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援軍

字數:6748   加入書籤

A+A-


    什麽樣的局麵才算是最糟糕?

    至少兩萬柔然人出現在漠溪南岸,懷荒鎮裏又失去了鎮將大人,剩下的三千守軍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可憐人推開了才被巨石封死一天的城門,蒼白岩石在地麵滾過,發出沉悶的哀鳴聲,又像是在嘲諷昨日步鬱乙於城頭上宣過的誓。

    未時的綁鼓聲還沒敲響,已經數百人離城南逃。

    而懷荒左右的上十座烽火口的守衛,也都在點燃狼煙後逃走。

    局勢不能再壞了,也許等到明天柔然人來攻城時,懷荒已是一座空城。

    黎牧站在哨騎營外,望著混亂失措的人群,不免感到分外孤獨。莫名地,他又為灰靴子感到一絲可惜,劉璟要是能有點耐心,灰靴子也用不上為阻止這家夥而搭上性命。

    昨天西邊某座烽火台派出信使,不出黎牧所料,他們發現了一名沒有手令的鎮兵繞過烽火台南逃,還殺了一名守衛。

    一隻雪鴉趴在軍旗頂上,不停撲扇著翅膀,淒厲的尖叫聲一陣蓋過一陣。

    好消息,”熊頭扛著斧子走過來,悶聲道,“廚師已經走完了,倘若我們再待下去,就得餓一晚上了!”

    看頭頂。”黎牧道。

    在下雪?”熊頭空出一隻手,卻沒接到一片雪花。

    把瘦小子喊來,他要是能射下旗杆上的那隻烏鴉,你就可以閉嘴了。”一舉兩得,黎牧想著,它也可以閉嘴了。

    烏鴉肉難吃得很。”

    黎牧道,“但能填肚子。”

    熊頭沉默一陣,才艱難地開口道,“我不是說晚飯吃什麽的問題該走了,留在城裏隻會死,而且死得毫無價值。”

    誰不想走呢?

    誰願意在這座沒有領袖、沒有足夠守衛的驚惶之城裏久留?

    黎牧隻是有點不甘心,他不是一個多正直的人,披上白氅時的誓言困不住他的雙腳,但是

    這是他當鎮兵以來遇到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倘若柔然人一來,滿城的士兵就南逃,那麽七鎮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

    意義?

    這是步鬱乙的話,然而鎮將大人在說完後就放棄了他的尊嚴。

    隊正大人呢?”黎牧終於想起了自己的上司。

    他送走了白毛,還有其他一些傷兵。”熊頭道,“我看著他出城,什麽話也沒留下,可能他也不會回來了。”

    黎牧歎了口氣,“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什麽?”

    以往柔然人攻打懷荒城時,鎮兵們是怎麽守城的?就拿去年的柔玄鎮來說,據說他們有四千守軍,而對麵的柔然人則有數萬鐵騎,隻有少數柔然人從烽火口翻過青海山,大多數騎士還是在攻城。一個月後,柔玄鎮沒有淪陷,敵人也退兵了。”

    漠溪邊上待著的可不隻有幾萬,他們是十幾萬人啊!”熊頭喃喃道,“別說現在已有不少人逃了,就算步鬱乙大人還在,城裏一個人也沒少,我們也熬不過一天。你別忘了,我也是當了將近十年的兵,見過柔然人攻城時的架勢。他們有攻城車,有投石機,騎兵在城下像龍卷風一樣刮過,成千上萬的箭支從空中撲來,他們還訓練了數丈高的猿猱,數量不多,但皮粗肉厚,一般箭支對它無用,猿猱能輕而易舉地衝到城門下,如果沒有足夠多的敢死隊能冒著箭雨縋下城牆阻止它,要不了片刻,這些怪獸就能敲碎城門。還有更多”

    你們還是守住了,不是麽?”

