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埋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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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騎們的埋伏設在更靠近東邊的雪山穀口裏,山上曾有一座守林人的木屋,但隨著幾個月來無人訪問,暴雪摧毀了本就脆弱的木梁,屋頂上的破布襖和柴草被壓在雪堆裏,勉強露出一角。

    “盡量靠近射雕手,不要離他太遠就發起戰鬥。”樊褚最後叮囑道,“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

    “有多難看?”

    “射雕手喜歡把箭射在敵人的腦袋裏,你不如想下眼珠子掛在箭尖上是何等模樣?”

    “很好看,”黎牧回答道,“這讓我想起了掛在木簽上的魚丸子。”

    他隻吃過一回,還是在步鬱乙禁止哨騎去漠溪捕魚之前。

    等記住埋伏之地後,黎牧獨自離開隊伍,不出所料,他很快在前方找到了柔然斥候。

    確切來說,是柔然人先看到他的。

    一支箭迅猛地插在雪豹身旁,連半邊箭尾都深深沒入雪地裏。

    警告。

    似乎也隻是警告。

    十五名柔然騎士出現在他視線裏,射雕手則從另一邊策馬鑽出,手中的弓垂在馬鞍旁。這一回黎牧終於看清射雕手的模樣,後者身材瘦削,麵容冷峻,不同於其他柔然斥候在白帽襖裏穿著厚重的黑鐵鎧甲,他隻披著一件灰綠皮甲。

    柔然人在猶豫,他們發現了黎牧身下的雪豹,隻在緩緩靠近,並沒有發起衝鋒。

    射雕手高聲向他說著柔然語,黎牧聽不懂,沉默以對,腦海裏卻閃過無數念頭。

    假裝是柔然人,然後靠近射雕手再突然發難?

    這似乎是最好的局麵。

    但射雕手是斥候裏唯一一個沒有向他走來的人,前者依舊留在原地,因為沒有等到黎牧的回答,他警惕地再次抬起了弓,一隻手摸向背上的箭筒。

    十月伸爪在雪泥裏刨著,它不安地晃動腦袋,似乎也嗅到危險將至。

    黎牧縱然會柔然語,也解釋不了自己身上為什麽披著鎮兵的白氅,他索性不再理會敵人腔調怪異的問話,輕輕拍了拍雪豹的後背,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又一支箭破空射來!

    射雕手察覺到不對勁,這一箭不再是警告,而是直撲黎牧麵門!

    十月動作更快,它猛然朝左撲去,利箭擦身而過,黎牧在獸身上赫然拔出武器,一手抱在十月的脖頸上,冷風灌耳,他聽到白氅在身後呼呼作響,而射雕手離他愈來愈近。

    柔然斥候們見狀紛紛怒吼著縱馬躍來,長刀高舉,雪泥在馬蹄下翻卷濺射,幾如雪山崩塌。

    射雕手一擊失手,旋即提韁朝斥候們靠攏,他神色不變,馬身顛簸間,又朝黎牧射出一箭!

    “咻——”

    長箭淩空襲來,雪豹聽到聲音,人立而起,鐵箭卻依舊撕開坎肩與環甲,鑽進了黎牧左肩裏,差點讓他跌下獸身。臨近自己隊伍時,射雕手試圖再射出一箭,然而雪豹突然四肢離開雪地,躥向半空,硬生生擋在了他和斥候們中間。

    射雕手連忙反身舉弓迎向雪豹,黎牧旋身想躲開第三支箭,然而脖頸一涼,箭身已然卷走脖子上一片皮肉,所幸並不致命。他手裏的長劍夠不到敵人的身子,但依舊劈在了射雕手坐騎的鼻口上。馬兒發出一聲沉悶地哀鳴,想往一旁逃去,然而十月伸爪撲在它脖頸上,張嘴一咬,連耳朵一起撕開了半個馬頭。鮮血融入雪地裏,殷紅如夏日晚霞。

    黎牧的長劍及時迎上,挑開了射雕手的白帽襖子,後者幾乎同一時間摔下馬去,臉上露出極為惶恐的神色,拚命揮著長弓,像是一條在岸邊撲騰掙紮的白鰁魚。

    但他並沒有掙紮多久。

    雪豹的獠牙很快扯破了他的皮甲,揚起腦袋時,帶出腥臭的內髒與滑溜的血腸,而黎牧輕易地割開了他的喉嚨,劍勢淩厲,他半個下巴也隨之離開腦袋。

    射雕手嗚咽幾聲,血水裏身子終於不再動彈。

    直至此時,斥候才趕到死去的領隊身旁。

    一場艱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十月的速度極快,一般坐騎根本追不上,然而他已陷入斥候們的包圍圈裏。

    單獨麵對一個不善近戰的射雕手,他能憑借雪豹勉強戰勝,如今卻要對上十五個柔然騎士,還都是身手敏捷的斥候,縱然身下還有一頭凶猛的雪豹,也難以支撐多久。

    柔然人根本沒給他留一點思考的時間,一個滿臉怒容的斥候率先揮出長刀,更多人衝來。

    十月發出一聲震耳怒吼,幾匹馬兒惶然避開,但沒有嚇退柔然人手裏的武器,長刀與鐵斧在空中劃出象征死亡的弧線,黎牧擋開一把鐵斧,長刀卻在他後背帶走半截白氅。此時他左肩中了一箭,脖頸上流淌著鮮血,接下來還可能會有更多傷口在等待著從他身上蔓延開來。

    雪豹帶著他撲倒了一個斥候,後者在雪地裏奮然起身,一刀砍在它左前腿上,但很快臉龐上多出數道爪印,他哀嚎著丟開武器,雙手抱住臉頰在雪地裏翻滾著。十月沒有理他,找到空隙想躍出包圍圈,一把鐵斧砸在黎牧後背上,徹底砍破鎧甲,若不是他身子努力前傾,說不定已經被砍成兩截。

    柔然人隻有十五個,但他們又無處不在,雪豹左突右躲,始終逃不出去。

    而黎牧似乎已失去戰鬥的能力。

    劇痛鑽進腦海,又令他睜不開眼,勉強揮舞長劍,可不知敵人在哪,昏昏沉沉間,他突然看到遠處雪原裏多了一個灰點。

    來者片刻即至,縱馬衝進混戰中,雙鐧上下翻飛,分開人群,轉眼就守在黎牧身旁。

    是樊褚!

