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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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褚心裏的為了北鎮到底有什麽含義,也許隻有他自己才明白。
黎牧不懂。
侯禹也不明白,他沒有再勸,等回到懷荒城向鎮將大人互通文書後,他無意在北疆繼續逗留,於是當即向樊褚道別,“爾越大人素有雄心,他樂意招納所有英雄豪傑,不管是何出身。倘若哪天你改變想法,秀容川隨時歡迎你。”
“我會把你的話帶進墳墓的。”樊褚意興闌珊地回複。
他們又走到一旁密談一陣。
最終獵魔騎手微笑著朝諸人揮手告別,下城後,策馬孤身沒入了南方的昏暝暮色裏。
樊褚目送他遠去,突然打了個寒顫,朝身旁的黎牧抱怨道,“這鬼天氣越來越冷了。”
黎牧點點頭,然而他隻用了三年時間,就對此早已麻木。
北疆有哪一天不冷?
這裏沒有四季之別,像是被諸神流放之處,沒有溫暖的陽光,沒有潮濕的雨季。隻有寒冷的時候,和更冷的季節。黎牧起初還有些懷念遠在並州的家鄉,他喜歡聽牧笛鳥在滿是綠芽的樹梢上吟唱,喜歡把頭靠在麻枕上數著門前的雨窪。並州雖然也屬於北境,但有時天氣燥熱難忍,讓人恨不得整天泡在湖水裏。
可惜他漸漸忘了,回憶裏再沒有終日勞作的父親,沒有在炕頭縫衣的母親,沒有繞著屋前井後嬉戲的弟弟,也沒有牧笛鳥。
他隻剩下手中冰冷的長劍。
和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荒寂雪原。
“小子,你今年多大了?”樊褚粗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黎牧怔怔地看著這位戴牛角盔的隊正大人,他記不起上一次問他年紀的人是誰,“十八歲。”他有些遲疑,可能是十九歲,也可能更小,但誰在意一個潦倒不堪的小鎮兵?北疆每年凍死的人,遠多過他回憶裏的美好片段。
樊褚麵露輕蔑,“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胳膊都比你大腿粗。”他並不需要去印證黎牧白氅下的大腿有多粗,隻用看著年輕哨騎那瘦削的臉龐,就能猜到在白氅和鐵甲裏是如何一副皮包骨的模樣。
他補充道,“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話雖如此,三天後樊褚卻主動找到了黎牧。
羅隊正死後,黎牧的營帳裏隻剩下他一人。每日依舊要出帳操練,可左右互望,再看不到一個相熟的舊友,每夜孤身回帳,火堆在帳內寂寥地燃燒著,他縱有千言萬語,也無人傾訴。
樊褚是在清晨時掀開了營帳的門簾,他要找的年輕哨騎正無聲地打磨長劍。
“這是把好劍,”樊褚伸腳將地上散亂的灰燼撥回火堆前,目光又落回黎牧的長劍上,“很多人還是不信你能殺死守林人,然而確實隻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黎牧直白道。
樊褚咧嘴笑道,“好家夥!有空我會找個木牌插在守林人的屍體上,上麵寫什麽呢,“死於新丁之手“?我不認識字,但總能找到一兩個蒼頭來幫我寫。”
“你們把他埋了?”
“沒有,是掛在城頭上,等烏鴉把他的屍體啄得差不多了,再扔到亂葬崗去。”
黎牧從他手上收回了劍,“你是來跟我說這個的?”
“有個好消息,”樊褚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態度,“鎮將大人的調派下來了。”
“我洗過馬,當過廚子,這回是讓我做什麽?”
