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談
字數:5245 加入書籤
柔然人每年都會南下。
在秋天,在冬天,和所有冷得會凍掉牙齒的日子裏。
有時是沃野鎮,有時是朔方鎮,以及其他北疆諸鎮。他們總能找到防線中的漏洞,衝過漢人和六夷諸部的堡壘,緊接著在北境大肆搶掠,甚至最遠能兵臨舊都方壺城下。
他們是強盜,是土匪,也是劊子手。
一支雪豹騎出現在懷荒鎮轄地,然後血洗了一座烽火台,這件事看上去並不簡單。它意味著什麽是否意味柔然人的大軍即將從懷荒附近南下?連勁旅雪豹騎都拿來充當斥候,他們到底積蓄了多少力量?柔然三十六部又派出了多少騎士?
沒人願意繼續想下去,這讓他們感到惶恐無比。
步鬱乙派出了五隊哨騎北行,並命令他們渡過漠溪查探敵情,同時將樊褚的哨騎隊派到南方,他需要更準確詳細的情報,來決定是否向其他軍鎮及附近州縣求援。
在黎牧認識樊褚的時候,後者就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糙漢,如今他更是將自己骨子裏的魯莽徹底展現出來。
“四十匹馬,不能再少了,”樊褚對哨騎們吩咐道,“這不是一天就回得了的出巡,要帶夠幹糧。你們知道營正大人那裏還有幾條獵狗嗎?我記得半個月前還聽過狗叫聲,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把最後一條狗也燉了。最好備一輛馬車,當然你們要是不嫌麻煩的話,離城後自己做也行。”
他出乎意料地細心,能把每件事想得如此周到。
但也夠愚蠢。
黎牧不得不糾正道,“我們不是去打獵,用不著弄這麽大的排場。”
“哦?”樊褚故作驚訝,“你在教訓我?”
“我是你的副隊,有責任指出錯誤。”
“什麽錯誤?”
“南方不同於雪原,到處是野林和山穀,至少我們會到黑木林去。人馬太多過於招搖,雪豹騎會在很遠處就能發現懷荒城的哨騎,到時候非但不是我們去追查柔然人留下的蹤跡,反而更會導致他們來伏擊我們。”
樊褚眯著眼,臉色漸漸緩和下來,“看不出你還挺有見識的。”
黎牧禮節性地躬身道,“多虧大人教導。”
隊正大人的笑容徹底綻放開來,“你覺得該怎麽做?”
“馬夠騎就行,幹糧也不用帶太多,”黎牧侃侃而談,“沿途州縣和六夷部沒理由會拒絕為鎮兵提供補給,倘若他們不願意,等事情結束後甚至不用鎮將大人動手,朝廷自然會處罰他們。不要走大路,夜晚也要保持清醒,我聽說柔然人養的雪豹胃口不小,他們需要大量的肉來填飽畜生的肚子,所以我們說不定會找到很多被掩埋掉的灰燼,附近村莊也會丟失不少牛羊。”
樊褚忍不住大聲笑道,“你學得很快,小子。”他咧嘴朝哨騎們揮手道,“就按他說的辦!”
很快眾人收拾妥當,城門打開時,一行十八騎魚貫而出,消失在城南外的皚皚白雪裏。
黑瞎子在隊伍最前麵帶路,他是本地軍戶,對附近極為熟悉,入夜時,他找回了一根被燒焦的木枝,一些亂糟糟的鳥獸皮毛,還有一把丟在荒林裏的柴刀。
“有個可憐的農戶死在山上,”回到隊伍後,黑瞎子指了指前方的荒山,“我沒看清他的臉,但應該很老了,脖頸被割出一條很深的傷痕,我是聞著血腥味過去的,到了後才發現烤肉的香氣更濃。”
黎牧感到一陣惡心,“雪豹騎在屍體旁用餐?”
“看上去他們的收獲頗豐,至少有兩頭野豬,一隻斑鳩,”黑瞎子道,“雪豹的食物更多,它們順帶著把農戶的下半身都啃完了,還吃了一條手臂。”
樊褚道,“你看得出他們什麽時候走的嗎?”
“至少走了三個時辰。”
“往哪邊?”
“南方。”
樊褚的眼睛裏充滿憂慮,他不用遠望就知道那是何處,“他們去了黑木林。”
“走出黑木林,就是秀容川了。”黑瞎子道,“他們會不會是想找爾越部的麻煩?”
“決計不會,”樊褚補充道,“雪豹騎雖然驍勇,但也該知道秀容川有七千鐵騎,兵強馬壯,絕不是誰都能欺負上門的。但如果他們的目標不是爾越部,又會是誰?”
