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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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牧原以為劉璟會很抗拒每日晨練,然而沒料到他對此全盤接受。
在五個新兵和四名剛加入的弓箭手裏,劉璟總是第一個到達訓練場的。灰靴子感到無比驚訝,他在北鎮當了十多年的鎮兵,從沒見過有哪個新兵比劉璟更守時。
這位世族子弟將自己的鎧甲擦得錚亮,細劍上還懸掛著一枚價值連城的玉佩,盡管他嚴於律己,恪守軍規,可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在北疆當兵的人。出現在他左右的鎮兵們一個比一個肮髒邋遢,白氅隨時間會變成舊灰色,鎧甲上滿是凹凸不平的痕印,還有他們的布褲與內衫,沒人知道上一回清洗是在何年何月。
“他本來就沒打算在北疆待下去,不是麽?”熊頭是這樣解釋的。
灰靴子道,“可他也沒必要來訓練。”
“或許是一時新奇。”
“這份新奇感未免也持續太久了。”
確實,一連十來天裏,劉璟都比其他人更早來到,對於弓馬訓練沒有一絲懈怠,甚至格外出色。
灰靴子承認自己比不上他,熊頭更甚。
“他像是太武皇帝時期的人,”灰靴子根本想不起那時期的貴族子弟們是何模樣,卻仍舊感慨著,“不是嬌生慣養,生來就弓馬純熟,一個一個自覺肩負重大責任的貴族。”
“重大責任?”樊褚推開了這兩位老跟班,嘴角一撇,“他心裏明白得很呢,不想讓黎牧抓到把柄,雖然步鬱乙和營正會站出來為他說話,但少不得要付出點代價。與其掙紮,不如安安分分地熬過這段日子。”
他看到自己的副隊小子正在訓練場中徘徊巡視,不禁眉頭一挑,想找點樂子,“你們覺得黎牧和這個劉璟打起來,誰會贏?他們用的都是長劍,隻不過另一人的武器更細一些。北疆喜歡用劍的人可沒多少,在馬背上用劍對刺拚殺簡直是找死。大多數人更想要一把寬闊的斧子,或者鐵錘、長刀。黎牧這幾個月進步很大,劉璟會是一個不錯的對手。”
“我買劉璟贏。”灰靴子堅定地做出了選擇。
熊頭悶聲問,“你不該支持自己人嗎?”
“反正劉璟肯定會贏,”灰靴子堅持道,“他不是野路子出身,應該受過名師教導,而且學武的時間很長。黎牧來北鎮沒多少年,他以前拿的更多的是犁頭吧,何況劉璟比他大五歲。”
樊褚已經將黎牧和劉璟二人喊到跟前,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副隊有必要親自與新兵對練。”
劉璟麵帶微笑,低頭謙恭道,“在下怎麽敢和副隊大人比試?”
你有什麽不敢的?
樊褚冷冷笑著,卻道,“你是一個不錯的劍士,恰好副隊的武器也是劍,拋開身份,這是一場公平的對決。”
黎牧雖然對此頗為期待,但盡量沒讓激動的情緒顯露在臉上,他還擔心會一不小心打傷了新兵,“用木劍。”
“你為何不展示下自己的那把好劍?”樊褚奇怪道。
黎牧給弄糊塗了,他不明白樊褚到底是何意思,“劉璟的劍太細了,在真正的戰鬥裏派不上用場。”
灰靴子不失時機地插了句,“而且很貴。”他看得出來,那把劍是精鋼鍛造而成,劍柄則是由黃金所鑄,光是這些怕就得幾千兩銀子才做得出來,更何況劍柄上還搭著一塊美玉。
樊褚哼了一聲,不滿道,“你還真以為自己的劍有多好?碰上鋼劍,敲不了十幾下就得斷。不準用木劍,真刀實槍地打一場!”
沒人再反對。
黎牧與新兵來到七鎮軍旗下,擦肩而過時,他聽到劉璟低聲笑道,“我這回拿的可不是匕首。”
語氣裏充滿挑釁。
“我的劍也不會隻拔一半。”他如是回應。
兩人很快分立兩邊站定,劉璟霍地拔出細劍,笑意更濃。
黎牧離他不過三四丈遠,對麵那張英俊的臉龐如今格外醜陋,他雙手緊握出鞘的長劍,凝眸靜望。
劉璟同樣也在等待。
“你們打算站到吃飯的時候嗎?”樊褚甩手叫道。
黎牧聞言略一分神,新兵已然挺劍衝上,他身形快如閃電,瞬息即奔至黎牧左近,細劍如毒蛇吐信,毫不留情地直刺黎牧麵門!
狠辣之至!
然而黎牧沒費時間去格擋,他的劍更長,也更寬,雙手高舉從上往下剁向來者。劉璟猶豫了,一個閃身,避開長劍,細刃從一個刁鑽的角度迎向黎牧肋下,可長劍來得更快,寒芒閃爍,於新兵鮮亮的白甲上擦出一道火光,甚至差點傷到他沒有戴護具的左臂。
劉璟沒想到自己的攻勢這麽輕易被黎牧化解,一時愣住,黎牧又迅速地抬劍往他胸甲上連敲兩次,以示得手。
一個回合過去,劉璟又退了幾步。
灰靴子驚訝不已,“我怎麽不知道副隊這麽厲害?”