“還是當哨騎。”
黎牧驚疑地抬起頭,隻覺得樊褚的笑容異常難看,怔怔道,“我沒有遭到處罰?”他簡直不可置信,步鬱乙不是什麽好人,就算沒過錯也得找事責罰士卒,更何況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逃兵。
“你得謝謝我,”樊褚道,“要不是我,秀容川的侯禹也不會在鎮將大人麵前提到你。他說你是一個不錯的士兵,不乏勇氣。”
黎牧很快想到一路上侯禹對樊褚的遊說,顯然秀容川很是在意樊褚,甚至為了拉攏後者,還把自己也推出來。
然而黎牧不覺得樊褚會感謝侯禹這番好意。
“半個月不到,哨騎營丟了十九個人,”樊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歎道,“能留下一個當然是好事。你等下就去我的哨騎隊報道吧,我空出了一個副隊的位置。”
哨騎營原本分為一百隊,躺在鎮將名冊薄上的人數多達兩千,朝廷每年都會按人頭發放糧餉,但實際上懷荒鎮如今隻剩下三百不到的哨騎,拚拚湊湊,勉強能擠出二十支哨騎隊。
樊褚掌管著其中八名哨騎。
“你原來的副隊呢?”黎牧問。
“我更不喜歡他。”
自然而然,出於厭惡黎牧的原因,樊褚將他提拔到哨騎副隊的位置。
接下來的日子,樊褚對他格外在意,每逢出巡,各種髒活累活都由黎牧去做。他是走在最前麵的哨騎,有時獨自翻過一座山嶺,再從另一側下來回報平安時,樊褚懶懶地表示他們要走其他路。
在樊褚眼裏,出巡等同遊獵。他雖然常腰掛雙鐧,卻更愛獵弓,興致盎然之時,還會脫下牛角盔扔給手下哨騎,然後縱馬追逐野鹿和白羚,偶爾還會碰到漠熊或雪斑虎,哨騎們正猶豫著是否後退,樊褚卻拔箭追上。
黎牧默默數著,與這些野獸的搏鬥裏,樊褚死了三匹馬,滿身遍布爪痕,有一次差點連眼睛都瞎了,最終在他左頰上留下一道難以消除的疤痕。
“我差點死了!”他總是憤怒地找到黎牧。
黎牧也總是漠然重複道,“你差點死了。”
然後他把手下哨騎們挨個罵了一遍,才稍微消了點氣。
黎牧依舊是一個人睡一個帳篷,但比起之前的營帳小了許多,勉強夠三個人住。他每夜聞著馬糞味入睡,又在淩晨被樊褚厲聲喊醒,後者不停地換花樣折磨他,似乎是想努力印證那句話——“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真正的折磨在淩晨開始。
“你的劍是不錯,”樊褚隻用了一根木棍,就敲掉了黎牧的長劍,“可惜你劍法太差了,配不上這把劍。”
什麽樣的家夥才會想到在淩晨跟一個睡眼惺忪的人比試?
而樊褚一直是這樣做的。
黎牧頭昏腦漲地才從地上撿起劍,登時又被樊褚打落,後者抖著濃須,譏笑道,“連劍都拿不穩了?”
直到這一天,他受夠了,但憤怒的情緒沒有表現在臉上,甚至連地上的劍都沒有看一眼,“是的。”
樊褚愣了愣,沒料到黎牧會這樣說。
“小子,把劍撿起來。”他有點後悔,懷疑自己行為是否過分了,於是語氣也難得平和了點,“來和我好好打一場。”
黎牧全然不想掙紮,懶散道,“我打不過你。”
“別放棄呀!”這回輪到樊褚心急不已,他瞪著眼睛道,“你已經進步不少了,隻是動作太過僵硬,沒有一點殺氣。你看著我的木棍揮下時,不要一味想著防守,前進一步,你清楚木棍會落在哪裏,你也知道哪裏才是人的要害處。”
“是啊,好簡單。”黎牧完全不是這樣想的,但隻能無奈地拿起長劍,久經磨洗的劍刃上反射著一抹寒芒,他隱約看到自己一臉疲憊的模樣。
“雙手握劍!”樊褚喝道。
黎牧從沒經曆過像如今一樣疲憊的情形,他低伏著身子,雙手緊緊抓住長劍。眼前不是敵人,而是教官。
樊褚諄諄善誘道,“別記著我的樣子,想想你的仇人,別管是誰,把我當成是他。”
黎牧聽著他的話,努力想象了一陣,他發現自己的仇人隻有一個,就是眼前這個罪惡的隊正大人。
木棍當空而落,黎牧迅疾地橫劍擋住,又踏前一步,抽劍正欲側身朝樊褚肩上刺去,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隻黑乎乎的靴子,旋即下身一陣劇痛襲來!
