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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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褚果然挑來了五十名老練的哨騎,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還帶了更多的馬,他需要馱馬來裝回屍體。
加上侯禹和黎牧,這些人在哨騎營休息一晚,選擇在第二天拂曉時分出發。在原本的計劃裏,侯禹和樊褚是打算盡早前往守林人的木屋,但一場忽如其來的暴雪淹沒了北疆,倘若執意前行,難免會在雪中迷失方向。
“我恨下雪天。”樊褚提著鐵鐧,聽著窸窸窣窣的馬蹄聲,忍不住出聲抱怨。
“你還會恨一整個冬天,”侯禹策馬走在他身旁,補充道,“大雪可能持續到夏季都不會結束。秀容川不同,它雖然離北疆不過兩百裏,但眼下遠沒到下雪的時候。你要是喜歡,爾越大人很樂意接納你。”
樊褚有點不明白,“當逃兵?”
“秀容川沒有行刑者,你怕什麽?”
“我怕步鬱乙的追兵會南下黑木林,每年都有幾十個逃兵的腦袋掛在城頭上。”樊褚嗤笑道,“他們不在乎你能逃多遠,隻要沒死,追捕就不會結束。爾越大人會為了一個小隊正,就跟七鎮翻臉嗎?”
“有時候會。”
“哦?”
“譬如七鎮連追兵都派不出的時候,”侯禹神色嚴肅,並不像開玩笑,“我聽說十年前,還是文軫擔任七鎮大都督的時期,每座北鎮裏都至少有上萬守軍,秀容川每年都要向懷荒提供一千匹戰馬,以填補損耗。現在不一樣,城裏的馬比鎮兵還多。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柔然人都用不著派兵攻城了,他們隻需要派出七個斥候,就能占據整片北疆。”
樊褚的身子在馬鞍上不安地挪動著,歎道,“鎮兵確實一年比一年少,但要命的是,就連這麽一點人,大多數時候都填不飽肚子。”
聽著他們的對話,黎牧猛然意識到自己人生的另一種選擇。他也許不用在北疆耗上一輩子了,隻要能南下投奔秀容川的爾越大人至於爾越大人到底是誰,像他這樣的小人物並不了解,但不管怎麽看,都要比待在懷荒當哨騎好。
守林人的木屋離懷荒城不是很遠,然而大雪覆蓋了昨日留下的痕跡,他們找不到馬蹄印,也沒看到人的腳印,眼裏隻有白茫茫的雪原,無邊無際,仿佛置身荒漠。一隻塞外黑鴉撲扇著翅膀,在灰色的天空上怪叫著,似乎在提醒他們什麽。
“我恨烏鴉。”
樊褚找到一把弓,迅疾而精準地將之射落。
一個哨騎奔上前,將可憐的鳥兒帶回樊褚身前。
侯禹在馬背上坐得筆直,冷眼盯著樊褚將鐵箭拔出,“你的箭法不錯。”
樊褚百無聊賴地在坐騎上拔著烏鴉毛,“可惜這死鳥不好吃,又幹又硬,恨不得全身都是骨頭。我記得爾越大人有個表弟,不少河北的落魄戶來到懷荒後,都誇他箭無虛發。”
“那是慕容遜,他很快就要從河北來秀容川了,等為他父親的守孝期滿。”侯禹似乎無時不刻都想著遊說樊褚,“倘若你到了秀容川,多的是機會和他比試。”
樊褚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牛角盔,避開了這個話題,“他是神射手,可惜不一定捱得了我這兩把鐧。”說著,他拍了拍自己腰間的武器,而後將視線投向黎牧身上,“你我還是沒記住你的名字,小子,你叫什麽來著?”
等黎牧回答後,他一拍額頭,又道,“你確定我們的方向沒錯嗎?這已經快一個時辰了,昨天羅矮子找了多久?”
