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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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滿身腥汗味的女人毫無征兆地撲在他身上,若不是黎牧沉身站定,險些就要和她一同朝後摔去。

    黎牧聞到了女人發絲間傳來的糜爛香氣,隻低頭看了一眼,便將之推開。他早在裏屋受夠了黏在身上的溫香軟玉,如今對此無動於衷。

    很快,借著微弱的光線,黎牧看到前方不遠處走來一個半裸著身子的年輕男人。

    “過來,青兒。”男人冷笑著朝女人招手,他隻用一件舊毛毯子卷住下身,身材精壯,皮膚光滑,俊朗的臉龐上還塗著薄薄一層脂粉。他似乎是來自世家大族的子弟,本不該出現在苦寒的北疆。

    女人可憐巴巴地搖著頭,蜷縮在黎牧身後。

    男人明顯憤怒了,笑容變得扭曲猙獰,他大步向前,然而狹窄的走廊上,黎牧攔住了他。

    “你不會擋我路的,對吧?”男人將手放在黎牧肩膀上,後者整個身子卻像是一座拔地而生的岩石,分毫撼動不了。他不耐煩地咬了咬嘴唇,盯著這個白氅鎮兵,一隻手將額頭上汗濕的黑色長發上撥向後腦勺,“我明天也要去懷荒當兵了,至少在一段不長的日子裏,我們是同袍,會並肩作戰所以沒必要現在鬧翻臉,不是麽?”

    黎牧想起了女人惶然不安的麵容,“她不想和你走。”

    “一個臭****而已”男人頓了頓,陡然變了語氣,笑容溫和,“好弟兄,讓一下,我和她隻是在開玩笑罷了。”

    女人伸手抓住了黎牧的坎肩,“別,他會殺了我的,求求你”

    男人神經質地哧笑著,“青兒,我為什麽要殺你?一路上你再清楚不過,我之所以來到這個鬼地方,就是因為犯下了殺人罪,又怎麽會讓自己罪加一等呢?何況,我多喜歡你呀,每日每夜,無時不刻。”

    然而手上的匕首出賣了他。

    “你還是要殺我你說你愈喜歡我,愈舍不得失去我,要挖出我的眼睛,割下我的舌頭”女人絕望地後退了一步,她張望著通往大堂的路,又猶豫著,她不想光著身子從幾十個男人中穿過,而且明白酒棧外到底有多冷。

    黎牧目光漠然地看著新兵,“在披上白氅之前,你還是殺人犯。我不知道為什麽監管囚犯的州兵會放你進來,但現在我以懷荒哨騎副隊正的身份命令你離開這裏。穿好你的衣服,帶上不該帶來的東西,我不想臨走時還看到你留在酒棧裏!”

    “哨騎副隊?”男人嗤笑著,“多大的官兒啊,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黎牧忽然很慶幸自己沒有聽從樊褚的意見,而是堅持帶來長劍。

    於是他右手從腰間抽出半截劍刃,幽冷的長廊裏生出一絲寒芒,“你最好不要聽從我的命令,這樣鎮將大人的桌案上就會多出一顆柔然密探的頭顱。至於他的腦袋為什麽更像是漢人,我有一百萬個理由來解釋這件事。”

    要拿匕首去對上長劍,是一件很冒險的事。

    “副隊大人,你說得我都害怕了。”

    他猶自嘴硬,神色複雜地盯著長劍許久,最後一言不發,訕訕離開。

    等他走後,黎牧將白氅披在兀自顫栗著的女人,“去找羌老,或者是你的同伴,總之不要繼續待在這裏。”

    回到大堂時,士兵們又開始起哄,有人叫嚷道,“第三十八個!”

    他留在裏堂的時間比樊褚還少,其他人當然巴不得這樣。

    但也未免太快了。

    仍舊留在暖爐旁的大胡子問道,“你究竟有沒有找到地方?我是說你的命根子有沒有插到裏麵?”

    “沒有。”黎牧冷冷地回答他。

    “看起來你還真是個稚兒,”大胡子咧嘴笑道,“像今天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姐兒不是常來北鎮的。你要是還能摸出十兩銀子,我勸你留在這休息會,說不定第二次就來勁了。”

    黎牧不免感到荒唐,他不知道這次來酒棧的姐兒有幾個,但至少記得羌老在裏屋的隔間隻有八座。短短一天,她們要應付多少饑渴難耐的男人?

