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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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曉的晨霧裏,天色依舊昏暗深沉,雪鴉在哨騎營上空發出嘶啞的怪叫,像是在召喚冬日的來臨。

    “你握住劍,但不要試圖用手來控製劍的去向,感受身體內的力量,不管它來源於哪,你隻要知道這股力量正從你體內傳到雙手上。”樊褚將黎牧帶出帳篷,緩緩教導著,鐵鐧已經從他的腰間抽出,冷冽的寒風裏,他一雙黑眸如燭燈上的火光般閃閃發亮,“心無他念,去感受力量。”

    黎牧抿嘴沉默,雙手持劍肅然站立,手指在冷空氣裏凍得僵直。

    然而漫長的時間過去,他什麽也沒感受到,忍不住出聲抱怨道,“你說的力量究竟是什麽?說實話,你應該給我一雙鹿皮手套,哪怕給我塊麻布包著手也好,再這樣下去,別說能不能感受到體內的力量,我的手指就得先凍壞了。”

    樊褚瞪眼問道,“你沒感受到?”

    “倒是有點。”

    “很好,繼續保持狀態,”樊褚笑道,“很快你就會明白力道是什麽了。”

    “我說的是有點冷,”黎牧已經失去耐心,他收回劍,朝雙手嗬氣,而後不停揉搓著,“你能不能說清楚點,要不也可以回帳篷裏繼續練你為什麽不親自示範一遍?”

    樊褚不喜歡這個問題,“力道這種東西,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我也是偶然得到一個老前輩的點撥,加上勤練不綴,才勉強稱得上是一名武者。但你不同你應該能感覺到力道啊!”他不可思議地打量著黎牧,“你跟你說過,七使者能輕易看出一個人的資質,而侯禹在珈藍寺修行了數年時間,耳濡目染,見識也非常人能及。他告訴我,你天資不凡,假以時日,肯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武者。”

    “那一定是他說錯了,要麽就是你教的方法有錯。”能得到侯禹的認可,這讓黎牧心裏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既驚喜,又不是滋味。畢竟後者雖然武技出眾,可年紀比自己還小。

    樊褚不為所動,語氣裏夾雜著一絲不甘心,“你再靜心感受一下。”

    黎牧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按照他的吩咐來,長劍再度出鞘,這一回他緊閉雙眼,側耳傾聽寒風呼吸。

    尋找

    第六十二次心跳後,他似乎感受到身體裏鮮血在湧動,從手指倒流回心髒,又折返而回。

    連同凍僵的手指上,也微微察覺到一絲暖意。

    正是這份暖意緩解了他內心出現的鬆動與懈怠,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身體某處襲上腦海,緊接著又在他耳邊不停催促著,想讓他揮起長劍。

    意隨心動,劍與手同時顫起,一種舒適之至的感覺令他自然而然地挺劍劈砍削刺,仿佛行雲流水,而不耗費一絲力氣。

    他聽到長劍擊打在鐵器上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

    直到他睜開眼時,對手正氣喘籲籲地駐鐧罵道,“臭小子,你想殺了我嗎?”

    他眼露驚愕道,“我不知道你在前麵。”

    “是啊,”樊褚憤憤道,“你閉著眼能看到什麽,但你分明就是衝我來的!”他喘息著,忽然怔住,想起了什麽,“剛才你為什麽要揮劍?莫不是力道的原因?”

    “我不知道,”黎牧怔住,苦苦思索著,“就是莫名其妙地有種衝動,想要揮劍。”

    “看來你已經找到了,”樊褚終於恢複了一絲笑容,“隻是現在還不能完全掌控,但我從你剛才的劍勢中已經看出蘊含的力道非同一般,倘若多加練習,懷荒鎮裏絕對沒一個人是你對手。”

    黎牧不由得驚喜道,“我要怎麽才能掌控它?”

