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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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牧的腦海裏隻剩下那雙鮮紅如血的野獸眸子。

    冰冷的空氣中,他似乎還聽到死神來臨時的桀桀腳步聲。

    雪豹張開血盆大口,四根尖銳的獠牙上流轉著一種幽冷可怖的灰綠色,仿佛其間深藏劇毒。白甲騎士的彎刀擦過野蠻生長的枝杈,劈開晨霧,刀尖指向目標!

    然而最先觸碰到黎牧的,不是獠牙,也不是彎刀,更不是野獸參雜著血泥的前爪。樊褚不知何時拔馬衝來,坐騎與黎牧擦身而過,鐵鐧則倒揮而出,從下往上凶狠地砸在雪豹下顎上。

    “咻——”

    黎牧聽見彎刀劃開白氅而後吻在鎧甲上的聲音。

    他匆忙找到長劍,又一頭雪豹迎麵撲來,沾滿血汙的毛發蹭在他白氅上。黎牧隻覺有一股巨力將自己往前扯動,他奮力掙紮,嘶地一聲,白氅被徹底拖走,隻剩下一小塊坎肩夾在項圈上。雪豹騎一擊沒有得手,旋轉回頭,彎刀狠狠劈在黎牧舉起的長劍上。

    年輕哨騎的虎口一顫,武器差點鬆落。

    他雖然擋開了彎刀,卻沒有避過雪豹的襲擊,銳利的爪子居然能深深刺進鎧甲裏,一轉眼拔出來時,連甲帶肉,鮮血隨之飛濺。黎牧悶哼一聲,劇痛從胸口直襲腦門,一陣頭昏目眩中,他翻身揚起長劍,感到劍身似乎砍中鈍物,無法下力。他再度睜開眼,撲到身前的雪豹嚎叫不止,左腿被割開一道明顯的傷痕,鮮血從中流出,將毛發染成紅色。

    另一邊,樊褚逼退了一名雪豹騎,同時垂垂欲倒。彎刀在他的鎧甲上劃開數道口子,又割破了他缺乏護具的右臂,後背上的白氅也被雪豹抓得破爛不堪。他的坐騎不是雪豹的對手,第一個回合便被咬破肚子,隻能哀嚎著跪在地上。樊褚飛快地從馬背上跳下,又一個翻滾,找到了合適的攻擊位置。他不是一個靈巧的戰士,但對危險極為敏感,一邊咒罵著,一邊扭身躲閃雪豹的撲襲。最終,白甲騎士毫不留情地將冰冷的彎刀抵在他肋下,試圖將整條手臂都帶走時,樊褚卻一鐧徑直插進雪豹的喉嚨裏,猛獸的牙齒在他手臂無力地張合著,呻吟著。

    白甲騎士在搖晃著坐騎上左歪右倒,但還是奮力上提彎刀!

    “去你娘!”

    樊褚一聲怒吼,忍著左臂上的劇痛,右手猛地抽出鐵鐧,打落出數顆雪豹利牙,甚至直接穿破了它的嘴角。

    巨力帶動猛獸朝一邊哀嚎著倒下。

    白甲騎士隻能放棄攻擊,但他才跳下雪豹,樊褚已然追身上前,一鐧敲破了他的天靈蓋,腦漿與血花紛飛濺落,他腦袋上的軟辮垂在鐵鐧上,隨著身體不住抽搐著。

    倒下了一個雪豹騎,卻還有九個。

    樊褚雖勇,但他回身張望著,自己的手下正遭受著無情屠殺。一個哨騎被咬破了喉嚨,雪豹叼住他的身子,不停往前拖動著,他雙手無力地垂擺,沒多時就不再掙紮。至少六個人死在雪豹的尖牙利爪下,而白甲騎士又用彎刀帶走了其他白氅哨騎的生命。

    黎牧是還活著的那一個。

    但這支十八人的哨騎隊在派走三個求援者後,活下來的隻有樊褚和黎牧。

    他們背靠著背,樊褚的胸口不住起伏,濕黏的液體在鎧甲裏流淌著,他環顧四周,“還有九個。”

    “十八個。”黎牧糾正道,“再加上九頭雪豹。”

    他故作輕鬆,但實際上全身骨頭都在上下擠壓著,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如此之近,甚至遠過在守林人木屋前遇到心魔時。

    一頭雪豹仰起頭,厲聲嚎叫,仿佛在為剛死去的同伴感到痛苦和憤怒。樊褚將鐵鐧插得很深,他不太確定是否刺穿了那畜生的咽喉,但看到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刺在哪裏已經不重要了,它死了。

    雪豹騎們緩緩前行,將二人緊緊包圍在內。

    他們在捕獵,等著獵物惶恐不安,再用最殘忍的手段處決掉。

    一個雪豹騎甚至收回了彎刀,而拿出了一把短叉,他朝著黎牧與樊褚比劃著,笑容陰冷。

    “他想把我們腦袋砍下來,再用叉子去逗雪豹。”樊褚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遊戲,我聽說過。”

    “好像很有意思。”黎牧握緊了長劍,渾身冰冷。

    一步,兩步,三步

    他們愈來愈近。

    雪豹們伏低了腦袋,雙眸緊緊盯著他們,不時張牙嘶吼,踏著無聲地步伐。

    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直直射穿了一名雪豹騎的腦袋!

