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豹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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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
天微微亮時,黎牧獨自醒來,看到身旁一個灰胡子哨騎在睡夢中翻過身子,不自覺地抖著白氅上的碎雪。其他人也都在鼾聲中沉睡,唯有不遠處樊褚依舊穩穩坐在蒼白的岩石上,輕輕撫摸著腰上的鐵鐧。
不多時,林子裏鑽出一個人。
黑瞎子是醒得最早的人,他急匆匆地縱馬跑來,一路雪泥飛濺。
樊褚迎了上去,黑瞎子在他身前急促地回報情況,兩人臉色一般難看。黎牧隔得遠,沒有聽清他們說什麽。
很快,樊褚和黑瞎子一一叫醒了哨騎們。
“出了什麽事?”黎牧起身問道。
黑瞎子的麵容上像是結了一層薄冰,他艱難地扯動嘴角,“雪豹騎沒有走遠,他們在山後屠了一座村莊,而且就是兩三個時辰前的事。”
黎牧驚疑地望著樊褚,後者卻道,“我什麽聲音也沒聽見。”
“這正說明他們手段狠疾,顯然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會暴露行蹤。”黑瞎子一直沒有下馬,他的坐騎在清晨的空氣中呼出陣陣白霧,“我猜是雪豹太過饑餓了,他們需要食物。”
黎牧頗感悔恨,“如果昨晚追上去”
“他們也不在乎多殺十八個人。”黑瞎子冷冷打斷了他。
“快把你們的屁股都挪到馬兒身上去!”樊褚朝哨騎們大聲喊著,“武器一樣也別落下!”
有人抱怨道,“早飯吃什麽?”
“吃你娘的奶!”隊正大人給他指了條明路。
黑瞎子在渾濁的晨霧中嗅到了雪豹騎的腥味,他遠遠走在前麵,長柄尖刀在他肩側擺動著。兩名哨騎在樊褚的吩咐下離開了隊伍,去尋找附近的六夷部。
黎牧一手提著韁繩,一手不離劍柄,雖然不知危險在何處,但他心跳得無比劇烈。在北鎮三年,他見過不少從漠溪以北逃來的歸順者,都是被柔然人所奴役的突厥人或鮮卑人。他們一邊對鎮兵們的收留感激涕零,一邊惶惶訴說自身在柔然鐵蹄下的恐懼。黎牧又從其他鎮兵口中得知了這一切。
他還沒遇到過柔然人,更別說雪豹騎,但早對這些雪原上的彪悍騎士熟悉不已,談起柔然精銳如數家珍。
雪豹騎還隻是他所能想起的恐怖事物中的一種。
柔然人的精銳軍隊除了數百雪豹騎,還有八百奔雷騎,和三千名射雕騎手,以及其他名目繁多而數量更少的特殊騎兵,據說他們還蓄養了無數異獸,甚至包括龍。當然,北鎮已經沒人敢信誓旦旦宣稱見過龍了,黎牧上一回聽到龍的故事,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軍戶偶然間談起了自己祖父的某次冒險。初到北鎮時,他一度沉迷在這些荒謬離奇的故事中,時長日久,他逐漸感到厭煩。荒原上隻有慘叫聲劃破天空的烏鴉,和灰茫茫的灌木叢裏,那些野獸血紅色的目光。
樊褚帶著哨騎們尾隨黑瞎子留下的標記,愈往南隊伍愈發安靜,人人沉默無聲,各懷心事。
直至臨近黑木林,當他們行走在一處泥濘的山澗裏時,看到黑瞎子突然從狂奔而回。
哨騎們頓時警惕地拔出武器,唯恐黑瞎子身後有追兵。
樊褚提韁迎上去,“發生了什麽事?”
“雪豹騎!”
“你找到了?”
“就在黑木林裏麵,一隊十人,不多不少,全都在。”黑瞎子不停喘息著,而後道,“他們速度很慢,頗為謹慎,又像是在等誰。小半個時辰,我們就能追上他們。”
樊褚憂慮地望了眼自己的隊伍,“可惜熊頭和灰靴子還沒來,我也不知他們找到援兵沒。僅憑我們這些人,不可能是雪豹騎的對手。要是有隻信鴿就好了,隻要能得到秀容川的支持,他們在黑木林裏設伏,這些雪豹騎一個也跑不了。隻是懷荒現在窮得鴿子也喂不起了!”
黑瞎子哼了一聲,“窮了一座懷荒,倒是養肥了一個步鬱乙。”
“多說無益,”樊褚道,“你繼續監視他們,小心點,我們在後麵跟上。”他又派出一個哨騎,往東尋找援兵。
黎牧將抽出的劍又重新收回鞘中,等黑瞎子離去後,他低聲對樊褚道,“我感覺有點不對勁。”
“怎麽?”
“按理說,雪豹騎一路南下,都抵達黑木林了,顯然有使命在身。但依照黑瞎子所說,他們十人都在一起,既無前哨,也沒有斷後的警衛,卻偏偏行進緩慢,完全沒有一支精銳軍隊該有的樣子。”
樊褚有些疲憊,他一夜未睡,腦子完全跟不上黎牧,隻得垂著眼皮道,“黑瞎子不會看錯。”
“事關重要,他當然不會看錯,”黎牧堅持道,“可這會不會是雪豹騎故布迷陣?他們走得如此緩慢,是在等什麽?北疆以南可找不到一個柔然人,如果不是等自己的同夥,那就是在等獵物送上門。”
“獵物?”
