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姬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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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癡癡呆望著黑袍青年的如意突覺眼前一片朦朧,她猛然醒轉,確認了並不是傷痛帶給自己的幻覺:
黑袍青年寧小川的半條左臂已淹沒在了一團濃鬱的紫霧之中,完全不見了蹤影;霧團範圍外則有一縷縷黑煙繚繞,更是將寧小川的整個上半身包裹住、映得朦朧撲朔。
“哈哈哈哈……吸入了我主人的斂屍氣,這下看你還怎麽橫……咳、咳……”
就聽寧小川腳下的白衣公子陰側側的譏笑和咳嗽聲還未散盡,馬車內中年文士拔高嗓音接話說道,“豐鬼門一十九絕學,勘氣、盜塚、斬運、養屍、離魂、造拔、商巫、行蠱、器如意。本座的斂氣玉靈芝你也敢搶?這下還有命把玩嗎?!”
說書人黃維民突然好一陣緊張,顰皺著眉頭不言不語,始終沒有再踏前一步。但他心中卻開始不禁反複念叨起一句話,這該死的邪魔歪道!
就像佛教有分大乘小乘、樞黃紅密一樣,大離道家在近千年開枝散葉傳播之下自然也是門庭繁多,派係林立。除開那仿著中州皇城樣式毗鄰而建的道門聖宗,便隻有燕州絳雲觀和十八嶺岷山上的那間草廬能被道門承認是道統庶出。其餘或多或少的,亦隻是名不正言不順,與當年姬禹大聖或大離十三聖少有瓜葛了。這其中又要以大離曆五、六百年間在粵閩等地興起的六鬥米教規模最盛,當時天域初關,人類對修行的熱衷逐步轉為理性,而一些思想進步人士便開始重審修行對於這個世界的意義;悱惻人與人之間的不平。遂建立六鬥米教。所有教中成員隻修心讀經冥思,不去修行煉體冥想,入會須交六鬥米,分別敬天、地、君、親、師、聖,也隻在形式上還保有那麽一點道門的影子。這是好的分枝。
往壞了細數就更多了。早年修行更易,民風彪悍卻世道不古,平與不平往往隻需用拳頭說話,因此殺人如草芥,修道不修心,墜入邪魔歪道者芸芸。被以聖宗為首的正派聯盟殺完一批又能催生一批,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倔強。後來世道漸安,這些個劣跡斑斑的妖道們也漸漸意識到了該收就收的道理,於是退隱江湖轉惡為“善”者有之;少行不義固步自封者更多;但最聰明的做法卻莫過於抱團建派,與正派簽訂協議換得一塊方便自己活動的一畝三分地,隻要不去觸犯道門底線,不再行那惹動天怒人怨之事,聖宗大抵隻會對其爭一眼閉一眼,不見為淨。雲州豐鬼門便是此道中的姣楚。如今的豐鬼門有妖道半百,人數雖不多卻仍是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為薑家四兄弟把持多年。自封道號分別為虎力、熊力、鹿力、麝力四仙的四兄弟中,老大薑哲虎擅長勘氣、盜塚、斬氣運;老二薑渭熊喜好養屍弄魂;老三薑有祿巫蠱術天下雙絕;最後老麽薑赦浩一身打造旱拔的妖邪本領。四兄弟分持四柄玉如意也喚作玉靈芝,可斂氣通靈,合起來便概括成了中年文士口中說的那十九字絕學。
你這裝文士的邪魔,你到底排薑家第幾?
一聲仿佛吃飽喝足後的酣歎將黃維民思緒拉回。
就見寧小川身上的黑袍突然無風抖起,圍繞他身邊的紫霧黑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收縮,慢慢兀自鑽進了寧小川左半身各處繃帶的間隙內。
鼓蕩而起的那身黑袍猛地向上一拂、下擺呼嘯而落,發出了一聲撕裂空氣般的‘嘶啦’聲,直到最後寧小川那聲酣歎響起後才將一切歸回平靜。
黑袍青年微低著頭,雙目稍稍上抬直視著正前方。寧小川右臉依舊平靜,他英俊的容顏和清晰的棱角不變,再次看癡了靠在他臂彎中的少女;寧小川左臉繃帶下隻露出了眼口鼻,卻無端給人一種另類的邪異感,左側嘴角突然微微上翹,女孩無法瞧見,卻讓對麵一幹注視著他一舉一動的人無緣跟著心頭一顫。
暮然側頭,寧小川換溫柔相對如意道:“你運氣真好,豐鬼門的玉靈芝在去除掉討厭的屍氣後竟然是件療傷佳物,我估計它的效用甚至要好過服用一顆回春丹。”
不等如意作出反應,寧小川便將那柄已變為通體碧綠的玉如意塞進了她手中,“放心口處握緊,你將會感受到一股暖流在你周身運行,就放心讓它治療你受損的經脈和骨骼吧。”
如意握著玉靈芝,便好像握緊了全世界,這種被滿滿暖意充斥全身和全心的感覺,真的已經好多年未有過了。女孩眼角含淚,不禁低聲抽泣起來。
寧小川一把橫抱起如意,微笑道,“別怕,有我在呢!”
