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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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動頷首應聲低著頭朝轉角處稍微一側快速道:“還不快走!”
君蘭忙繞回去快步離開。走出許久了好似還能感受到那人的雷霆怒意。
她想,往後得遠著他些才好。
回到棘竹院閔清則並未回屋。而是讓人備了酒菜,月下獨酌。
自收到消息起,他粒米未進。如今夜色漸深猶隻想飲酒,不想用膳。
拿起酒壺慢慢傾倒冷酒在杯中漸滿映出空中彎月。
酒麵起輕波月影隨之晃動微粼的光芒猶如那一晚的河麵。
彼時他不過九歲,坐在轎子上跟閔大人回家。路過河邊的時候稍作停留閔大人對他再三叮囑。
到了後閔大人與家人介紹說這是外室所生之子。
夫人很生氣大吵一架。閔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家裏誰都要欺負他。還不準他告訴老爺。
他知道自己住在閔家,最為難最不易的人就是閔大人。所以為了不影響閔大人和家人的關係,他硬生生咽下這些氣,從不在閔大人跟前抱怨。甚至於還遮掩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讓閔大人發現。
除了很疼他的閔大人外家中唯有兩個人對他好。
一個是荷花巷的大老爺,也就是如今的大老太爺。
大老爺脾氣和善,知道他在梨花巷過得不容易,時常叫他過去荷花巷吃飯。而且大老爺還喜歡讓他陪著下棋,一消磨就是一下午,他可以在那裏吃到許多很好吃的點心。
另一個便是寄居在閔府梨花巷的表姑太太。
他初到閔府的時候,那位表姑太太已經在閔家住了些時候。
她婆家遭難全家都死了,唯有她,當時去了友人家中做客才逃過一劫。
夫君與疼愛她的婆家人都亡故,表姑太太本欲求死,卻意外發現懷有身孕,這才有了生存的念頭,求到了姨母這兒,借住閔府。
表姑太太人很好,看到他受欺負,總護著他。即便她自己在閔府的處境也很一般。
再後來……
再後來他被汙蔑盜竊,夫人責打他。
彼時表姑太太懷孕八個月了,為了護他而被打到幾下,引發早產。最終奮力生下一女嬰後力竭而亡。
……
閔清則抿了口酒。
辣意入喉,燒得心裏卻愈發冰冷。
溺水而亡。
簡簡單單四個字,沉重地代表著天人兩隔。
想他起起伏伏這麽多年,從未在哪一刻心如死灰過。旁人每每提起這四字,他也不過一笑置之。
但,今日驟然聽聞那個噩耗,卻是初嚐到了此種滋味。
閔清則抬手拿起旁邊的幾株青草,勾在指尖輕輕搖晃。
他剛才並非是在看花,而是在看這幾根青草。
她小時候沒有可以玩的東西,他又不方便給她買,免得連累她一同被欺負。於是就趁著一次遇到的時候,教了她編小魚。
用草編小魚,是父親教給他的。他一直記得。
她很聰明,學得很快。後來他不時地悄悄去看她,曾好些次見她揪了草編著玩。
隻是她編好了後並不會一直留著,玩一會兒就拆開放到草叢裏。
這姑娘素來謹慎。
就連學篆刻也是如此。刻完了後,她並不把那些印鑒留在身邊,而是丟棄在大花園的荷塘中。
想到這兒,閔清則忍不住微微笑了。
說她聰明,其實也是個傻的。丟到荷塘裏就不會被人發現麽?再說了,池子的水那麽深,丟棄之後,萬一哪天她想找回來,該怎麽去撈?
指尖青草忽地彎折。
閔清則唇邊的笑意戛然而止。
他疾步走入屋中,去到櫃子旁,打開櫃門取出一個三尺長一尺寬的大紫檀木盒。
輕撫著上麵的並蒂蓮纏枝紋飾,他雙目驟然闔上,薄唇緊緊抿住。
許久後,方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池子裏的印鑒,他早已讓人一個個的都撈了回來。
本想著等她什麽時候想取回它們了,或者是她還沒想取回、盒子已經填滿,他就把這一盒子送給她。
誰知……
修長有力的雙手輕柔地撫著盒上並蒂蓮紋飾,最終落在紫檀木盒的兩側,緊緊扣住。
許久後,並蒂蓮的花瓣上現出兩滴水珠。似是清晨的朝露一般,晶瑩剔透。
“來人。”
閔清則聲音沙啞地道。
“阿茗的事情,仔細去查。不得有半點遺漏。”
閔廣正惦記著今天早上的事情。偏偏今天禮部事情多,下衙後上峰又邀了他一同飲酒。他推脫不過隻能去了。
一回到家,閔廣正片刻也不敢耽擱,即刻就回了芙蓉院。
“怎麽樣了?”把丫鬟們都遣出屋子後,閔廣正急急地問高氏:“老夫人那裏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高氏想到這個就頭疼,“就是要嚴查。”
“沒別的了?”
