷襲了他。”
戴牛角盔的人出言反駁,“孩子,你殺過人嗎?倘若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哨騎才不到半年時間,就以你的刀法,恐怕都靠近不了守林人。”懷荒城裏的哨騎還不到三百人,他能記住黎牧並不奇怪。
黎牧冷冷回應道,“大人的記性確實不錯,但我用的是劍。”
“管你用什麽,”隊正大人不禁惱火道,“總之你殺不了守林人!”
又有人補充道,“我也不信。”
黎牧隻覺得一陣莫名屈辱襲上全身。不錯,他的哨騎同伴都死了,隻有他一個人活下來,在旁人看來與逃兵無疑。可他帶回了襲擊者的頭顱,眾人卻還懷疑其武技。他也沒料到守林人竟毫無防備,能被自己輕易割下腦袋,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事實甚至更為荒唐。
難道要他說其實是一個渾身蒼白的孩子殺了所有人嗎?
而且是用掌心裏冒出的詭異藍光?
誰會信?
步鬱乙思索半晌,打破了沉默,“我不知道守林人到底有多厲害,但他的人頭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確實死了,不是嗎?”鎮將大人難得公正一回,這讓黎牧望向他的眼睛裏充滿感激。但很快,步鬱乙又潑來一盆冷水,“可十二天前我們丟了一支哨騎隊,今天又死了六個人,一個逃回來的毛頭小子的話並不值得信任,我要派出更多人。”
隊正們互望幾眼,又是戴牛角盔的武士站了出來,“大人,給我五十人,不管是死馬還是死人,我都會給你拖回來。”
有人發出嘲諷,“樊褚,你為什麽不帶更多人呢?把整個哨騎營都帶出去,說不定還有空跟柔然人打一仗呢。”
樊褚拍了拍腰間掛著的兩把鐵鐧,憤怒地盯著他,“要不我先跟你打一場?”
那人冷笑著哼了一聲,身子卻往後縮了縮。
步鬱乙望了樊褚一眼,拍案宣布,“那就你去。”
樊褚指了指黎牧,“我得把他帶去,不然找起人來夠麻煩。”
“除了躺在墳墓裏的,哨騎營的人隨你挑。”步鬱乙頗為大方,隨之轉身朝後堂走去。他不想一直麵對死人頭,這會令他完全失去食欲。
直到所有人都走完後,樊褚才一把將黎牧從地上扯起,盯著他道,“小子,你叫什麽?”
“黎牧。”
“好的,我記住你了。”樊褚粗聲道,“那麽小子,我知道你還有些事沒有說,現在告訴我,你究竟看到了什麽?”
黎牧驚疑不定地看著他,這才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隊正大人,他外表粗獷,身形高大,牛角盔下有一雙圓瞪的黑眸,濃須覆蓋了嘴角,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心思慎密的人。
樊褚見他許久沒有說話,警告道,“你不要想著能用謊話瞞過我,否則一出城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你不會信的。”
“七使者會讓我信的,”樊褚催促道,“不管是什麽古靈精怪,你一定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
“有一個孩子”
黎牧終於鼓起勇氣,剛想把所見所聞說出來,卻被樊褚猛地往前一推,他剩下的話全都咽回了喉嚨。隻見兩名鎮將府的親衛走了進去,很快又退走,他們是為桌案上的死人頭而來,畢竟一顆腦袋始終留在鎮將府裏並不是什麽好事。
“回去說。”
樊褚吩咐道,隨之解開綁在犯人身上的繩子。
出了鎮將府,一路沿著黑色的碎石路東去,不多時,冰冷的空氣裏充滿難聞的馬糞味,又夾雜著烤肉和烈酒的氣息。一座木柵圍起來的營地出現在他們麵前,正是哨騎營。
樊褚一回到營中,立即對親信道,“把秀容川的客人請來。”
在哨騎領命而去後,黎牧猶疑問道,“什麽客人?”