女孩嘴角甜笑卻含淚更盛,別是心花怒放。
女孩鼓起勇氣正想對他說些什麽。然而這時卻聽寧小川對她笑罵了一句,“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撣,別像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般。”
女孩如遭晴天霹靂!可憐情竇初開便已知愁滋味,一朵鮮豔嬌花才在心頭綻開便悄然謝了大半。如意隻是唇齒囁嚅著依舊無語。心中念道,為何要留短發?為何要扮男兒當自強?!
黃維民會意上前幾步然後探出雙手從寧小川手中接過女孩。
就聽寧小川道,“他是如何拚了命的在護你,這個過程我全看在了眼裏。是真心為你好,別再負他了。”
黃維民鄭重點了點頭。
轉身時又聽寧小川道,“回茶館等我,等打發完他們我就來找你。”
夕陽西下往,一襲青衫攜綠衣;催人斷腸回,一人蹣跚一人苦。
何苦來哉?
……
卻有人不想放他們離去。
馬車內薑家大佬急令騎兵去攔截他們。禁軍偏將明知道這是讓手下去送死,仍皺緊了眉頭授令一隊騎兵出動。
隻經過霎時愣神後便有十二名依履軍人職責舍身赴死的騎士奔將而出。前四騎軍士均是伸手探向樸刀欲打頭陣衝鋒,後八騎軍士則在奔馬的一刹那便摸上了背負著的製式黃楊木弓,準備騎射掩護。
寧小川冷哼一聲,一腳用力下跺,白衣公子顧劍闖一聲不吭,半身皆埋入土;再一腳前踏,身形已進三丈,迎麵撞上了第一騎!
那第一騎馬上的軍士大驚失色,還未抽出樸刀的右手急忙收回拉住韁繩,未及喊出個‘籲’字,便見狠狠撞擊下自己與戰馬無恙、卻有一個黑色身影猛然倒掠飛出,於兩丈開外轟然墜地。
寧小川匍匐在地一動不動,十二騎愕然停在原地,麵麵相覷。
搞什麽?這黑袍小子剛才還猛地一塌糊塗,掌摑扈羞、斬袖趙正銘、於馬車內薑家大佬手中巧奪玉如意、更是見他隨隨便便就將白衣顧劍闖踩至生死不明。這些人可全都是實打實的修行者呀?可為何他現在竟會如此不堪一擊?
寧小川緩緩坐起,揉了揉後腦,輕聲咕噥道,“這樣撞一下還真的很疼啊,那小子的身體是什麽做的呀……”
十二騎仍在原地停留,不是因為寧小川。隻因後十一騎都在用各種驚異甚至恐怖的眼神看著當頭那名騎士與他的戰馬。
隻是眨眼工夫,那原本鮮龍活虎的一人一馬便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不停衰老,像極了一朵正在枯萎中的鮮花,隻是這過程要比之短上太多太多。不一會兒那匹衰老已瘦成皮包骨的戰馬因承受不動身上的負擔而四蹄踉蹌打飄,終於在兩前蹄跪倒後轟然側翻,馬上那名看著就像一具幹屍的騎士被甩到地麵滾了幾圈,也是無力再起身。
“救、救我…”
‘幹屍’掙紮著抬起頭,伸出一手遙向身前的十一騎同伴求助,隻是這一動更是加速了他的死亡。一陣風飄近,帶起了他身上那如同被蠅蛆沾染過的腐肉味屍氣飄散,離他最近的幾匹戰馬很討厭這股味道,於是不約而同地噴著響鼻,搖頭倒退了好幾步。
寧小川已經站起身,拍了拍黑袍上的塵土後,挺胸傲然道:“薑家老鬼!這就是你斂下的屍氣麽,如果不想我把它們全部傳染給你的手下就出來和爺爺單挑!”
眾人皆是看向了馬車,等待著馬車裏那人的決定。
寂靜了許久後,仿佛針落有聲的廣場上突然響起了一道沙啞暴躁的喊聲。
“全都給我上!宰了這小子!”