    現在不比以往”

    但懷荒鎮依舊是懷荒鎮。”

    話雖如此,黎牧放眼四周,不時有哨騎出營南去,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馬廄裏剩下的坐騎已沒幾匹了,空氣裏彌漫末日降臨的惶恐氣息,懷荒鎮不是懷荒鎮了。他不得不歎息道,“我不想說服你,怎麽選擇是你的事。何況就算能把你留下也無濟於事,這座城裏能走得動的人都要逃了”

    哨騎營外忽然傳來一陣躁動,數百騎士正從城南奔來,一路塵土飛揚,雪水四濺。

    出了什麽事?”黎牧匆匆拔出長劍,攔住一個回奔而來的哨騎。

    哨騎臉上頗為忿恨,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們堵住了門,不放一個人走!”

    誰?”

    秀容川的人!”

    黎牧一怔,秀容川的援兵到了?是爾越部,還是乞伏等其他六夷部?

    哨騎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怒火令他語氣也變得急促起來,“他們隻來了四五百人,都是爾越家的,隻有四五百人啊!倘若他們想在城裏等死,就去死好了,何必擋著我們的活路?”

    他的牢騷還沒發完,就閉上了嘴,因為一隊手持短弩的黑衣騎士出現在營門口,更多的人則被趕了回來。

    領頭的騎士站出來朝營內所有人大聲吼著,“各回各營,一個也不許出來!”

    隨著他這一道吼聲,哨騎營裏怨聲四起,但黑衣騎士們充耳不聞,隻將填上利箭的短弩冷冷舉起來。

    他們隻有十來個人,哨騎營裏的鎮兵卻有一兩百,可惜沒人願意站出來當靶子,幾聲微弱的咒罵從人群裏傳來,隨即哨騎們不得不回到營帳裏,連同坐騎也一並拴在帳門外。

    黎牧在搖擺的帳簾縫隙裏,看到又有不少人被攆進營中。

    不知道樊褚和白毛是否也被趕回來了,按理說樊褚和侯禹好歹有些交情,爾越家的人或許會放過他們。

    可誰知道這些騎士是否認識樊褚?

    他們也許會把樊褚當成一個普通逃兵,連同白毛和他的傷兵夥計們一道趕回來。城門被封,沒人能逃出去,加上這幾百秀容川騎士,懷荒鎮也不過三千來守兵,結果還是不會變,他們都得死。

    但是

    爾越家為什麽會來懷荒,他們是否有備而來,還是早前聽到音信匆匆來援?縱然步鬱乙已經失蹤,秀容川的人又有什麽資格來管製懷荒城?

    除了那些黑漆漆的短弩外。

    威脅隻能讓人一時屈服,積怨愈久將釀成大禍。

    雪鴉又在旗杆上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帳簾被掀開,一頂黝黑的牛角頭盔出現在黎牧的視線裏。

    樊褚甫一進來,就抖著滿嘴胡須大聲笑道,“我就猜到你沒逃走。”

    我以為你逃了。”黎牧微微抬起眉頭。

    看來你還是對我了解甚少,沒一點信任,”樊褚不滿道,“白毛已經傷到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他手下還有好幾個人甚至都沒法站起來。我必須要帶他們出城,否則留在城裏也是累贅。”

    爾越家的援兵是你帶來的?”

    我腿腳再快,也沒法隻用半天時間就能在秀容川和懷荒鎮走個來回。事實上外麵那些都是侯禹統領的義子營,足足有四百八十名精銳騎士,早在兩天前他們就從秀容川出發,是走的黑木林這條路。”

    黎牧已然忘了侯禹在秀容川的職銜,“義子營?”

    才組建了不到三個月的軍隊,”樊褚掀開帳簾,指著營門口,“但他們都是百裏挑一的勇士,據侯禹說,爾越負山想把這支軍隊打造成他的先鋒軍,所有鎧甲、武器都是頂尖的,就連身下騎著的馬,也是挑最好的。”

    但隻有四百八十人。”

    夠了。”樊褚對此信心滿滿,“懷荒鎮隻要堅持三天,爾越負山就會帶領本部五千精銳從對壁山繞到懷荒鎮來。他們人馬太多,走黑木林是行不通的。秀容川的援兵能讓我們堅守更久,等柔然南下的消息傳開,洛陽禁軍、河北塢堡和關隴豪族都會準備兵糧支援。”