他們已經攀過兩座山嶺,再往前,說不定還能看到漠溪。
事實上他們隻找了半個時辰不到,樊褚卻有些急不可耐,他已經在馬鞍上坐得夠久了,需要活動活動。不管是心魔,野狼還是雪斑虎,
黎牧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山色,他不確定木屋離這還有多遠,隻得開口道,“羅隊正先是帶我們抵達漠溪,然後折向東南。我記不清花了多少時間,但至少找到了兩處廢棄的木屋,當我們看到第三座黑屋子的時候,守林人正在裏麵烤火。”
“漠溪東南?”侯禹眯眼遠望,仔細辨認方向,“那就是在我們東邊,或者就是前麵。”
樊褚脫口而出道,“反正不遠。”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前方探路的哨騎突然折回,他發現了幾具穿著單薄衣服屍體,還有些無頭死馬。起初哨騎並沒有注意到雪地下藏著死屍,然而他的坐騎卻被絆住了。當他低下頭時,看到一小塊鐵灰板甲挺在深雪上。
“是什麽人?”侯禹縱馬上前,打量著騎士們翻出的屍體。
隨後趕來的樊褚一眼就從凍成黑冰的鎧甲上看出端倪,“這些都是哨騎。”他仔細看了一眼,一共五具屍體,沒有白氅,但鎧甲依在,於是補充道,“不是羅矮子的人。小子,你認得出來嗎?”他這話是對黎牧說的。
黎牧很快想起了守林人在木屋裏說的話——“出了這座山,一直朝西大概三四裏路,你說不定還能在雪堆下找到屍體。”當時守林人沒有承認這些死屍是哨騎,顯然他不會真的讓羅隊正去找。至少在木屋裏,他已有殺心。
“他們不是我的同伴,應該是十幾天前走丟的哨騎。”黎牧回答道,“往東走,守林人的木屋就在那。”
“把這些屍體放到馬上!”樊褚命令道。
冷風中,侯禹抽出了背上的刀,“你聽到什麽沒?”
樊褚茫然地搖頭,“這地方鳥都不拉屎,除了沒完沒了的寒風。”
“他就在附近,”侯禹神色無比慎重,黑眸裏閃爍著奇異的色澤,他勒馬回望道,“我聽得到它的聲音,尖銳難忍,就像是野獸磨牙。”
樊褚聞言忍不住臉色一變,握緊了腰間的鐵鐧,“我膽子小,你在嚇我嗎?”
侯禹沒有理他,縱馬朝東直奔而去,黎牧也緊跟著拔劍追上。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樊褚朝身旁的哨騎叫罵道,“先在這裏做上記號,不要管屍體了!”語畢,哨騎們紛紛翻身上馬,再也顧不上死去的同袍。樊褚拔出雙鐧,內心莫名燥熱,他對未知的魔靈充滿恐懼,但還沒到落荒而逃的地步。相反,他渴望戰勝心底的惶恐。自從秀容川的侯禹以獵魔騎手的身份出現懷荒鎮時,他早被北疆風雪磨得失去雄心壯誌的性子,又突然迸發出一絲對未來的期待。
他並不懂獵魔騎手是個什麽玩意,隻是激動於遠在秀容川的爾越大人,居然會知道他這個小人物。
侯禹找到守林人的木屋時,那些屍體依舊留在屋子外麵。有一具披著黑袍的無頭屍體,正半靠在木門上。
七具屍體。
他繞著木屋前後兜轉半晌,也沒看到黎牧所說的渾身蒼白的孩子。
黎牧隨後趕到,他頗感驚訝,指著離木屋北方四五丈遠處,那裏有顆光禿禿的棕木,“我就是在那殺死了心魔。”
侯禹懶懶地瞥了一眼,旋即回頭道,“它逃了,但還在附近。”
“現在怎麽辦?”黎牧六神無主,愈發心慌。
“珈藍寺隻教會我怎麽殺死心魔,至於怎麽尋找它的蹤跡,隻有七使者才能做到。”侯禹有些失望道,“我該在洛陽多待段時間的。”
雪林上的灰色雲層緩緩前移著,又沉甸甸得似乎快壓下來。黎牧心底莫名壓抑,他聽到馬蹄聲從背後響起,回頭時,發現是樊褚和他的哨騎手下們。騎士們爬上山嶺,雪花飛濺,隱隱露出裏麵黑色的泥土。
“你們找到了嗎?”樊褚在馬背上大聲問道。
侯禹卻道,“安靜。”
樊褚翻身下馬,蹣跚著繞過灌木叢,來到侯禹跟前,哨騎們則一聲不吭地留在坐騎上。
侯禹伸手透過鬥篷在懷裏摸索著,很快拿出一枚小巧的鐵質紋章,上麵雕刻著一尊漆黑盤龍。他摸平地上的積雪,將紋章放置其上,又朝樊褚道,“你那隻烏鴉還在嗎?”