……
……
大離國有一條著名的蒼麓山脈,起於雲州北境,山勢巍峨陡峭,連綿曲折一路南下又豎跨隔開了六州,卻是一州還比一州低,越往南山勢越是平齊。蒼麓山脈另有五條支脈,分別犄於主脈五角。曾有道家巨擘斷言:“大離國未來千年氣運將一應存於蒼麓,蒼麓通則國運興,蒼麓斷則國將盡。五支犄脈各自伸往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及正西方向,又分別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風水,互為製衡下可各保大離一方平安,不可堪動。”
大離中州作為下轄大離國首都的中央州郡,戰略地位尤其突出。中州豐饒富裕,地理位置自然也是得天獨厚。北隔燕州卻不用受北地境的風雪嚴寒之苦;南臨有大離糧倉之稱的申州,糧食供給不成問題;東麵有十六州中最狹長的東州可作海防屏障;西側霸、秦二州草原麵積遼闊,是大離國最大的牧場,同時也囤積著大離六成以上的精銳騎兵,按照兵部的計算,大離精銳從秦、霸州出發後,在七日內可以到達大離國內的任何一塊土地,尤其是在爆發外戰時,帝國鐵騎在增援奔馳東西兩線國境時最快隻要二日時間到達,而南麵國線雖遠,卻勝在有一條經營了千百年的絕境長城外加帝國兩位大將軍中的其中一位把守,也算安全無虞。
蒼麓山脈的其中一根支脈,就在中州境內。這根支脈又分成了三根岔脈,形似一個伸直後的雞爪。其中在第一岔與第二岔之間建有塑葉城、在第二岔與第三岔之間則建有成京城、第三岔以北不遠便是離都城的所在地了。
從山上眺看離都,可以發現這座雄奇壯闊的帝國都城確實建的極為恢弘有序。設計成渾圓的內城中整齊分成了八片區域;城內中央又有座渾圓的‘小城’,名為離宮,乃是大離國的中樞所在地。而離宮中又建有三宮六殿,這與其東北向五十裏處的聖宗宗門如出一轍。打個比喻,如果說前者是浮生大陸上最大的凡人社會的大腦,那後者就是浮生大陸上最大的修行宗門的大腦了。
從離都城東北門出發至道門聖宗的這五十裏路上依次建了十六座烽燧。倒不是有意為了迎合大離十六州這個數字,而是‘三裏一烽燧、十裏一驛站,’是大離兵部聯合天樞處推行多年的一項為保護邊境山區及重要城市安全的舉措。
帝都烽燧連烽燧,烽火連天照蒼穹?
最後一座烽燧已經接近於蒼麓山主脈。而這段山脈上空,便是聖宗宗門!
九塊圓錐形的巨大陸地憑空浮於天空雲間,皆是尖錐朝下,其上各建有一座宮殿;九塊陸地為巨大的鎖鏈連接分成上下兩層,下層有六殿呈兩個‘品’字形相疊,上層三宮則是另一個‘品’字。
當真是烽火照蒼穹,蒼穹之上有仙人啊!
有一‘仙人’青衫飄飄,以獅子臥床姿斜躺在上層的一塊陸地邊緣,他用左手手肘支著地麵、手腕撐著頭、手中卻捏了個酒葫蘆正眯眼俯視著下方那一串彈丸般大小的烽燧發呆。
“昨夜烽火戲諸侯,”仙人出口吟詩,呤完一句便嘬一小口酒,“離都國主笑太平。”
然後他又撮了一小口,接著吟道:“今朝野草長烽燧,一朝天子一朝民……”
呤罷起身。‘仙人’蓬頭垢麵,胡須拉雜、青衫破舊,右袖飛揚。竟是個缺臂仙!
“真是凡人皆戲子,諸侯如狗豬啊!”仙人大笑一聲,又撮了口酒後以僅存的左手將葫蘆別到腰間,低頭微思少頃,然後望了望自己空落落的右臂,又笑道:“姬無涯,你卻是連狗豬都不如呀。”
此人竟是聖宗宗主、當今世上隻手能數遍的、修行聖人之一的姬無涯?!
姬無涯伸了個懶腰,期間又很不習慣的看了眼右手缺臂的位置。
“走了,去看看小丫頭去,也不知道她練到第幾劍了呀……”
姬無涯邊走邊嘀咕道,“話說上次她練到第幾劍了?”
“十二劍?”
“還是十三?”
……
每一塊浮空陸地上除中央建有一座宮殿外,宮殿的周邊也是綠樹成蔭,有道人開墾的糧田藥田,也有矮丘、有溪水、有廊道假石、仙山廬舍甚至還有各種奇珍靈獸。其實上麵的生活和地麵比起並無太大區別,除了能望得更遠些、看得更高些。
姬無涯並沒有往所處的這塊浮空陸地中央的宮殿而去。他正在穿越一片小樹林、向樹林後的一塊巨大空地行去。
空地中央有一個深坑,坑中葬劍三萬。
名為劍塚。
姬無涯行出樹林,眼前變得一片開闊。
劍塚萬劍齊鳴!