“追兵。”黎牧說得不能再明白了。
一陣冷風吹來,樊褚不禁打了個寒顫,稍微清醒了些,“你是說,雪豹騎發現了我們?”
“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人。”黎牧注視著遠處灰暗的黑木林,那是懷荒南下秀容川的必經之途,東邊是峭壁高陡的青海山支脈,而西邊則是奔流急湍的陽曲江。過去幾百年裏,無數恐怖傳說深埋在陰森的黑木林中,有食人魔、地龍和噬血狂蜂,更不乏魑魅魍魎。事實上,黑木林裏到底有什麽,沒人說得清。他隻知道那片林子很大,三年前他被綁著北上懷荒鎮時,在幽深的密林裏度過了一個晚上。他不由得強調道,“不管怎麽說,雪豹騎一定是發現了什麽,才會如此謹慎行事,甚至不肯分兵。我們最好不好追上去了,隻需守在林口等待援兵。”
然而樊褚並沒有聽從他的意見,“我們隻要走得慢點,援兵遲早會追上來的。但此時不繼續前行,恐怕會丟了雪豹騎的蹤跡,到時候再去尋找就很難了。何況秀容川也不止爾越部一家,一旦雪豹騎進了秀容川,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去聯絡其他六夷部?那裏還有跟爾越部不對付的乞伏部、堅胡部和步斛部,乃至更多各懷鬼胎的六夷人,北境早就不是太武皇帝時的北境了。”他還有些話沒說出口,當洛陽的貴族們沉陷在紙醉金迷之時,卻不知危機四伏。北疆七鎮的士兵一年比一年少,內附的六夷愈發蠢蠢欲動,誰知道柔然人會不會跟他們有什麽勾當?
一想及此,樊褚不禁感到猶豫。他深信爾越家不會背叛大魏,但也知道秀容川各勢力錯綜複雜,一旦不小心摻和進去,就難以全身而退。
不到片刻,哨騎們已踏入黑木林。
荒葉在腳底蔓生不止,怪枝勾拉著騎士們的白氅,黎牧小心翼翼躲避著,看到一些雜草正從黑泥與碎石間頑強生長著。他不僅有些好奇,“我聽說秀容川的爾越大人不止一次率兵北上,以支援七鎮,但他們是怎麽穿過黑木林的?”
也許是騎士們察覺到周圍氣氛莫名壓抑,一時間,他們對這個話題充滿興致。
沒等樊褚回答,一名哨騎張口道,“他們有捷徑。”
“不,黑木林對所有人都一樣,可能他們找到過一條小徑,但野草又把道路淹沒了。”有人糾正道,“沒有路,隻是爾越家的人對黑木林格外熟悉,他們向來都喜歡在林子裏打獵。要經過這片鬼林子,他們比任何人都快。”
前一個人堅持道,“肯定有一條不為人知的路。”
當他們爭吵時,樊褚湊近黎牧道,“要我說,他們根本沒走黑木林。一支數千人的軍隊想要通過黑木林,跟十幾個人走這條路完全不同。當然,想坐船從陽曲河北上也是找死。唯一可能的是,爾越部先是往東,數十裏外有座叫對壁山的關隘。通過對壁山再轉向北行,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忽然,前麵的哨騎一聲驚呼,停了下來。
黎牧放眼望去,黑色眸子裏滿是驚愕。密林裏,他們看到一匹孤零零的灰馬正朝他們緩慢走來,背上橫躺著一個人,白氅在他身上晃動著,一把長柄尖刀插在鞍囊上。
“是黑瞎子!”有人驚聲尖叫。
哨騎們很快將那匹馬帶過來,直至樊褚身前時,黑瞎子的身體倏然滑落在地,眾人發現他整張臉已經被抓得麵目全非,而脖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傷,鮮血早已幹涸。
黎牧覺得喉嚨莫名幹燥,不忍再看那張臉。
“是雪豹騎殺的他?”有哨騎猶疑出聲,但死人不會回答他,而活著的人已然紛紛抽出武器。
“你說得不錯,雪豹騎說不定早已發現我們。”樊褚臉色格外冰冷,他咬牙審視著昏暗的密林,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他視線裏一晃而過。他迅猛地從鞍囊裏拔出箭,鐵箭穿過樹林,最終落空。
“有敵人!”他喊聲如雷,一把扔掉手中的弓,揚鐧追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更多敵人出現在他們周圍。
黎牧才舉起長劍,一道巨大的白影夾帶著濃烈的腥臭味撲麵而來,他避過了獠牙、利爪和鋒利的刀刃,但整個人卻不慎跌落下馬,緊接著他聽到一聲嘶鳴,坐騎已經被白影撲倒在地。
直至此時,他看清了來者的麵目。
坐騎翻倒的地方,一頭渾身蒼白如雪的猛獸正在撕咬著它的喉嚨,毛發粗硬,頭似獵豹,有一人來高。猛獸的背上正坐著一個手持圓月彎刀的高大騎士,身著白甲,麵相蠻狠,頭發被紮成無數條細軟的長辮。
在騎士的嗬斥下,雪豹很快離開了可憐的馬兒,血紅色的眼睛轉而冰冷地注視著黎牧,喉嚨裏不住發出低吼聲。
黎牧以手肘撐地,匆忙爬起來,然而還沒等他找到自己丟落的長劍,雪豹猛然拔足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