“沒了。你還想要什麽!”
高氏好不容易借了給大老太爺準備賀禮的事情,暫且忘記了那些不快。如今再被閔廣正提起,她心裏著實惱火。
不過抱怨完一句後,見閔廣正麵露不悅,她又笑著寬慰道:“君蘭身邊的人我都看好了。老夫人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麽來。你放心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閔廣正道:“其實老夫人能查出什麽來?這府裏大大小小的事情,暗著來的多了去了,不差這一回。隻要九爺不插手,就沒什麽瞞不過去的。”
聽他提起九爺,高氏想起來剛才李媽媽過來回報的事情,說道:“九爺原本說是出京去了,誰知道今兒晚上忽然回來了。他應當是為了大老太爺的壽辰罷?”
她話語裏透著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擔憂。
閔廣正笑道:“應當是了。那丫頭的事情算什麽?還不至於能驚動九爺。”
說到九爺,閔廣正記起了今日吃酒時候上峰的那些話。無不透著一個意思,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認識下左都禦史大人,想請閔廣正幫忙引薦一下。
閔廣正犯起了難。
這種事兒,九爺哪裏肯給麵子?
說實話,九爺簡直是閔家的一個chuán qí。
他在翰林院升至侍讀學士,後去大理寺任左少卿。沒多久,大理寺卿被查與貪墨案有關被罷職,他擢升大理寺卿。僅僅半年,又在今夏調至都察院任左都禦史,領內閣學士銜兼任禦前大臣,常代皇帝撰擬詔令諭旨。真正是天子近臣。
自九爺在朝中顯露鋒芒後,閔家人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
就連閔廣正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
想他入太常寺任協律郎,磨磨蹭蹭好多年才升了那麽一點當了讀祝官,然後在七品上又是一待七八年也沒見動靜。勤勤懇懇這麽久,去年冬裏京察他終於得了個優,年初就升了六品主事,進入禮部成為六部的官員之一。
憶及此,閔廣正不由連連感慨,“這次能得優,恐怕他們也是看在了九爺的麵子上。”
高氏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事,亦喟歎不已:“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呐。”
“嗯?”閔廣正扭頭看她:“這話怎麽講?”
高氏扶了他的手臂笑道:“老爺想啊,九爺就是那得道之人,他一高升,咱們也跟著好起來了。”
閔廣正怒極反笑,“所以呢?”
而他……
就是那雞犬?!
九爺把她們叫走了?
君蘭擔心二人,忙問:“你可知九爺尋她們何事?”
“婢子沒敢問,隻遠遠地看到九爺的人把她們帶去了九爺的院子。”李媽媽道:“婢子想著,既然是九爺要找她們,說不得她們就是惹怒了九爺,一時半會兒的沒法離開。”
她湊到君蘭跟前,很小聲地說道:“那兩個是伺候過表姑娘的,以往時候沒少給姑娘添堵。姑娘若是想準備賀禮,不若婢子幫您想辦法重新找個,作甚非要她們倆。她們既是惹了九爺不悅,姑娘不若就別見她們得了。”
君蘭目光慢慢轉向她,口唇微動,喚道:“李媽媽。”
“婢子在。”李媽媽躬身道。
“你說,她們是被九爺的人給帶走了?”
“是,婢子瞧見了長寧大人。”
“帶去了哪裏?”
“……許是九爺的院子罷。那位大人不和婢子說,婢子哪裏知道。”
君蘭便笑了。
她聽長燈說過,九爺不喜人隨便進他的院子,特別是女人。
九爺就連院子裏伺候的都是家丁和小廝,又怎會讓人把玉簾她們叫到院子裏去問話。
而且李媽媽的話裏還有一個問題。這次去青草院,九爺身邊跟著的是長明。偏李媽媽說的是長寧。
“說罷。”君蘭笑看李媽媽,“你到底是怎麽知道九爺回府的。”
李媽媽目光閃了閃,“就是看到她們倆被九爺給叫去院子問話……”
“果真如此?”君蘭笑道:“我為了拿到先前準備好的賀禮,並不怕去九爺那裏去尋她們。媽媽若是有一句半句的謊話,該怎麽受罰,你自己心裏清楚。”
一聽姑娘要去九爺那邊,李媽媽知道謊言維持不下去,腿都發軟了。
九爺一向是家裏人最不敢招惹的,以前她有點什麽事要糊弄過去,用九爺做借口的話姑娘一定就不敢多問。
哪知道這一次不同?