姬無涯視而不見。
繼續前行約十丈距離。
有一劍自劍塚激射飛出,金光耀目、其鋒銳可逼蒼穹變,直令九天神霄不可惶惶;一劍扶搖三百裏,垂落刺聖於未央!
姬無涯仍舊無視。
劍氣近。
刺破了青衫數道口,帶落了蓬頭兩三發。
缺臂人厲目!
忽有一輪青月從天降!堪堪擋劍於姬無涯麵門,不足三寸!
劍塚飛劍長三尺,劍刃有刻字離殤;青月直徑二尺二,狀如月牙複瑣繁。
隨即便爆響起了一連串鏗鏘有力的金鐵交擊聲!相逢即分,再逢再分,二者刹那間相擊不下千百回!回回啷聲響徹九霄雲。從浮空殿鬥到天際,又從天際鬥回到浮空殿。
……
一彈指十刹那,青月與飛劍於萬千次相擊後終於分開立兩旁。
青月懸於姬無涯腳畔,青光早已不盛,忽明忽暗,不停震著‘嗡、嗡’聲,像是在向主人訴苦;飛劍插入劍塚前,三尺青峰入地兩尺,擋住姬無涯前行道路,寸步不讓!
姬無涯苦著臉道:“離殤劍靈紀秀風,我承認你的死與我有關,但那次也是因為你來刺殺我在前;何況你雖魂魄不散隻能寄劍存世,卻也陰差陽錯修得大道躋身了劍聖境。你不來謝我也罷,都十六年過去了,每次見到我還總擺出一幅不死不休的模樣又是何道理?”
姬無涯說得嘴幹,於是取過酒葫蘆又想撮上一口,然而倒了半天卻發現葫蘆中已再無一滴酒。姬無涯不覺懊惱、更苦臉道,“我知道你現在是想護著你女兒,不想讓我見她。但你也不想想,我是她師傅啊,你呢?你隻是一把劍,難道你還敢跑去跟她相認嗎?”
離殤劍從土中緩緩拔出一尺。
姬無涯連忙道:“好、好,不說這茬了。我承認我有負於你父女倆,而且我現在也的確有利用你女兒的嫌疑,但是……!”
眼看著剛剛穩定下來的離殤劍又有了拔地而起的趨勢,姬無涯隻覺心頭一緊,嗆聲疾道:“但我這也是在為大離國的百萬教徒和千萬黎明百姓考慮啊。七天魔危害浮生大陸,道尊竟想讓天域降臨!他這可是想要毀滅整個大陸啊!何況有多少能力行多少事,你女兒既然身為天命之女、開啟天域之匙,難道不應當比凡人多犧牲一些嗎?”
離殤劍劍身發出一聲輕呤,終於停止了上拔。
“倒不如讓你我來談一筆生意?”姬無涯揮手遣走了青月,以示自己已不設防,然後繼續他轉換了的話題,道:“第七天魔出世了,現就在離都城南十五裏處的筍破村。你去替我刺他一劍?”
見離殤劍並無任何反應,姬無涯鬆了一口氣,繼續小心翼翼地說:“作為回報,我會讓她挑選你成為她的第十五柄、也是最後一柄侍劍。”
離殤劍再次發出一聲輕呤,然後劍身也開始跟著輕輕抖動起來。
“十五劍渾然天成後方可鑄天劍於無極,破天域斬妖伏魔匡扶世間正義。而你們父女倆也終將真正團聚。”
離殤劍再上拔一尺,隻差劍尖一點還未撥盡。
姬無涯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我握劍的右手和我的太阿劍皆已折斷,你讓我這個廢人如何去刺出這劍?”
離殤劍徹底拔出,劍身再盛金光,衝天暴起。
仍不忘發出一道震天劍呤,似在嘲笑,似在高歌……
姬無涯轉望西北,此刻邋遢的麵容絲毫掩飾不住他那雙眼神之清澈。
“師兄,半年前那場截殺我失了手,東夷魔頭那一刀不僅斷我一臂,更是毀了我的劍道。但是你可知道?正因那一刀,我棄劍入天域,不但因此尋到了一個傳人,而且我還得以證得天道!誰說世間隻有你能從天域返回?誰說世間又隻有你找到了破規則的力量?”
……
“誰說這世間隻能有一個道尊?”
姬無涯放聲大笑。
“我倒要看看你的第七天魔又是何方神聖!又如何擋得了劍聖一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