    樊褚的胡須已在寒風中結了層霜,他猶豫了會,“這就是你的事了,我也不過是一個入門者,教不了你太多。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師,否則隻能自己慢慢領悟。不過,我們兩個人一起練,總比你一個瞎琢磨好。”

    黎牧心神還留在剛才那股莫名的力量上,他低頭想起侯禹還曾在步鬱乙麵前為自己說過好話,不免好奇自己的武者天賦到底有多出眾才引得侯禹格外關注。

    那個年輕的秀容川騎士又為什麽要幫他?

    “侯禹還跟你說了什麽?”黎牧有些懷疑,是否秀容川也會招募他。

    果然,樊褚一邊將鐵鐧收回腰間,一邊回答道,“侯禹是爾越負山的義子,他沒說動我,又把目光放到了你身上。秀容川是個好地方,北疆七鎮裏,懷荒、沃野和武川的戰馬都是從那裏得到的。要養這麽多的馬,那地方該多大?秀容川從不嫌人多,越多越好。不過,你可知爾越負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黎牧搖頭。

    他聽過不少這位秀容川領民酋長的傳聞,說他身高八尺,威風凜凜,不但騎射絕頂,而且深有謀略,為人大方,心胸開闊,視錢財為糞土,好結天下豪傑總之,沒人不誇讚他。

    樊褚沉聲道,“若在盛世,他隻會牧守一方,當個安分的守成之主。但如今大魏表麵安寧,實則暗流湧動,你看看懷荒城牆有多久沒有重修就能知道,****是遲早的事,爾越負山將是這場大亂中的得益者。就算沒有出事,像他這種人也會製造混亂。他確實是不世出的英雄,但又有哪個英雄,不是靠人頭堆出來的?他有野心,唯一缺乏的隻是一場****。”

    “所以他讓侯禹來北鎮招納你?”

    “他是在找幫凶,能替他殺人的劊子手。”樊褚眼眸裏流露出冷漠的神色,“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業,不甘心碌碌無為度過一輩子,倒是能和他心意相投。可我隻想守在北疆,日子越平淡越好,最好別死一個人。”

    哨騎營裏安靜得隻聽見冷風在低嘯,黎牧怔怔看著隊正,像是重新認識了一遍這個人。

    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簡單到可以什麽都不用做。

    卻又難得如比登天。

    畢竟這是北疆,是七鎮,是柔然人隨時都會出現的邊境,是戰爭無時不刻都在孕育的地方。

    這是大魏安定元年,洛陽皇城裏張燈結彩,正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而在洛陽城外的冰冷官道上,不時會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倒在路旁,秋天的時候河北出現蝗災,數十萬難民流離失所,艱難度日,能活到冬天的人,也很快會凍死。朝廷沒有足夠的糧食來救濟這些流民,尚書令李敷於是建議依照慣例,將之安置到北疆。而去歲遭到柔然人攻打而損失嚴重的柔玄鎮,成為大部分新兵的歸宿。

    柔玄鎮將段昶上書說,鎮中隻有兩千舊卒,卻要訓練八千新兵,實在難以應付。

    然而李敷堅持已見,並翻閱典籍名冊,向天子欣喜稟告,這是自孝文皇帝以來柔玄鎮駐軍最多的時候,至少在未來五年裏柔玄鎮都不用再補充兵源。

    而安寧元年的最後一個月,不用尚書令去翻舊典,誰都知道這無疑是自孝文皇帝以來大魏最不安定的一個月。兩萬柔然鐵騎大舉南下,度過漠溪,出現在懷荒鎮前。而一場延續多年的****,也將從這個月開始。

    大國將亡,死屍遍野,而誰又將從中得利?

    樊褚不想看到一個死人,三天後哨騎營就出現了六具死屍。

    白毛率領自己的十二名手下在漠溪附近遭到柔然斥候的襲擊,雙方在雪原展開苦戰,盡管哨騎們最終擊退了柔然人,但也有六個弟兄喪命於此。

    午後的綁鼓聲敲了三下,代表申時已至。樊褚掀開帳篷,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草藥味,蒼頭們找來山膠、斑羊骨頭和綠麻油熬成止血膏,燒焦的白芥根攪成黑糊糊的濃墨,塗在哨騎的傷口上時,猶如腐爛後的黑肉。

    蒼頭在半個時辰前就已經離開帳篷,如今裏麵隻剩下數個傷兵。

    白毛躺在最裏麵,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從眼角爬到下巴,鮮血已經凝固,繃帶包住了他的右半張臉,以至於說話時頗為艱難,“你是來看我有多難堪的嗎?”

