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埋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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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然人還沒南下,劉璟已經想走了。

    得知血狼騎士出現在漠溪後,步鬱乙發瘋地向南方各地求援。州縣們還沒準備人手,原本留在城中的武川和沃野二鎮的援兵卻離城回去了。他們的理由很充分,既然柔然可汗已經要來了,說明這一次南下的目標絕不止一座懷荒鎮,七鎮都需要加強守備。

    步鬱乙隻能罵娘,而無法攔住這些要離開的援兵。

    劉璟這時候湊上去,無疑是往步鬱乙的滿腔怒火裏加柴送薪。

    他煩透了所有要離開懷荒鎮的人,武川、沃野的援軍、肆州的商隊,還有眼前這個曾送他兩口大箱子的世族子弟。確實,那裏麵有不少金銀珠寶,可比起城破身死,給他多少錢也沒用,“你要是想走,就把腦袋留下!”

    劉璟一怔,脂粉臉上隨即露出油膩的笑容,“隻要能給我一張出城手令,家父會給大人您更多錢的。”

    我要錢有什麽用?埋在自己的棺材裏嗎?”鎮將大人憤怒地問道,“我現在隻要人手,更多訓練好的士兵,沒經過訓練的也可以站在城牆上靶子,隻要是人,不管是瘸腿的駝背的少了條胳膊的,能拿得動武器就好!”

    家父在肆州也有些奴仆”

    能在半個月之內趕來嗎?”

    還需要點時間”

    等他們來的時候,懷荒鎮已經丟了!”步鬱乙用力拍著桌案,強調道,“總之,現在城裏不能少一個人。”

    他不但沒準許劉璟離開,反正命令樊褚帶哨騎隊出城去漠溪查探,劉璟自然也在其中。

    步鬱乙想知道更多的情報,柔然人主力已經到哪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和可汗部是不是真的出動了。

    有些時候,答案會讓人更惶恐,但人們總是迫切想得到這些可怖的答案。

    樊褚對此滿腹牢騷,他隻有四個信得過去的手下:黎牧、灰靴子、熊頭和瘦小子,卻要帶著九個菜鳥,其中五個還是剛宣誓不久的新兵。最要命的是,步鬱乙告訴他要盯好劉璟,因為那小子隨時會逃。

    母豬也不會一口氣奶上九個崽!

    一出城,他就在隊伍裏找到灰靴子,“你待在隊伍後麵,時刻盯著劉璟。不管他半途要做什麽事,你兩隻眼睛都不要錯過其一舉一動。”

    撒尿的時候也盯著?”

    我聽說他在姐兒的房裏待了兩個時辰,你剛好看看那玩意有多大。”

    可惜灰靴子並沒有機會看到,在雪原巡邏的哨騎們不會讓命根子暴露在空氣裏。有人試過,然後蒼頭讓他成了太監。哨騎們通常會自備一個皮袋子,翻開褲襠將之套進去後,再解決小便。有些人時常忘了尿袋子和酒袋子的區別,這不是最糟糕的,還有人愚蠢到把別人的尿液也喝進去了。

    自從黑瞎子死後,黎牧不得不站在了他的位置上。灰靴子雖然聰明,但不夠機警。熊頭身手笨拙,倘若他擔當前哨,能不被敵人發現就算運氣好了。而沒人指望瘦小子能站出來,他除了有一手看得過去的箭術,並無其他可提之處。

    黎牧帶上了雪豹。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騎在雪豹身上出城,這頭猛獸不是一匹好坐騎,黎牧時常感覺自己會跌下去,但它嗅覺格外靈敏,能聞到數裏外的獵物氣息。

    也難怪當初黑木林裏他們會遭到雪豹騎的埋伏。

    樊褚對此憂心忡忡,“它可是柔然人養的畜生,你不怕到時候打起來,它會把你帶到敵人身邊嗎?”

    它跟了我幾個月,”黎牧道,“有時我能感覺和它心意相通,我想要它做什麽,它就會做什麽,它想要得到什麽,我也很快就能理解。”

    樊褚理解得很快,“它要拉屎的時候,你就給它端屎盆子嗎?”

    我給它起了名字。”

    叫什麽?”

    十月。”黎牧道,“我是在十月遇到它的。”

    好名字,要是在九月,就叫九月,要是在八月,就叫八月,要是在撒尿的時候遇到,那是不是得有個更切合點的名字?”樊褚大笑道,“叫拉幾把尿怎麽樣?”

    黎牧的臉色和十月身上的毛發一樣蒼白,還透著一抹冷意,“還好不是你把它帶回來的。”

    雪原荒寂,越過枯枝與雪泥,黎牧翻上一座低矮的山坡,再往前數百步遠,就是漠溪。寒冬來臨時,漠溪上已經凝結出一層厚厚的冰磚,仿佛再多人馬從其中踏過,也不會裂開。但黎牧知道底下還有冷瑟的暗流,寒水從不止息,有些大膽的哨騎會鑿穿冰層,從河水裏抓出一些渾身透明的白鰁魚或者是三角鯿魚。直到前年幾個捕魚的哨騎被柔然人鑿穿了腦袋後,步鬱乙不得不下令禁止哨騎在冬天去漠溪捕魚。

    細碎的雪片飄在黎牧的白氅上,他翻身離開坐騎,拍了拍十月的肩頭,一人一雪豹伏在白茫茫的山坡上,與周邊雪景融為一體。前方的漠溪旁隻有一顆孤零零的胡鬆樹,冷風早已將它滿身的紅葉撕落,銀霜又裹上它斑駁的軀幹,沒人知道這顆樹在漠溪邊上守望過多久。

