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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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嚎聲在遠處徘徊著。

    一聲比一聲淒厲,悠長不絕。

    黎牧在北疆雪原上出巡不下二十次,從沒有哪次像如今一樣,聽到這麽多狼嚎聲。也許有十多頭狼,或者更多,但不知為何,黎牧覺得這些野狼的嗥叫並非出於威脅抑或饑餓,而是恐懼,如他一般的恐懼。

    心魔還在猶豫著。

    它纖細的手伸向烏鴉腦袋,視線卻留在盤龍紋章上。它的雙腿徹底融入雪地裏,仿佛已成一座瘦小的雪人,再也挪動不了一步。時間在它輕微晃動的睫毛上滑下,又從它布滿冰錐的衣袍上抖落,遠遠看去,它就像一個迷路而怯懦的可憐孩子。

    侯禹卻沒生出一絲同情。

    他將緊張不安的情緒深藏在心底,麵色平靜如水。不能再等待了,他想著。

    心魔比他更早下定決心,烏鴉幹癟的腦袋散發著奇異的魔力,令他的手再也收不回來。他低著頭,又湊近幾分,蒼白而幹瘦的小手終於抓住了那顆該死的腦袋!

    “鏗!”

    侯禹左手按在長刀上,右手猛地捏住劍柄,一支更纖細的匕首冒著寒光從狼身中脫離而出。原來他的刀本來就是一柄鞘,除魔的匕首藏在其間。但匕首還沒來得及刺進心魔胸口,孩子倏然退了一步,後者的手上還握著鴉顱。

    哨騎們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持刃怒吼著衝上。

    樊褚第一個衝至跟前,一鐧揮在心魔背後,另一隻鐧則當空而落,試圖將心魔的腦袋砸得粉碎。然而心魔無動於衷,背後被猛烈地敲擊了一下,也不曾令他眨一下眼睛,鐵鐧隻在冰袍上敲落了一些碎屑,甚至沒能將這個孩子撼動分毫。樊褚突然發現砸在心魔頭頂的那隻鐧像是陷入了虛無處,明明親眼看到鐵鐧吻上後者的後腦勺上,但手上沒感受到一絲震顫,仿佛在半空處定格。

    在更多哨騎撲上來之前,心魔周身猛然出現一層幽藍的波紋,將對手紛紛推出數丈遠。

    黎牧同樣被震飛倒地,他甚至還沒碰到心魔,長劍從手中脫落,白氅卷起了一堆蒼雪,停下來時,正好撞到一具屍體。他勉強撐起身子,才發現旁邊躺著的人正是死去的羅隊正。

    樊褚的牛角盔早已不知丟在何處,他搖搖晃晃地爬起,蹣跚著想往前走,然而渾身無力,一個趔趄,再度摔在雪地上。

    唯一堅持著的人是侯禹。

    來自秀容川的年輕人沒有被波紋推倒,他的雙腳深陷在厚雪裏,倚在一座凹凸不平的磐石前。

    匕首在他手中飛舞。

    心魔隻剩下一隻手可用,另一隻正握著鴉顱。當它伸起一隻手對著侯禹時,獵魔騎手緊握匕首,就勢前傾,藍光忽然閃起,可侯禹堪堪躲過。

    “這是什麽混賬怪物!”在地上掙紮著的樊褚大聲罵著,根本無法起身。

    侯禹沒有回答,匕首堅定朝前刺去,心魔身子一晃,輕易避開。

    它又伸起了手。

    “小心!”黎牧提醒道,他清楚孩子掌心裏冒出的藍光有多可怕。

    侯禹躲得更快,像是一道閃電般,猛地躥到心魔背後。

    時間好像靜止了。

    隻聽得到心跳聲。

    但也許心跳聲也停下了。

    黎牧感到身上又充滿了氣力,他慢慢撿起長劍,舉目前望。

    心魔蒼白的眸子已然變成了黑色。

    它低下頭,衣袍上的冰錐在緩緩下墜。

    一柄匕首從背後捅進它心窩裏。

    樊褚問道,“這怪物死了嗎?”