    柔然人不安地警惕地望過去,他們聽到深林裏傳來馬蹄聲,數十名騎士轉眼衝至!

    “是爾越部的人!”

    樊褚看到一麵畫有展翅獵鷹的旗幟在林中飛舞著,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不再等待,持鐧撲向一名雪豹騎。黎牧被他驚醒,雙手緊握劍柄,一個轉身,擋在了另一名雪豹騎身前。

    爾越騎士們撲進陣中,毫無畏懼,鐵斧、銅錘和長刀對上了雪豹的尖牙。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黎牧眼中。

    身形頎長的年輕騎士隻一回合,長刀就帶走了一個雪豹騎的性命,後者還沒來得及反戈相擊,腦袋便騰空而起,脫離了身軀。侯禹馬不停蹄,飛快衝到黎牧跟前,又一刀砍開了一頭雪豹咧著的大嘴,斷牙和鮮血在半空碰撞交融。

    黎牧心頭熱血燃燒,死裏逃生的感覺實在令人激動不已。他挺劍擋開了從後麵砍向侯禹的一把彎刀,雪豹厲聲怪叫,一爪壓在他胳膊上,溫熱的液體飛濺到黎牧臉上,但他依舊堅定地站在那,長劍一轉,恰好卡在野獸嘴上。他聽到雪豹的嗚咽聲,潮濕的呼吸蔓延在手指上,坐騎上的柔然人又揚起了彎刀!

    拳頭和腳,還有牙齒。

    黎牧忽然想到這句話。

    當他試圖側身撞向雪豹時,頭頂閃過一道寒芒,侯禹的長刀打落了柔然人的武器,順勢一刀劈開了後者的腦袋。

    戰局陡變!

    三名雪豹騎最後逃離戰場,朝北方而去,而把同伴的屍體扔在原地。

    爾越騎士們並沒有去追,他們雖然勇猛,但坐騎遠遠跑不過雪豹。

    樊褚甩下了自己破敗的白氅,鎧甲上滿是暗灰色的裂痕,盡管左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依舊擠出一抹笑容,朝侯禹大聲喊道,“你來得可真及時!”

    “我是來陪爾越大人打獵的。”侯禹微笑道,“隻是沒想過,黑木林裏居然還有雪豹。”

    樊褚驚訝道,“爾越大人也在這?”

    “不,”侯禹搖頭,“他還在林外的溪水邊教世子射箭,我是提前來探路的。畢竟黑木林裏什麽都有,保不準會威脅到世子的安危。你也知道,乞伏人也住在黑木林邊上”

    他忽然聽到一聲哀鳴。

    不是來自傷兵,這裏除了活著的人,其他人都死透了。

    黎牧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頭雪豹無力地伏在地上,腹部被捅出一道長約數寸的傷口,甚至有腸子落了出來。他小心地避開了猛獸的獠牙,看到雪豹原本深紅的眼眸裏突然變得格外清澈。

    他想起了並州家門口的那座古井,弟弟在身旁轉來轉去,而他目光而落在井水裏,他時而看到夕陽倒映,時而看到樹影簌簌,有時母親的臉也倒垂進來,然後是弟弟,是父親。

    但他始終想不起何時看見過自己的倒影。

    戰鬥結束後,黎牧才忽然意識到它也是一頭可憐的動物,盡管這些可憐的家夥一度差點要了他的命。

    侯禹翻身下馬,靜靜走到雪豹跟前,“它遲早要死。”

    “你想救它?”樊褚從地上摸起一把彎刀,“讓開,我來解決這頭畜生。”

    黎牧擋住了隊正,“沒必要,它現在根本動不了。”

    樊褚瞪著他,左臂上的傷痛令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那你打算怎麽辦?”