“啊——”
慘叫聲驚破晨色。
樊褚毫不留情地踢在了他的命根處。
“你的劍法有進步,”隊正那張醜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惋惜道,“但意識太差,我手上拿的是木棍,可實際上武器遍布全身,拳頭和腳,還有牙齒。”
黎牧躺在地上,腦袋裏空空蕩蕩。
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他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所幸往後三個月裏,樊褚收斂了不少,不再於淩晨將他從帳篷裏掀出來,更多時候,他們在出巡的途中比試。黎牧並不清楚自己的劍法進步了多少,他隻知道天氣愈來愈冷了。
灰色的天空上早已看不到太陽升落的軌跡,大雪一開始每隔幾天下一陣,隨後一連半個月都是暴雪紛飛。城牆上守夜的士兵再也不敢離開火堆,他們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地上的凝冰才融化不久,很快又結起了冰。
每天都會有士兵凍傷。
一開始,有個守夜鎮兵在城頭睡覺時被凍壞了一隻耳朵,讓蒼頭用刀硬生生割掉了。緊接著,兩個哨騎在出巡時迷失了方向,當他們回城時,其中一人的整條右臂都失去知覺。
越來越多的人躺在蒼頭營裏,尖銳的哀嚎聲擠破了營帳。
直到出現死人。
入冬後的第五天,樊褚將自己的手下全召集起來,他們要出城巡邏,但不是去塞外,而是南下。
“西邊有座烽火台被人端了,隻有一個守兵活著逃回來。”他臉色很是難看,“據他所說,有一支大約十人的柔然騎兵突襲了烽火台,這些敵人騎著渾身雪白的野獸,於午後殺進來,守兵毫無察覺。”
“雪豹騎?”有人驚呼道。
樊褚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是十個雪豹騎。”
雪豹騎是柔然人的精銳軍隊之一,他們將雪豹蓄養為坐騎,來去如風,迅猛異常,不但騎士驍勇善戰,僅是他們身下的坐騎也非一般人能夠抗衡。柔然人並沒有多少雪豹騎,窮盡一族之力,也僅培養出不到五百的騎士。而這一次,就出現了十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臉哨騎猶豫道,“我們不過十來人,就算南下找到他們,也不是對手。”
黎牧認識這個人,一個經驗豐富的哨騎,人們稱呼他為“黑瞎子”,雖然他並不瞎。
“沒必要和他們正麵交鋒,”樊褚道,“別忘了,我們是哨騎,知道怎麽隱藏自己。鎮將大人的意思是,首先通知南方的六夷諸部,尤其是秀容川的爾越家,一旦發現雪豹騎的蹤跡,先不要打草驚蛇,盡量設伏襲擊。”
黑瞎子又提出一個問題,“沒人追得上他們。”
樊褚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還沒開口,黎牧卻糾正道,“確實沒人追得上雪豹騎,但他們不會一直南下,總得在某個地方停下來。我猜鎮將大人是不指望我們能打過雪豹騎,他更想知道這些人越過北疆的目的。雪豹騎是柔然最精銳的戰士,好鋼就得用在刀刃上,如果隻是想突襲一座烽火口,實在沒必要派出雪豹騎。”
隊正滿意地點了點頭,“小子,我越來越討厭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