樊褚沒有回答,自顧自道,“我注意到了守林人的眼睛,白得駭人,如果不是衛士帶走了他的腦袋,我還想著拎過來。”營帳裏有一方火爐,他拖來一席毯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他又想到了什麽,“沒什麽比一碗熱氣騰騰的酒更讓人舒適了,你能幫我把酒拿過來嗎?”
黎牧不情願地從另一側端起酒壺和陶碗,他發現這壺酒早已熱好。
然而隊正大人還沒來得及掀開壺蓋,聞一聞酒香時,他請的客人已經闖了進來。
“那是我的酒。”來人提醒道。
“你喝不了這麽多的。”樊褚朝他眨眨眼睛,迅速地朝陶碗裏倒滿熱酒,等來人搶過酒壺後,已然沒剩多少。
黎牧隨之視線轉到來者身上。
那是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年輕人,麵容白皙清秀,身形頎長,黎牧注意到他雙手處布滿粗繭,顯然是勤練武技之人,他還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沉靜而不失機警。一柄長刀掛在他腰間上,刀柄刻成一頭正舉足狂奔的黑狼。
他並沒有穿戴象征鎮兵身份的白氅,反而是披著一身灰色鬥篷,裏麵透出泛著寒光的青黑鏈甲。
“這就是我的客人,”樊褚一邊飲下熱酒,一邊介紹道,“秀容川爾越酋長的義子侯禹,他手裏管著一堆沒人要的孩子,叫什麽來著?哦對,義子營,我得好好記住這個難聽的名字。”
侯禹搖了搖空蕩的酒壺,漠然道,“你把我請來,所為何事?”
樊褚指著黎牧道,“他或許見過心魔。”
“你見過?”侯禹臉色一變,緊緊盯向這個相貌普通的哨騎,“什麽時候?”
黎牧承認道,“就在今天,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
樊褚道,“告訴他你看到的,譬如就從那個什麽孩子說起。”
“我看到一個容貌蒼白的孩子,披著滿是冰錐的衣袍,”黎牧仔細回想著,忍不住渾身發抖,他想到了那詭異的藍光,還有忽然倒下的同伴。他眸子裏閃過無數種顏色,白色的是深雪,紅色的鮮血,灰色的是記憶,“他骨瘦如柴,手臂纖細,但舉起來時,掌心冒著不可名狀的藍光,隻閃了一下,就有一個哨騎倒在地上。第一個死的是薛刀頭,他根本沒看到那孩子。羊帽死了,其他人都死了,死在藍光裏。守林人原本跟我們站在一起,但緊接著他的身子連同黑衣都變成白色,然後舉著斧子想殺死羅隊正。但隊正躲開了,還砍中了守林人的腳”
樊褚驚訝道,“羅矮子能打贏守林人?”
“這不奇怪,被心魔控製的人,行為都會受到限製。”侯禹解釋著,又示意黎牧繼續往下說。
火爐裏劈叭作響,柴火燒得正旺。
黎牧視線在撲騰的火焰上流轉著,感到莫名寒冷,“然後隊正被那孩子殺了,就在那時,我繞到守林人背後,一劍割破了他喉嚨。不知為什麽,孩子也隨之到地,我又朝他心髒補了一劍。”
“劍?”侯禹重複了一遍,“你刺進去的時候,聽到什麽聲音沒?”
“就像冰湖破裂一樣。”
侯禹沉默一陣,而後抬頭道,“它不會這麽輕易死掉的。”
“它究竟是什麽?”黎牧急切問道,“我聽守林人說過它叫心魔,珈藍寺的那個傳說是真的?”
侯禹眼色古怪地看著他,“誰告訴過你那是假的?”
樊褚站起身,他早就喝幹了陶碗裏的酒,大聲宣布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召集人手,盡早把那個怪物抓回來!”
他帶起了一陣風,惹得火焰猛地一顫。
火堆近在眼前,黎牧怔怔望著,卻如墜冰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