    黎牧回頭看了眼虛弱的雪豹,那雙透明的眸子觸動了他心底柔軟處,“帶回去吧,哨騎營不是缺少獵犬麽,我想雪豹或許也能填補這個位置。”

    “你瘋了!”樊褚不可思議,“它是柔然人的雪豹啊!遲早會反咬你一口,你會為此丟掉性命的。”

    侯禹走到兩人中間,手上舉起了一枚紅色口哨,“我在它主人的屍體上找到這個,至少你能用口哨來控製雪豹的行為,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懷念原來的主子。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接殺了它,要不然得關在籠子裏養一段時間。”

    樊褚張著嘴懇求道,“行行好,秀容川的義子大人啊,你知道北鎮有多窮,我們連自己都喂不飽,還要養一頭雪豹?”

    “不用你養,”黎牧卻從侯禹滿是粗繭的手上接過口哨,“我會帶它到雪原上找吃的。”

    “你可真好心,”樊褚感覺自己的耐心被磨得一幹二淨,憤怒道,“你看看左右,我們有多少個弟兄就死在雪豹手上,你照料它的時候,會不會抬頭看看天上,你有沒有看到自己弟兄的魂靈在上空飄著,他們死狀慘烈,喉嚨被咬破,四肢被扯斷,有的腦袋甚至都被雪豹的牙齒咬碎了!想想這些人吧,想想黑瞎子”

    他要不提黑瞎子還好,一提起這個人,黎牧毫無悔意,“他要是能聽我的,也不至於落到這般下場。”

    樊褚一時語塞。

    黎牧自顧自割下一塊白氅,堵在雪豹腹部的傷口上。他現在唯一要考慮的事情,就是如何把雪豹送回懷荒。

    隊正大人氣得渾身發抖,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侯禹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他問道,“這些雪豹騎為什麽會在這?”

    “你去跟那頭雪豹聊聊,說不定能知道他們之所以南下的原因。”樊褚餘怒未消,最終努努嘴,哼道,“我帶著哨騎隊追了他們一天,雪豹騎突襲了懷荒的烽火台,又來到黑木林,我猜他們就是想去秀容川。但你也看到了,他們又死在了這裏。”

    侯禹平靜道,“還有三個活人。”

    “是啊,還逃了三個,”樊褚又哼了一聲,“要不你追上去問問?”

    “秀容川”侯禹略一思索,開口道,“我看不用問了,乞伏部這些日子不時派人進黑木林,否則爾越大人要帶世子來打獵時,我也不會提前來黑木林巡視,這些雪豹騎應該是想聯係乞伏部。”

    樊褚盯著他眼睛,“你確定?”

    侯禹沒有回答。

    “我知道爾越部和乞伏部一向有仇,早在爾越大人的先祖爾越拔度時代,這份仇就結下了。”樊褚左臂上傳來的劇痛令他頭腦無比清醒,“有些事最好有證據,不要亂說。”

    “那隻雪豹和柔然人的腦袋你可以帶走,”侯禹沒有理會他,反而道,“其他的交給我。”

    樊褚心底愈發不安,“你想做什麽?”

    “這就是秀容川自己的事了,與北鎮無關。至於逃走的三個雪豹騎,他們要是不回來倒好,若是再想從黑木林南下,爾越部的人會時刻堵在林口,對壁山也會加派人手日夜盯著。”侯禹看到了樊褚眼中的猶疑,補充道,“你放心,沒有真正能拿出手的證據,爾越大人是不會打亂秀容川格局的。”

    “這樣最好。”

    爾越騎士們早已割下了雪豹騎的腦袋,侯禹還親自率領二十名騎士一路護送他們北上。

    等出黑木林的時候,之前派出的求援哨騎終於趕來,數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飛馳到他們麵前。

    熊頭和灰靴子迎上前,還沒開口,就遭到樊褚劈頭蓋臉一頓怒罵。

    援兵來得顯然不是時候。

    早來一步,就算不能救援陷入柔然人埋伏的樊褚一行,至少也能擋住逃亡的三名雪豹騎。

    侯禹饒有興致地聽著樊褚的叫罵聲,湊近黎牧道,“看來你們不需要我護送了。”

    黎牧默然回頭,他想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我聽說一旦北鎮有事,秀容川都會派兵支援?”

    “不止是秀容川,”侯禹道,“所有靠近北疆的州縣和六夷部,都該派兵。”

    “我的意思是,不管雪豹騎南下目的是什麽,他們至少來了,柔然人的大軍說不定也會很快出現在懷荒城下。”

    侯禹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是的。”他頓了頓,又道,“我聽說你隻當了三年鎮兵,打過仗嗎?”

    “還沒有。”

    “那就好,”侯禹拍了拍他肩膀,“這樣我就有機會教你怎麽當逃兵了。”

    黎牧頗感驚訝,“逃兵?”

    “對,在逃跑這方麵,我可是有著豐富的經驗。”

    侯禹嘴角帶著一抹怪異的微笑,隨後朝樊褚揮了揮手,轉身帶隊離開眾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