    “還沒。”侯禹漠然說道,匕首一轉,又往前刺進幾分,另一隻手猛地撕開心魔背後的袍子,孩子背部白皙透明的肌膚頓時露出清冷的空氣中。

    獵魔騎手抽出了匕首,手卻順著傷口伸進去,愈鑽愈深,等他拔出來時,手上正握著一顆鮮紅的心髒。

    “它暫時算是死了。”

    侯禹將心魔的軀殼往前一推,屍體卻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倒下去,而是化作無數紛飛細雪,飄散在半空中。黎牧的耳中似乎聽見一絲哀怨的歌聲在幽幽飄著,最終隨同細雪一起消失。

    樊褚喘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心魔也不過如此啊,我還以為得打一場多艱苦的戰鬥,但現在我甚至沒丟失一個手下。要我說,這比當年在漠溪與柔然人交戰更簡單。”

    侯禹皺眉看著他,“是啊,你隻用躺在地上,心魔就解決了。”

    樊褚臉色有點難看,隻得把氣撒在哨騎們身上,他揮著鐵鐧吼道,“你們還傻站呢?把這些屍體都拖上馬,還有山下的,鎮將大人要我找到所有的弟兄,但現在至少還有一半人沒看到!”之前他們在山下隻找到五具屍體,也就說還有至少七八個弟兄不知死活。樊褚並不清楚那場大雪之前哨騎營到底派出了多少人,但絕不會隻有五個。

    “不用找了。”侯禹忽然道,“那些人也許永遠消失了,你聽到狼叫嗎?”

    “當然聽到了。”樊褚憤憤道,他不是聾子,狼嚎聲一直沒停過。

    侯禹道,“我上山的時候,群狼正準備食用木屋前的屍體,我趕走了它們。山下的那五具屍體是在逃亡途中被殺的,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一開始也來過守林人這裏,心魔出現時,有五個人逃走了。你覺得其他人去哪了?”

    “被狼吃了?”樊褚明白了。

    “不,”侯禹卻搖頭道,“是被守林人喂給狼了。”

    一個年長的哨騎出聲道,“大人,那老家夥和狼熟得很呢,有弟兄曾見過狼像狗一樣趴在他膝蓋上。”

    樊褚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當然知道!”

    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同袍被守林人拖到野狼腳下時,這令他不寒而栗。

    哨騎們最終把屍體都搬回了馱馬上,他們順著原路返回,還帶走了守林人的無頭死屍。臨走前,樊褚一把火將老家夥的木屋燒得一幹二淨,他本想再射幾頭狼回去,但顯然沒人有心情跟他一起在雪原打獵。

    半路上,黎牧還是感到猶豫不安,他視線一直留在侯禹身上,乃至注意到後者把心魔的心髒裝在一隻銅盒裏。

    侯禹也注意到了他,於是問道,“你想說什麽?”

    黎牧遲疑一會,開口道,“你之前說,心魔是暫時死了?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心魔永遠都不會死。”侯禹歎了口氣,眉宇間充滿憂慮,“幾百年了,珈藍寺的獵魔騎手換了一代又一代,有些人死在心魔手上,有些人挖出了心魔的靈核。但不管結局怎樣,心魔總能從七使者的禁錮中逃脫,它有時出現在滄瀾河以南,有時又跑到塞外,還有西域、東海,甚至還會出現在洛陽城裏,就在七使者的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年輕的獵魔騎手最終定下結論,“它死不了。”

    樊褚發出嘲笑聲,“那你們東奔西跑又有什麽意義?”