李媽媽磕磕巴巴道:“婢子看到九爺身邊的侍衛就在青草院附近,就沒敢過去。那兩個人除了青草院還能去哪?想必是已經被九爺的人帶走了。”
“侍衛?長寧?”
“應當是長寧大人罷……”李媽媽苦著臉,“九爺身邊的那幾位大人,婢子們等閑見不到一次。哪一位是哪一位,婢子也不曉得。”
君蘭怔了怔。
她沒料到李媽媽把長明認錯成長寧是這個緣故。隻因她自己是能分得出他們幾個的,而且還能分得很清楚。
君蘭的相貌嬌豔嫵媚。這樣發愣的時候,美目半眯直直地看過來,瞧著頗有些淩厲。
李媽媽心裏有些犯怵,暗道晦氣。早知道這次就不貪那點兒銀子了。
平日裏姑娘要買些什麽的,她盡量說動姑娘讓她來幫忙置辦。這樣來回一倒騰,每次她都能從中得到不少銀子。
這次賀禮若由她來幫忙準備,少說也能從中賺上十幾兩銀子。原本姑娘懶得準備賀禮,她怎麽勸都沒用,所以隻能歇了這個心思。剛才見姑娘說要親自備禮,方才重新起了這個念頭。
誰知姑娘今天做事與以往大不相同。
君蘭不過片刻便回了神。她考慮了下,吩咐道:“明兒媽媽給我準備個新荷包罷。”
李媽媽奇道:“姑娘要那個做甚麽?”
“我瞧著十弟的荷包有些破了,想著給他換一個。既是去他那裏玩,總得帶些小東西過去才好。”
她自己是慣用荷包的,所以才會留意到閔書鉑的荷包。
李媽媽賠笑道:“姑娘不提的話我都要忘了,幾天前跨院裏伺候的丫鬟跟我提過這事兒,托我與夫人講一句。可後來我去做別的就把這事兒給耽擱了。不過,姐弟兩個何須這樣客氣?隻是從院子裏到跨院裏,幾步路的功夫,怎還要見外地送東西。”
聽了這番說辭,君蘭笑笑沒做聲。
李媽媽口中的“幾日”究竟是多久?當真隻是幾日而已?
閔書鉑腰間的荷包不隻是洗得顏色都發白了,上麵的繡線也已經脫落大半。側邊的縫線已斷,裂開一個大口子,依稀都能看見裏麵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張小紙片。
一個不受嫡母喜歡的庶子,日子能過得有多好?比起她這個外人來是強一些,但是比起兩個閔府裏其他的少爺們,卻是差得遠。縱然他身邊的媽媽和丫鬟有會女紅的,卻也不一定能問王媽媽、李媽媽要來布料和針線。
君蘭沒有理會李媽媽最後幾句話,“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媽媽記得那荷包給我準備個顏色素淡些適合男孩子的。”語畢她便往外麵行去。
李媽媽問道:“姑娘去做什麽?”