    樊褚懷裏還有不少銀子,可惜他看上去至少要休息到明天才會醒來。黎牧一把從酒壇旁拖起隊長大人,後者一路伏在馬鞍上,夜色冰冷徹骨,他們迎著懷荒城頭上幾百年裏從沒熄滅過的燈火而去。

    第二天,樊褚醒來發覺頭痛無比,找到黎牧問道,“昨天發生了什麽事?”

    “你少了十兩銀子。”

    “還有呢?”

    “你進了羌老酒棧的裏屋,在裏麵待了兩個時辰,直到所有人都不耐煩後,我就把你帶回來了。”

    樊褚麵露笑容,自得不已,“這就是真功夫,能在床上折騰幾個時辰的人除了我還能有誰?有機會我教你兩手。”

    “是啊,我真的很羨慕。”黎牧一點不想編下去了,他很快轉移話題,“鎮將府的守衛剛來過,步鬱乙大人要安排五個新兵來我們哨騎隊,熊頭還從步卒營帶來了四個會騎馬的弓箭手。”

    “九個人?”樊褚感覺頭更痛了,“我的喉嚨幹燥得想要裂開了,沒氣力去吼這群新兵,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把他們都交給你,不願意你也得管著。”

    隊長大人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

    灰靴子將新兵們引進營帳時,黎牧很快發現了一個熟人。

    “你叫什麽?”黎牧走到那個滿臉脂粉的年輕男人麵前,忽然發覺懷荒城真是小,有些人抬頭就能遇見。

    “劉璟。”男人不情願地扯動嘴角,他換了一身嶄新的黑皮甲,還帶著一把精致的細長鐵劍。肅冷的空氣中,和他比起來,其他站成一排的新兵們就像是剛從泥地裏滾出來一般。

    “我記住你的名字了,”黎牧道,“你最好也記住我這個副隊大人。在來北疆之前,你或許享盡榮華,可惜從現在開始,沒人會格外關照你。雪原荒冷,錢再多也沒用。”

    劉璟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瘦小子找來五領白氅,等這些新兵披上後,黎牧帶著他們找到佇立在哨騎營中的北鎮軍旗。

    這是一麵白底旗幟,上麵畫著交叉的刀與盾,而盾麵上又刻著七顆星,象征七鎮。

    它飄在哨騎營正空上,獵獵作響。

    每一個來到七鎮的新兵,都會在軍旗下立誓守護北疆。

    所有人都半跪在地,哨騎營裏資曆最老的蒼頭則站在軍旗下,喑啞地開口念著:

    七鎮之士,為王前驅。

    披霜當鎧,凝冰作刃。

    七鎮之士,永駐北疆。

    不羨榮寵,不言恨怨。

    生非王侯,死亦寂寥。

    終以此誓,不負白氅。

    在黎牧的引領下,新兵們隨之重複默念一遍。

    蒼頭望著他們,在雪泥裏灑下一碗酒,“七鎮猶在,諸君且勉。”

    宣誓結束後,灰靴子偷偷湊近黎牧,低聲道,“在北鎮,錢也是有用的。”

    “什麽意思?”

    “劉璟的父親是肆州大戶,族叔還在洛陽為官。”灰靴子聲音更低了,“來懷荒之前,他已經給鎮將大人送了一筆厚禮,據說裝滿了整整兩口大箱子,連營正也打點了一番。他不會在北疆留多久,等風頭過去,就會有人來接他回肆州。”

    黎牧漠然道,“那又如何?”

    灰靴子抖了抖舊皮襖上的碎雪,猶疑道,“我看得出,你和他不太對付。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他來哨騎隊也僅僅是做個樣子,用不著當真。他不會參加訓練,也不會出巡,說不定他接下來還會給隊正一筆錢,到時候隻用整天躺在營帳裏就好了。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他們沒什麽分別,錢多到能讓一座城的鎮兵都像孫子一樣對其客客氣氣,不敢驚擾。”

    “我是第一次見。”黎牧對此毫不關心,在他的世界裏,錢隻能用來買酒和修理兵甲,“隊正沒說話前,訓練和巡邏一切照常,任何人都不會得到優待。”

    灰靴子頹然搖頭,“這樣做是不行的。”

    “是否鎮將大人有過命令,劉璟可以不訓練和不巡邏?”

    “沒有”灰靴子辯解道,“可根本不用下命令,所有人都默認這種事。”

    “所有人?”黎牧覺得所有人裏肯定不包括自己,他不想被代表,“我隻聽從命令。”

    “你會後悔的。”

    “鞭子又不會打到你身上,何況這件事根本沒道理可講。”

    確實沒道理。

    為什麽有的人犯下殺人罪,隻用捱上幾個月的時間就能免除責罰,而有的人什麽都沒有做,就被綁上北疆?