    “確實沒意義,”侯禹回答道,“等著哪天它控製著像守林人這樣的家夥,把你們的哨騎全都殺死,北疆七鎮再也找不到一個會騎馬的人後,你或許會知道什麽事才算是有意義的。”

    樊褚被他嗆得許久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訕訕道,“我得替北鎮感謝你了。”

    侯禹靜候道,“我聽著呢。”

    “謝”樊褚剩下的話像是被堵在了喉嚨裏出不了聲,他艱難地咽了下去,改口道,“話說回來,你一個好端端的獵魔騎手,怎麽跑到秀容川當爾越大人的義子了?”

    侯禹湊近輕聲問道,“你見過我給鎮將的信印了嗎?”

    “沒有。”樊褚道,“那不是我夠資格看的東西。”

    “反正你也看不懂,對嗎?”

    “不就是珈藍寺傳來的通關手令嗎?”樊褚不滿道,“有什麽看不懂的?”

    “因為那是假的。”

    樊褚愣住了,“假的?”

    侯禹拉了拉裘衣領子,他還不是很習慣北疆的氣候,聲音依舊細微,勉強能讓身邊的隊正大人聽見,“我早已不是獵魔騎手,算起來快有兩年了。步鬱乙看到的珈藍寺公文,其實是爾越大人派人偽造的,秀容川什麽人都有,你若是要想丞相的印璽,說不定我也能幫你造一枚出來。”

    樊褚不屑地呸了一聲,又問道,“既然你都不是獵魔騎手了,為什麽還要冒死幫珈藍寺做事?心魔這玩意聽上去就不是好對付的主兒,不一小心就會丟了命。”

    “是因為爾越大人的女兒,”侯禹解釋道,“心魔曾一度想將這個可憐的小姑娘變成傀儡,她才十歲啊。我在珈藍寺潛修了多年獵魔之術,一眼就發現了心魔的蹤跡。雖然珈藍寺的事早已與我無關,但心魔一旦現世,必然生靈塗炭。”

    “我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子還有一副熱心腸。”

    “有時候會有那麽一點。”

    “哦?”

    “當爾越大人願意讓我統領義子營的時候,”侯禹微笑道,“不要懷疑,我的義子營現在連一個人都沒有,這樣的情況持續到我返回秀容川之前,也就是說,倘若我沒抓回心魔,義子營就是一個空殼。”

    樊褚承認道,“這一點我倒是看得出來,你根本就不像一個帶得了兵的將軍大人。”

    “那我像什麽?”

    “像個毛都沒長齊的兔崽子!”樊褚放聲大笑。

    此時,懷荒鎮城已經出現在他們視線裏,侯禹歎了口氣,重提舊事,“我之所以找上你,是爾越大人吩咐過的。他前幾年來過一次懷荒鎮,城裏沒幾個人能讓他看上眼,倒是對你很在意。此番我北上塞外,除了要抓心魔,還有一件事就是想問你是否願意去秀容川。爾越大人以為你早已當上哨騎營統領或是別的什麽職位,但沒想到你還是一個小小隊正。與其就這樣在北疆耗上一輩子,不如隨我投奔秀容川罷。”

    “我發過誓的。”樊褚慎重道。

    “每個鎮兵披上白氅前,都會宣誓要一生守護北疆,”侯禹回顧著身後的哨騎們,“沒人不是如此,他們中間有小偷、盜賊和流民,不管之前做過什麽,到了北鎮後全成了謹遵誓言的正直人,你也是。可守護北疆不一定要待在懷荒鎮裏,去秀容川同樣可以,一旦柔然人南下,或是別的什麽野蠻人,秀容川從不會坐視不管。”

    樊褚眼睛裏的光澤變得格外冷淡,他盯著侯禹道,“我很羨慕你,羨慕所有北疆以外的人,你們不用披上白氅,不用終日忍受寒風與暴雪,不用擔心死亡隨時會到來。然而我的誓言是要求我守在懷荒鎮裏,不是秀容川。如果我願意,我大可逃到滄瀾河以南當一個梁國人,步鬱乙當然不會因為我一個逃兵就與梁國開戰。”

    “你就為了一個誓言?”

    “不是,”樊褚搖頭道,“我是為了北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