    三天

    黎牧對懷荒鎮能否堅持三天深表懷疑。

    臨近黃昏,原本屬於步鬱乙的鎮將府,成為了侯禹的會議廳。還留在城中的將校都被黑衣騎士用短弩請到府中,黎牧也在其列。

    被抓回來的廚師為他們燉了一大盆羊肉湯,羌老則以慰勞為名向懷荒鎮提供了三十壇酒。

    可惜沒有娼妓。

    義子營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來追捕逃兵,使得最終能坐在鎮將府圓桌上的將校們不至於寥寥無幾。黎牧環顧左右,哨騎營營正、步卒營營正二人是這裏官職最高的將領,更多人則是各哨騎隊、弓手隊和步卒隊的隊正與副隊。

    懷荒鎮除了步鬱乙,還有一位副將。而黎牧在這裏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顯然義子營的騎士沒能找到他。

    餐桌上的氛圍格外凝重,在義子營的正主兒還沒出場前,將校們皆沉默不言,或望著裝滿羊肉的碗怔怔出神,或警惕地打量四周。黑衣騎士取走了所有人的武器,連樊褚和黎牧也不例外。

    侍從為燈台添過一次油後,侯禹終於從後堂走出。

    這是黎牧第三次見到這位秀容川的義子大人。

    第一次是在哨騎營,侯禹以獵魔騎手的身份獨身來到懷荒鎮。

    第二次是在黑木林,侯禹率著數十名秀容騎士救下了樊褚與黎牧。

    而如今,他帶來了更多的人,也似乎成了這座邊鎮的主人。

    沉默的餐桌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更為沉默。

    侯禹在眾人的視線中舉起一杯酒,“七鎮猶在,諸君且勉,這應該是諸位打招呼時的慣用方式吧?”

    不,這是告別的時候才說的,最重要的是,你不是鎮兵,也無權說出這句話。”步卒營的營正大人率先開口道。他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兵,在懷荒頗有威望。他滿臉都是被歲月磨洗過後留下的痕跡,一雙渾濁的眼睛裏充滿對外來者的不信任,“同樣的,侯大人你是秀容川的統領,而不屬於懷荒鎮,你不該出現在這。”

    大敵當前,爾越部有責任來救援懷荒鎮。”

    救援?”步卒營正嘿然笑道,“把城門封死,嚴禁鎮兵出行,我怎麽不覺得這是援軍該做的事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爾越家攻占了懷荒鎮呢。”

    其他將校聞言紛紛冷笑。

    柴胡部的羊,羌老家的酒,這是我所能找到的對你們最好的招待方式。”侯禹按住劍柄,緩緩道,“當然我不是主人,隻是你們的步鬱乙大人已經離開了懷荒鎮,我隻能站出來了。我有必要提一句,義子營來城裏後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固守懷荒,也隻有守住懷荒,才能讓塞內安寧,才能為天子解憂,才能讓諸位大人升官加爵,而不是像步鬱乙一樣,等著他的隻有死刑和銘刻在墓碑上的恥辱。”

    有人糾正道,“活著才能升官加爵。”

    侯禹目光掃到他身上,提醒道,“也許逃到南方你們還能活一陣,但等戰事平息,朝廷追究起來,懷荒城頭上掛著的腦袋裏可不會少你這一顆。而留在懷荒鎮即便戰死,才能得到朝廷的嘉許,家族不會蒙羞,妻兒不會淪為娼妓與奴仆,甚至還有一筆撫恤費,何況還不一定會死。”

    將校們彼此交換眼神,有人猶豫了,但也有人出聲問道,“漠溪邊上有十五萬柔然人,懷荒城裏有多少守軍?兩千,還是三千?我們沒法守下去。”

    加上我的義子營,一共三千兩百人。”侯禹道,“確實,比起十幾萬柔然鐵騎來說,這點人根本算不上什麽,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他揮了揮手,兩名黑衣騎士轉身走近後堂。

    不多時,他們拖出了一個被死死捆綁住的男人。

    看清那人麵目後,將校們無不嘩然離座,目瞪口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