熊頭道,“因為你從不肯正麵跟他打。”
他說得很有道理,以至於灰靴子無言以對。
劉璟拔掉劍柄上的玉佩扔在地上,似乎才發覺這東西實在影響戰鬥。他舔了舔嘴唇,倒提細劍,抬腳往左,忽又轉身切向右方。黎牧的長劍尚在半空,對手已經刺向他毫無防備的胸膛上。
細刃吻過青黑的鎧甲,又折返一道,再度割向他脖頸,絲毫沒凝滯之處。
劉璟第一下隻是試探,第二下攻擊才足以致命。
黎牧空門大開,長劍雖然握在手中,可根本來不及回擋,他不得不整個人倏然朝後倒下,堪堪避過細刃。
對手迅猛跟上,揮劍連削帶砍,倒在地上的黎牧勉強支撐,但速度愈來愈慢。刹那間,劉璟尋得一個機會,一腳踹開黎牧握劍的手,細刃作槍,直刺下去!
黎牧眼中閃過守林人木屋前的心魔,和黑木林裏的雪豹騎。
耳邊傳來熊頭和灰靴子的驚叫聲,沒人想到劉璟會處處痛下殺手。
他要死了嗎
拳頭和腳。
腦海裏突然冒出了樊褚的話。
他扭身而起,利劍從左肩頭擦過,割裂坎肩,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襲來,但同時他一隻手抓在劉璟的腰帶上,另一隻手握拳揮出,猛地砸在後者下顎上!
劉璟一聲痛呼,身子朝後蹣跚跌了幾步,等他站穩時,黎牧已經從地上爬起,長劍也重新回到手中。
“夠了!”樊褚快步擋在二人中間,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的想法會險些要了黎牧的命,“你們都打得不錯,但未免下手太重了,這是比試!”
黎牧冷臉按住肩頭的傷口,朝劉璟道,“你的劍法不錯。”說完轉身離去。
劉璟抿著嘴,沉默而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遠去,隨後對樊褚行禮告退。
很快,場中隻剩下灰靴子與熊頭。
熊頭有很多話想說,但他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隻能沉悶地盯著灰靴子,想等他先開口。
灰靴子被他盯得渾身發毛,抖了抖肩,突然歎道,“冬天來了。”
“早來了。”熊頭不知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很冷。”
“是啊,很冷。”
“我們該怎麽捱過去?”灰靴子怔怔睜著眼,寬闊的哨騎營訓練場猶如一座蒼白的墓群,他置身期間,聞到了鮮血的腥味和死人身上的**氣息。
“往年還有更冷的時候呢,”熊頭悶聲道,“你我不都捱過去了?”
“我不是說天氣冷。”
“那是什麽冷?”
“人心。”灰靴子抬頭上望,沒有冷風的時候,軍旗聳搭在旗杆上,像是誰扔在上麵的舊襖子。他不由感到更冷了,雙手上拉,裹緊白氅,“人心有的時候,比天氣還冷,堅硬如鐵。一個冷了心的人站在你旁邊,火爐燒得再旺也沒用。”
次日黃昏,樊褚又來到黎牧的營帳。
“你的傷好了點沒?”他原本想問的是,黎牧對劉璟有何看法,但話一出口就變了。
“不至於動不了。”
這些時日,黎牧已經將雪豹養在了自己的帳篷裏,它腹部的傷早已痊愈,行動自如。但黎牧可不會任它在哨騎營裏亂跑,鎮兵們對這頭畜生又怕又恨,於是他隻得在帳篷裏又加了個木籠子。
雪豹看到樊褚進來時,碩大的腦袋從黎牧身邊抬起,隨之低吼一聲,眼皮又垂下去,不再理會來者。
樊褚也不想招惹這頭被柔然人養過的猛獸,他繼續道,“我仔細看過你和劉璟的比試,他一招一式都有明顯的刺殺術痕跡,說實在的,你並不是他對手。你的打法更適合在戰場上,我也是這麽教你的。但現在看來,你還需要學習更多的技巧。”
“你又想在淩晨把我叫醒?”黎牧頭也沒抬,“你千萬別這麽做,雪豹整晚都會睜著眼,它不習慣在夜晚睡覺,一旦有人進來,出了什麽事我可不負責。”
樊褚抓住了他手臂,神色格外嚴肅,“我以前教你的,隻是最基礎的部分。現在,我該教你真正的武技了。”
“真正的武技?”黎牧視線掃過地上的灰塵暗影,又回到雪豹灰白的毛發上,他嗤笑道,“你以前教的都是假的?”
樊褚搖頭道,“那都是一個戰士應該具備的技巧,而現在,我要教你如何成為一個武者。”
“武者?”
“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麽侯禹年紀比你還小,卻能輕鬆戰勝雪豹騎?”
“可能他從小經受訓練罷。”黎牧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有些人生來就該是英雄,他們力大無窮,或者技藝非凡,人們稱之為天賦,侯禹或許就有這樣的天賦。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凡的鎮兵,又怎麽會去奢望成為英雄?
“這隻是一部分,”樊褚提醒道,“你別忘了,他是從洛陽珈藍寺出來的人。每一個獵魔騎手都是經過千挑萬選,資質非凡,七使者能看透一個人的根骨,知道他們將來有何作為。侯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武者了,懂得如何運用力道,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殺死柔然人的精銳。他靠的不是純粹的力氣,不是技巧,而是武者才有的力道。”
“力道又是什麽?”黎牧越聽越糊塗。
“力道就是——”樊褚猶豫了一會,他似乎也無法解釋其中奧妙,“大概就是讓人能更好地運用力氣和技巧去戰鬥。”
黎牧翻了翻白眼,意興闌珊地在雪豹毛發間尋找虱子。
很快,樊褚站起身,正色道,“總而言之,我現在決定要教你如何成為一名武者!”
而黎牧則找到了一隻虱子,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捏,在樊褚粗嘎的說話聲中發出脆響的伴奏。
他懶懶道,“真是謝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