    他的牛角盔牢牢鑲在腦袋裏,而雙手把鐵鐧握得更緊,一個斥候的麵門被他砸得深深凹進去,另一個柔然人則更不幸,腦門徹底開花,紅**液沾上鐵鐧,又順著鐧身緩緩淌下。

    “走!”他大聲喊道。

    十月頗懂人意,從那個麵目模糊的柔然斥候身旁躥出,帶著主人朝西方逃去。

    一柄長刀砍來,樊褚沒來得及躲開,刀刃砸在牛角盔上,震得他頭暈目眩,頭盔裏似乎也冒出不少濕黏的液體。他不敢戀戰,連忙拔馬緊緊追上雪豹。

    雪原披上一層薄霧,遠山和低坡在黎牧視線裏起伏不定,左肩上的箭支不停折磨著他每根神經,可完全沒機會拔出。他一旦停下,柔然人便會毫不客氣地割下他腦袋。

    在塞外騎士眼中,敵人的腦袋就等同酒杯,他們會把砍下的頭顱掛在自己家門前等冷風吹幹,再掏空腦髓和骨頭,塗上特製的紅泥,三個月後,一個新的酒杯就出現了。

    黎牧可不想在死後腦袋被不停灌著酒,除非必要,他一點也不想碰酒。

    雪豹跑得飛快,寒風在黎牧的兩鬢凝上一層霜,他不得不低頭伏在十月的肩膀上,雙耳凍得快要脫落。

    越過一道山坎後,哨騎們的埋伏圈便出現在眼前。

    他抓住十月的鬃毛,示意它停下,回頭張望時,卻沒發現樊褚的身影。

    一個人影突然從雪林中鑽出,是瘦小子。

    “隊正大人呢?”他驚疑不定地問道。

    “在後麵。”黎牧發出微弱的回答,雪豹很快躥進瘦小子的藏身之地。他艱難地從雪豹身上翻下,登時靠在一顆樹上呻吟著,“幫我取下這要命的箭”他指著左肩。

    瘦小子不是蒼頭,但也頗知醫術,倘若再過幾年能博得某個大人喜歡,興許會調離哨騎營成為一個蒼頭。

    他找到樹皮讓黎牧咬著,從懷中迅速掏出攪得細碎的白芥葉子,蒼頭們常用這種植物來為傷兵止痛,貼在傷口上時,會讓人短暫地對這部分皮肉失去些許感覺。

    “別咬到舌頭了。”瘦小子低聲提醒道,提刀砍斷背後的箭尾。

    黎牧剛一點頭,瘦小子霍地壓住他肩膀,長箭在白芥和血肉間倏然滑出,他不由得緊緊咬住幹澀的樹皮,十指深深陷進雪泥裏,差點痛到窒息。

    等瘦小子把更多白芥塗在黎牧傷口上時,他才好不容易回過氣來,“你下手真狠。”他轉頭望去,發現埋伏在此的哨騎裏少了兩個人的身影,不禁皺眉問道,“灰靴子和劉璟呢?”

    瘦小子聞言臉露憤懣,眼眸裏隱然出現淚光,他正欲回答,一旁的熊頭忽然悶聲道,“隊正大人來了!”

    黎牧第二次皺起眉頭,山嶺的入口處,樊褚同樣伏在馬背上,身後十餘斥候正拚命追趕著。

    “弓箭手!”黎牧喊道。

    四個弓手登時拉弓搭箭,瘦小子也舉起了自己的長弓,而其他人翻身上馬,武器在側,隨時準備衝下去。

    黎牧在蓄勢待出的哨騎裏,隻看到十個人,依舊沒有灰靴子與劉璟。

    他們去哪了?

    但現在容不得黎牧多想,他忍住傷痛回到雪豹身上,握住了武器。

    長箭冒著寒芒,從山嶺裏飛速鑽出,依照原來的計劃,他們沒有射人,而是專盯著柔然的坐騎下手。

    兩支箭落空,兩匹馬倒在雪泥裏。

    樊褚聽得身後動靜,猛然調轉馬頭,呐喊著舉鐧倒殺而回。

    山嶺上的哨騎們也紛紛狂吼回應,策馬衝下。

    追過來的斥候全然沒料到這裏會有埋伏,由於不知伏兵多少,一時人馬驚惶,有人大聲喊著柔然語,於是他們拔馬朝山口逃去。

    戰鬥來得忽然,又很快結束。

    樊褚原本就不指望自己的哨騎們能殺得了多少柔然人,隻要能抓住俘虜就好。

    柔然人失去了領隊的射雕手後,根本無心戀戰,頓時拋下兩個沒有坐騎的同伴,臨近山口時,又有一個柔然人被射翻馬下,熊頭撲過去用斧柄敲暈了他。

    最終哨騎抓住了三個柔然俘虜。

    他們在埋伏之戰裏沒損失一個人,甚至還沒人受傷,但樊褚環顧左右,和黎牧一樣發現了同一個問題。

    “灰靴子呢?”他不安地問道,“劉璟呢?”

    人人沉默。

    瘦小子終於站出來,低聲回答道,“灰靴子死了,劉璟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