    況且,劉璟已經發過誓了,他一旦離開北鎮,便是逃兵行為。

    樊褚卻不這麽看。

    他依舊躺在自己的木床上,昨晚喝了太多酒,以至於腦袋昏昏沉沉,許久不能恢複正常,“發誓有什麽用?”

    “披上白氅,在七鎮軍旗下發下誓,他就永遠是鎮兵,”黎牧肅容道,“他想要回家的話,北疆所有鎮兵都應該有責任去追捕他,誰都可以砍下他腦袋掛在城頭上。”

    “你還真信誓言?”樊褚無不諷刺地道,“那幾句鬼話是幾百年前貴族大人們留下的,他們講榮譽,講信用,而且當時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有仗打,人頭和戰功多到數不清,誰願意離開能讓他們建功立業的地方?但現在不同,城裏隻有窮人、流民、囚犯和騙子,每天都有無數句鬼話從他們嘴裏說出,誰又在乎多說幾句?”

    黎牧怔怔道,“至少你不是。秀容川的侯禹在招納你時,你不是說過自己發過誓嗎?”

    “那是我跟他說的鬼話,”樊褚懶懶開口道,“若非我標榜自己是一個講信用的軍人,他還會在我耳邊聒噪多久?”

    黎牧沉默無言,從火爐旁找到酒壺,將所剩不多的酒全部灌進喉嚨裏。

    “你不會酒的。”樊褚有些心疼地看著空蕩蕩的酒壺。

    黎牧沒有理會這句話,伸手擦幹嘴上的液體,“你不是那樣的人。”

    樊褚好奇地笑道,“那我是什麽樣的人?”

    “盡管你不是什麽好人,但肯定也差不了太遠。”黎牧目光從火爐上移到隊正的臉上,發現後者笑容逐漸凝固,“我跟了你這麽久,雖然猜不透你為何總是變著法子折磨我,可那一定不是出於厭惡我的原因。與其去說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不如讓我問問你想我成為什麽樣的人。老實說,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鎮兵,資曆淺,沒功績,有一把好劍,可沒什麽武技,你為何會格外在意我呢?因為我沒死在心魔手上,又在雪豹騎的襲擊裏活了下來,所以你對我有了點興趣?”

    樊褚不知該怎麽回答,半晌才道,“我想沾沾你的運氣。”

    “運氣?”黎牧聽了輕笑道,“還真是好運氣。你不是問過我昨天發生了什麽事麽,我現在來告訴你。喝醉了的你腿軟得像是沒了骨頭,暖爐裏的炭還沒加上一塊,你就被人扔出來了。不是兩個時辰,甚至連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

    在樊褚臉色沉下來前,黎牧又道,“我不是想說這件事,你知道在我進去之後發生了什麽嗎?”

    “我不關心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家夥能堅持多久的事。”

    “我沒碰女人,但看到了一個男人。”

    “你的口味很別致。”樊褚不免感到驚訝。

    黎牧本應反駁,他知道樊褚理解錯了,裏屋有八間小房子,碰到一個男人並不奇怪。但他還是接著往下說道,“我看到的人便是劉璟,也許是錢的原因,身為一個囚犯還能在州兵的看管下跑進裏屋。他出來的時候,隻圍了一件毛毯子,沒穿衣服,就這樣朝我走來”

    樊褚更驚訝,“他褻瀆了你?”

    “你能等我說完?”

    “好,我等著。”

    “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女人跑了出來,什麽都沒穿,”黎牧不耐煩地加快了語氣,“她躲在我身後,而劉璟想要把她拉回去。我在他手上看到了一把匕首,女人也聲明她受到了威脅。不管一個人多有錢,都不應該濫殺無辜,劉璟本身就是殺人犯,顯然他也不在意多殺一個人。倘若他把殺人的力氣用在對付柔然人身上,那倒是件好事。”

    樊褚抿嘴思索一陣,躺回木床上,“反正你是副隊大人,劉璟是你的手下,你想做什麽是你的事。”

    “我什麽也不想做,”黎牧道,“一切照規矩來。”

    照規矩來

    樊褚心裏在發笑,到底是七鎮的規矩,還是步鬱乙的規矩?

    可他已然不想插手此事,“去吧,我該再睡會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