“這是我今天唯一的收成。”樊褚不情願地在鞍囊上摸出死鳥,丟給了侯禹。
年輕人脫掉棕皮手套,提刀在食指上割開一道小口子,鮮血滴在盤龍紋章上,原本黑色的紋章頓時紅如烈焰,仿佛要燃燒起來。眾人屏神靜氣,小心翼翼地打量這驚奇的一幕。侯禹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薄唇顫抖,他擰下烏鴉的小腦袋,放在紋章一旁。最終,他盤腿坐下,口中默念起艱澀難懂的咒文。
樊褚喃喃道,“看來獵魔騎手也不是好當的啊,單是要記住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就夠頭疼了。”
黎牧奇道,“什麽獵魔騎手?”
“珈藍寺養出來的怪人,”樊褚難得有耐心解釋道,“據說僅以七使者的法力,是不足以困住心魔的,雖然心魔的軀殼在珈藍寺中,但他的靈魂卻在人間肆虐著。於是珈藍寺不得不收養了一批資質上佳的少年,將之培養為獵魔騎手,巴望他們到處斬妖除魔呢。”
黎牧道,“這麽說侯禹也是獵魔騎手,可他怎麽成了秀容川爾越大人的義子?”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隻能長話短說,”樊褚頓了頓,續道,“其實我也不清楚。”
侯禹的口訣並沒有念多久,他停下來的時候,眸子裏有異光流轉,時而深灰,時而鮮紅。雪林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空氣裏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味,馬兒正不安地搖晃著腦袋,人們隱約聽到野狼的嚎叫聲。
黎牧抬頭上望,這一天看不見秋日所在之處,但他知道,離正午不遠了。
而在昨天,那個蒼白的孩子似乎也是在正午出現。
他感到脖頸有些發涼,盡管厚重的白氅已然緊緊攏住其後,他還是忍不住一陣顫栗。
突然,一名哨騎驚訝地指著上空,“那是什麽?!”
眾人紛紛看去,隻見一個白色的小人兒正從半空緩緩飄下,衣袍如雪,白發蒼容,幾如幽靈。
在騎士們拔出武器前,侯禹提聲製止了他們,“不要亂動!”
樊褚原本已將雙鐧高舉過頭,此刻頹然垂下,無奈地退了幾步,神色緊張地打量著前方。
心魔最終落在了侯禹身前,麵無表情地看著那方盤龍紋章,他臉龐如孩童般無辜而純淨,莫名招人憐愛,唯一怪異的隻是膚色白得幾近透明。烏鴉頭如同一枚充滿誘惑的毒藥,吸引住了他,以至於心魔時不時伸手湊近死鳥腦袋,可還是猶豫地縮回了手。
時間一點點移逝,侯禹靜坐在心魔麵前,冷汗從額頭冒出,轉眼凝結成冰。
心魔在尋覓機會,渴望得到死鳥的腦袋。
侯禹也在等待時機,視線不時落在手中的長刀上。他深知一旦心魔的手掌泛起藍光,沒人能躲過一死,但隻要提前挖出心魔的心髒,一切就將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