    世界寂靜無比。

    黎牧從心底厭惡這種狀態,在雪原上,沒有聲音,往往代表著危險潛伏於側。有敵人來過,他們趕走了生活在此的野獸,又驅散了雪鴉。

    他很討厭雪鴉的叫聲,總是不停地在半空聒噪著,但不知為何,他現在格外懷念那些煩人的雪鴉。

    除了風聲,他找不到一點活物的氣息。

    倘若白毛的說法沒錯,之前的哨騎隊就是在前麵的漠溪岸邊遭到伏擊。哨騎隊沒有防備,盡管他們知道半月前雪豹騎已經南下,可依舊沒料到柔然斥候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漠溪南岸。

    鎮兵們趕跑了柔然人,可敵人還是會回來。

    黎牧在這裏待了很久,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正準備離開山坡再往前巡視時,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漠溪北岸突然冒出。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以及更多人。

    十一個髒辮滿頭的柔然騎士。

    他們似乎也在對岸埋伏了許久,可沒有等到獵物,於是終於露出身影。一個背著箭筒手執彎弓的武士揮了揮手,柔然人依次悄悄渡過漠溪,他們穿著白帽襖子,坐騎都是白馬,即便行走在雪原上,若不睜眼細看,也一時難以察覺。

    領頭的弓手選擇了一個方向,他們朝東而去。

    黎牧沉默地等了一會,隨之騎上雪豹,十月帶著他下了山坡,很快找到了在南方另一處山坡等候著的樊褚一行。

    十一個柔然人。”他回報道,“帶隊的人隻拿著一把弓。”

    可能是射雕手。”

    射雕手?“

    那是柔然人的精銳,他們也真闊氣,每一隊斥候都安插了射雕手。”樊褚意識到此番南下的敵人已然準備充分,他定了定神,朝身後望了一眼,四個弓手和五個新兵正眼巴巴地與他對視。

    步鬱乙也很闊氣,足足給他派了九個用不上場的廢物!

    樊褚咽下了才冒上腦海裏的這句話,懊惱道,“他們要是人再少一點就好了。”

    柔然人可不蠢,他們在漠溪埋伏了許久,還好我待得也夠久。”黎牧視線在這座山嶺上來回打量許久,終於道,“不如我去把他們吸引過來,你們藏在這裏,到時候看能不能抓一個活人。”

    坐在一旁的熊頭問道,“你親眼見識過射雕手的箭術嗎?”

    沒有。”黎牧搖頭。

    熊頭說話時的聲音就像是被人用布蒙住了嘴巴,總是含糊而沉悶,“他們是雪山上的鷹,生來就有一雙了不得的眼睛,而且還有特製的射雕弓,隔著半裏遠就能把你釘在馬背上。”

    樊褚幽幽地補充道,“也算是白毛運氣好,他離射雕手的位置很近,而且一開始對方也沒注意到他,白毛找到機會一舉卸下了射雕手整條胳膊,這才讓柔然斥候跑路。”

    聽上去我們現在也該跑路了,”黎牧語露諷刺,他不喜歡這種還沒開戰就先示弱的表現,“不過為什麽不試試?十月的速度很快,我找機會湊近他們,當先幹掉射雕手,再一路引著他們往埋伏圈走。”

    樊褚還在猶豫。

    沒時間等了,再不下決定隻能空手而回。”黎牧數了一遍自己的同伴,“對麵隻有十一個,我們比他們多三個人。”

    灰靴子終於把視線從劉璟身上挪開一會,“是多三具屍體。”他對黎牧的安排毫無信心,甚至覺得自己會命喪此地,“這支哨騎隊裏有九個人都沒吹過幾次塞外冷風,你就讓他們和柔然人生死相搏?我不怕死,但不想死得這麽冤枉。”

    新兵們頓時對灰靴子充滿感激,他們早恨透了冒著風雪在雪地巡邏的事,更別說與敵人交戰了。

    黎牧在雪豹背上垂著眼皮看了眼灰靴子,“好吧,你打算怎麽辦?或者你指望我們這趟出門能找到什麽有意義的信息?”

    灰靴子沒了脾氣,聳拉著腦袋,他隻有反駁的勇氣,可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熊頭忽然拍著膝蓋道,“我們不是有四個弓手麽?”

    是啊,可惜不是四個射雕手。”灰靴子道。

    不指望你們能射死幾個人,”熊頭找到那四個新加入哨騎隊的弓手,“朝他們的馬射,沒有坐騎的柔然人,就是被鋸了腿的廢物,他們向來不習慣步戰。”

    那也得射中才行,”灰靴子仍然堅持己見,“不能這樣打,最好是能找到落單的人下手。”

    樊褚站起來定下結論,“兔子也不會給你送上門來,就這樣,黎牧去吸引他們,我們找地方埋伏。”他對黎牧提醒道,“若是沒有殺死射雕手,你最好換個方向逃跑,不要把他們帶到埋伏圈來。我們隻等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沒有消息,我就會帶他們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黎牧微笑道,“這是要拋棄我嗎?”

    不,”樊褚道,“你要是死了,我還是會為你收屍的。”

    十月呢?”

    什麽?”樊褚一時沒明白,他還是不太習慣那頭畜生的名字。

    我的坐騎。”

    哦,”他終於想起來,“留給雪原上的狼吧,守林人死了後,它們也餓得怪可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