黎牧對這種話題摻和不進來,他素來不清楚秀容川的事,甚至到如今連秀容川的爾越大人叫什麽都不知道,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現在不是討論雪豹騎想做什麽的時候,隻要知道他們遠去的方向,我們直接追上去就好。”
黑瞎子反駁道,“夜深了。”
夜幕已經垂在他們頭頂上,星光黯淡。
黎牧在黑瞎子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找到火把的倒影,“所以我們更應該抓緊時間,他們在夜色下也走不了多遠。”
黑瞎子嗤笑道,“你想讓我們傻傻地舉著火把去送死嗎?倘若讓雪豹騎發現,用不了半柱香的時間,我們的喉嚨都會被那些畜生咬破。”
“熄滅火把,小心行事。”黎牧躊躇半晌,提議道。
黑瞎子冷哼道,“你看得清路?”
樊褚最終結束了這個話題,“聽瞎子的。”畢竟黑瞎子當了十多年哨騎,在追蹤一道上更有經驗,也更值得信任。
哨騎們來到山嶺下休憩,他們生起了火,但很快又被黎牧製止,“別讓雪豹騎看到了。”
樊褚在一旁坦白道,“你比我更有大人風範。”
於是他們隻得在陰冷的山野裏啃著幹硬的醃肉,抱怨聲此起彼伏,明顯對這位年輕的副隊大人不服氣。黑瞎子興致勃勃地圍觀著,時不時不懷好意地摻和幾句,又引得眾人大笑出聲。
黎牧獨自一人靠在路旁的岩石上,冷眼不語。
昏暗的夜色裏,樊褚靜靜走過來,故作驚奇道,“都不用抽簽了?你這麽自覺站出來守夜?”
沒等到黎牧回答,樊褚又遞給他一塊抹淨泥垢的白薯,“沒烤好的醃肉確實難吃,幸好這不是在雪原裏,否則掏出來的時候你還以為吃的板甲。嚐嚐這個,我之前在一塊田裏挖出來的,北鎮可不多見。”
黎牧怔怔地咬了一口,隻覺這滋味甘甜無比,又很是熟悉,“在並州,我母親經常用白薯煮湯。”
“你是並州人?”樊褚好奇道,“那裏離懷荒恐怕有兩個月的路程。”
“七十三天。”黎牧輕聲道,語調裏帶著莫名的哀傷,“他們給了我一件破爛的衣服,好讓我不至於凍死,然後把我綁到馬車上,一路搖搖晃晃,我看著日升日落,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個秋季。我走的那天,牧笛鳥還在紫葵樹上唱歌,花開得正是時候,雖然已被山洪衝得殘敗不堪。等我來到北疆後,那些人不見了,換了一撥披著白氅的武夫,有的背著弓箭,有的提著長刀,還有一個老頭子。馬車上還有一些和我一樣被綁到這的人,七個,還是八個?我已經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披著白氅的人在我們身邊轉了很久,起先讓我揮劍,又叫我拉弓,最終他們決定把馬廄交給我。”
樊褚笑道,“你那時多大?”
“十四五歲吧。”
“難怪,”樊褚道,“你現在都這麽瘦巴巴的,可見幾年前你就隻剩下骨頭了。你犯了什麽罪?”
“犯了什麽罪?”黎牧木然重複了一遍,笑容冰冷,“大概我唯一的罪,是沒能死在山洪裏吧。我原本想考私塾,雖然家裏供不起一個讀書人,但隻有空閑下來,我還是會趴在私塾的門口,聽著老先生念念叨叨。我認的字不多,每次都會被守門人趕出去。最後老先生可憐我,送了我一本啟蒙冊子。可我還沒得閑多看幾遍,一場忽如其來的山洪就爆發了。我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死了,死得很是安靜,他們甚至來不及掙紮,唯有在河邊摘果子的我逃出來了。”
“那你為什麽會來這?”
“因為朝廷的人來了,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縣丁們分給了我一碗粥,然後就把我綁上了車。”
樊褚幽幽地歎了口氣,許久才道,“朝廷就是這樣,你也沒地方埋怨。沒人願意到北疆當兵,這裏的人越來越少,剩下的人,身上卻背負著越來越多可憐的故事。你或許還不是最慘的,有些人隻是離家迷了路,就被一棍子敲暈,醒來時,他們已經披上白氅,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宣誓成為鎮兵。”
“你呢?”黎牧問道,“你是怎麽來北鎮的?”
“我殺了人。”樊褚臉色沉了下來,聲音更低了,“死的那個人是縣令的侄子,於是我被判死刑,但剛好趕上懷荒鎮的使者前來征兵,他挑中了我。”
“你倒是罪有應得。”
樊褚卻道,“倘若再給我一次選擇,我也會砍下那畜生的腦袋。我隻是後悔,當初沒機會多捅幾刀,以至於那畜生還苟延殘喘多活了十來天。我恨不得剝他皮,吃他肉!”
黎牧一陣沉默,他從樊褚的眼睛裏看到怒潮洶湧,連周圍的空氣也似乎燥熱起來。
隊正大人終於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無意繼續談下去,“快睡吧,明天趕早出發,今晚我來守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