“尋顧媽媽她們要東西。”君蘭頭也不回地道。
李媽媽就沒跟過去。
紅梅朝姑娘那邊緊走了幾步,經過李媽媽的時候,快速地小聲道:“我瞧著姑娘今天好說話得很,待十少爺也很好。”
那樣她想要求的事情應該容易一點罷。
“這叫好說話麽?”李媽媽唇邊的不悅一閃而過,原先的姑娘隻顧著帶十少爺玩或者尋表姑娘晦氣,別的什麽都不理會,那才是好說話。現在瞧著倒是眼尖了,心也敏銳起來。
回想起夫人那句姑娘懂事了,李媽媽愈發煩躁。不過這些話她不能與其他人講,就與紅梅道:“姑娘今天累了,怕是離開不多久就會回來。我去安排荷包的事兒,你伺候好姑娘就行。”
紅梅應了一聲,腳步匆忙地跟了過去。
出了芙蓉院後,君蘭片刻也不耽擱,快步朝青草院行去。
雖知九爺不會把人帶到他院子裏去審問,但一想到自己之前要進青草院時的情形,她還是不由自主擔心起來。
也不曉得顧媽媽和玉簾會不會想要硬闖進去,畢竟那院子裏還有很多她生活過的痕跡,怕隻怕她們兩個會為了她而據理力爭。那可就麻煩了。
希望她們兩個還在原處待著。
君蘭腳步匆匆到了青草院外麵,沒有到院門口去,而是繞到旁邊的小道上準備從這兒過。
她還記得當時玉簾和顧媽媽站著的那個轉角,打算去那裏看看她們還在不在。
眼看著到了先前的轉角處,再走幾步就能瞧見那個地方了,君蘭卻在此時聞到了醇香酒氣。
這濃鬱香氣有些熟悉,君蘭尚未記清楚自己到底是哪裏遇到過,就在轉過彎的刹那看到了不遠處那高大的身影。
他相貌極其出眾,但幾乎無人仔細看過他樣貌如何,隻因那雙鳳眸太過冷肅鋒銳,隻一眼就會讓人不寒而栗、再不敢放肆去瞧。
可是此時的他斂去了所有的銳利與鋒芒,正站在花圃前盯著一叢小花細看,動作輕柔舉止小心,竟是現出一種別樣的溫柔來。
君蘭想要離開,卻是晚了。
聽到動靜,閔清則眼神驟然轉厲,“誰!”
君蘭沒防備會在這個時候撞見九爺。
他周身驟然現出的寒意讓她心慌。習慣使然,君蘭如以往一般喚道:“九叔。”
此二字出口時的熟悉語調讓閔清則有一瞬的失神,但不熟悉的聲音卻讓他厭惡過後更生心痛。
“無禮!誰準你如此放肆!”
閔家人太過涼薄。
唯一可以這樣喚他的女孩子,已經不在人世。
從此以後,這裏誰都不準再用這個稱呼。
許久沒有聽到對方開口,君蘭斟酌了下,自顧自站起身來。依然沒有聽到對方發出的半點聲響,她就悄悄地抬眸去看。
誰知那清冷的視線依然固執地落在她的身上,未曾挪動半分。
君蘭琢磨著許是自己打擾到了九爺,又或者是那句問話太過逾越。她本打算悄無聲息退出去,卻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唇角慢慢露出了些微笑意。
“隨便走走。”閔清則道:“你呢?怎麽獨自在這裏。”
……這四個字的回答可真夠敷衍的。君蘭抿了抿唇,說道:“我看院子裏的花不錯,所以過來瞧瞧。”
閔清則輕輕頷首。
他知道她性子喜靜,裏麵太過喧鬧,她應當是不喜歡的。
不過她這樣太安靜了也不好,看上去太過孤單。或許正是因為孤獨,她才選擇了篆刻這樣一個愛好。
“若是無事,不妨試著和旁人多說說話。”閔清則斟酌著說道:“多些朋友的話,心情應當會不錯。”
聽聞這番勸解,君蘭忍不住笑了,“這些話由您說出來,可著實違和了些。”
誰不知閔九爺生性清冷,最不愛與人結交?
看到閔清則麵色微變,君蘭猛然意識到,他現在是“九爺”,而不是“九叔叔”。趕忙低下頭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見她這樣恭敬,閔清則心裏愈發不舒服。
剛才他聽了她的話後麵色有異,並非是介意她和他開玩笑,而是想到以往種種,愈發懊悔當初怎麽沒早些把那盒子送出。如果早些把她護在他的身邊,她也不至於會發生意外。
閔清則想要像以前那樣喚她真正的名字,又覺得有些事情不說破比較好。
她那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眼前的一切,他何必狠心去戳穿?
閔清則沉默半晌,最終隻說到:“無妨。我不會與你計較。你不必這般小心。”
他素來不習慣於和女子交往,簡單幾句話後看她依然拘謹而疏離,隻能暗歎口氣悄然離去。
等他走出去很遠了,君蘭才放鬆下來。想想在外頭的話若是遇到荷花巷的親眷們恐怕更難對付,畢竟她和這裏的人並不相熟。倒不如在裏麵自在安全一些。
於是君蘭沒在外麵多耽擱,腳下一轉往屋裏去了。
見到君蘭進屋,閔老夫人先前緊繃著的唇角總算是放鬆了些。她不悅地朝劉媽媽看了眼,笑著招呼君蘭去她跟前。
“蘭姐兒怎麽在外頭那麽久?”閔老夫人說著,讓君蘭在她身邊坐下,“外麵風冷,還是裏麵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