    “我是來給你送終的,”樊褚一點也不習慣同袍這副模樣,滿懷憂慮地開口道,“我聽說你們遇到了柔然斥候,想來他們的主力也會很快出現在漠溪了。”

    白毛不過三十多歲,已然滿頭霜發,他痛苦地扯動著嘴角,“要不了多久,三天,還是四天?我會在床上等死的,而你一定會死在我前麵,到時候誰給誰送終可不一定。”

    “去年柔玄鎮被三萬柔然鐵騎圍得水泄不通,不也沒被攻破,我不一定死在城頭上,你也不一定需要躺在床上等柔然人衝進來。”樊褚道,“要是熬不下去,我可以幫你補一刀。”

    白毛道,“我擔心的是雪豹騎,他們為什麽要去黑木林?柔玄鎮的背後,可沒有一個秀容川。”

    “武川和沃野的援兵已經到了,而等信使過去,第二趟援兵也會很快來的。隻要人手夠多,即便秀容川真反了,我們至少還能固守懷荒鎮,何況爾越負山不像是會背叛大魏的人,他有足夠的士兵來穩住秀容川。”當然,這樣的話語僅僅是說來安慰自己,樊褚更關心白毛在漠溪遇到的襲擊,“你看到了多少柔然人?”

    “十來個,他們早就度過了漠溪。”

    “隻是普通斥候?”

    “有一個射雕手,”白毛憤憤道,“若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還沒開打就丟了兩個弟兄。他的箭法又快又準,真不知道懷荒如果對上了三千射雕手會是什麽情況,城頭上絕不會有一個活人。”

    樊褚糾正道,“城裏也不會有。如果柔然人真把射雕手全部派出來了,目標肯定不止是一座懷荒鎮,他們想要整個北境。當然這種情況不會出現的,我們要防備柔然人,柔然人也要防備突厥和鮮卑。”

    “你猜他們這次會有多少騎兵南下?”

    “兩萬?”這是去年柔然南下柔玄鎮的人數。

    “不止,”白毛搖頭道,“我遇到的這支斥候隊都披著掛有紅色狼頭的坎肩,你知道他們屬於柔然哪一部嗎?”

    樊褚忽然感覺心內發涼,帳篷裏的火爐再也驅不走身上的寒意,“血狼。”

    柔然分為三十六部,鎮兵們通常稱可汗部為血狼。柔然人崇拜狼,每當新一任可汗上位後,他所在的部族武士就會都披上紅狼坎肩,以示身份。

    往年柔然人南下,可汗部一般不會輕易出動,而是負責留守本部,一旦血狼騎士出現在北疆,便說明南下的柔然軍隊是由可汗親自率領。

    絕不會兩萬人。

    甚至

    樊褚上一次見到血狼騎士,還是在二十多年前,柔然的圖倫可汗帶著十萬鐵騎一夜就攻破了禦夷、沃野二城,懷荒鎮不是柔然人主攻方向,但仍舊在兩日戰死一千餘鎮兵。所幸附近六夷部及州郡很快集結兵馬支援,再加上洛陽派出五萬禁軍北上,戰爭在六個月後終於結束,圖倫可汗也在一次衝鋒時被砍落下馬。

    據說柔然人在那次南下損失慘重,以至於連續五年都沒有南下侵擾。

    然而二十年過去了,柔然人始終沒忘記幾百年前五胡王時代的榮光,他們的先祖阿那桓王曾統治北境長達三十年,而一旦嚐過掌握漢人土地的滋味,便令他們血脈裏的**不可抑製。

    樊褚走出帳篷時,眼前的世界仿佛已被冰封,寒風呼嘯,雪花翻卷。

    又一場大雪來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