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晴空響雷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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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過“鐵路國有”,朝廷不但要收回這幾條交由商辦的鐵路的修築權,而且還要趁機收走各鐵路公司發行民股、集各省商民之資而來的路款。

    朝廷不是不怕鄂、湘、粵、川四省商民因此鬧事,但國家從乾隆嘉慶年間白蓮教造亂,到洪秀全鬧太平天國,從跟英國人簽訂《白門和約》(《南京條約》),到和列強簽訂《辛醜條約》,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現在,收回路權,再賣給列強,可以用所謂“借款”繼續支撐朝廷苟延殘喘;趁機收取路款,也能讓朝廷早已枯竭的國庫有一點收入,以便應付各地亂黨造亂時朝廷派兵鎮壓的軍費。所以,內閣的這些大臣雖知這麽做可能是一廂情願,但也不惜涉險犯難,也要冒險一試這所謂的“鐵路國有”政策了。

    朝廷內閣向鄂、湘、粵、川四省發出了諭令:粵漢鐵路、川漢鐵路收歸國有。

    諭令發到武昌和廣州,湖廣總督署和兩廣總督署立即就著手辦理,強行推進粵漢鐵路收歸國有。這雖然激起了鄂、湘、粵三省參股鐵路的商民的強烈反對,但湖廣總督、兩廣總督和三省巡撫都出去駐軍,對鬧事商民進行彈壓,把鄂、湘、粵三省的保路運動鎮壓下去了。

    諭令發到成都,四川總督署卻一直壓著,沒有立即辦理。

    四川總督是前不久才受命署理(代理)的王人文。

    這王人文,雲南大理人,是兩榜進士出身,在官場打熬了多年,才做到四川布政使,半年前,前任四川總督趙爾巽調任東三省總督,朝廷一時沒找好川督人選,就讓他暫時護理川督,不久前,朝廷才讓他署理四川總督,到現在還沒能實任川督。

    眼下接到內閣這“鐵路國有”的諭令,他是左右為難。

    他看了看放在案桌上的頂戴,又摸了摸腦後那條筷子粗細的發辮,想想自己打熬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這個署理川督的位置,滿以為川省總體平靜,自己實心做事,能為朝廷治理好這天府之國,過個半年一年,能把這署理川督變成實任川督,再幹上他幾年,就可以告老還鄉了。

    他知道,如果把這“鐵路國有”辦下來了,內閣肯定會把他這個署理川督變成實任川督。

    但他更清楚,全川的官民紳商都是川漢鐵路的股東,因為他自己也是川漢鐵路的大股東。官紳和有錢的商人是為了獲利,自願入股,成了川漢鐵路的股東,而川省普通的商民,則是官府強攤路款,逼著他們成了川漢鐵路的股東。如果川漢鐵路收歸國有,這些主動投了錢和被動入了股卻一分利都沒得到的股東,就肯定不願意自己的錢打了水漂兒,就肯定要鬧事。這事兒一鬧起來,必然是川省大亂,這還比較平靜的天府之國就要出大麻煩。而他自己,雖說是總督,但自己是個文人,從來就不懂帶兵打仗,真要鬧到出兵鎮壓,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做,再說出兵鎮壓自己的子民,他這做父母官的也還真不忍心。

    於是他跟自己的幾個師爺謀劃後,又跟下屬的司道官員商議了,商定先把事情壓著,等粵漢鐵路的局勢明朗了再辦。

    王人文想等,內閣卻不讓他等。見王人文沒什麽動靜,內閣就起用丁憂在籍的郵傳部左參議四川人李稷勳,讓他出任川漢鐵路總公司總理,代表朝廷接收川漢鐵路。

    李稷勳接到內閣命令後,立即就起身到設在成都的川漢鐵路總公司上任,但他遭到了川漢鐵路總公司上層的堅決反對,雙方就扯起皮來。他沒辦法,就去找川督王人文,經王人文調停,川漢鐵路總公司就作了讓步,讓李稷勳出任川漢鐵路歸宜段總理,專門負責川漢鐵路秭歸至宜昌一段的事務。

    川漢鐵路總公司又請王人文代奏,請朝廷仍將川漢鐵路交由商辦。此折上奏後,就一直沒有回音,所以關於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消息,除川省高層和川漢鐵路總公司高層知道外,一直沒有在四川傳開。

    四川因山川阻隔,外邊的消息入川也慢,人們也沒有聽到粵、湘、鄂三省關於路權的任何消息,一切都還如往常,非常平靜。

    但紙包不住火,事情總會水落石出。

    王人文怕出事,不肯著手辦理,就一直拖著。但是川省的哥老會已經把觸角伸到了川外,關於“鐵路國有”和粵、湘、鄂三省商民與朝廷爭路權路款的消息,還是被他們知道了。

    這涉及全川所有百姓的利益的事情就要浮出水麵了。

    龍鳴劍、王天傑他們盼望著動手的時機。

    郝天民也盼望著動手的時機。

    川中若幹的袍哥大堂口都盼望著動手的時機。

    他們都覺得時機就要來了,卻又覺得那個時機還不知道在哪裏。

    現在,這個時機正在向他們走來……

    四月二十七。

    一封信出現在了郝天民的麵前。

    傍晚時分。

    郝雲山急匆匆地來到堂,對正在香案前沉思的郝天民說道:“爹,老二來信了。”

    他說著把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父親。

    郝天民抬頭看了一眼兒子,伸手把信接過來,一下撕開信封,抽出了一頁信紙,展開迅速地看起來。

    父親大人及諸老:

    分號諸事尚好,無須掛念。川漢鐵路將有大變,據可靠消息,朝廷將強行收回路權,且奪占路款,舵中宜預為準備,以防不測。此或為千載難遇之機,能達成先人之願!

    兒雲林及在漢兒輩敬上

    宣統三年四月十九

    看完後,他對兒子說道:“雲山,去把你曾、王、羅、李、吳幾位叔父請來,我要和他們合計合計這件事。”

    “是,爹,我這就去。”郝雲山仍舊輕聲卻很有力地答道。

    郝雲山一轉身就走出了堂屋,然後從右邊正房和廂房之間的那道門去了後院。

    郝天民剛收到的信,是老二雲林從武昌送過來的重要情報。

    哥老會各大堂口行事隱密,在自己的地盤設有若幹香堂,在別的大堂口的地盤也設有自己秘密聯絡點――“櫃”,專門負責通過陸路水路碼頭打探消息和傳遞信息,但各櫃隻負責打探、傳遞,從不私自拆看別的櫃通過它傳遞的信件消息。所以,各香堂、各櫃的信件消息不傳到堂口大龍頭的手上,絕沒有人知道傳遞的是什麽消息。郝家老二郝雲林就是用這種方式把他在武昌弄到的情報送到父親手上的。

    其實,郝天民並不知道,他家老二郝雲林在武昌把染坊分號的業務交給兄弟們打理,而雲林自己卻托人想法進了武昌的新軍,在第八鎮十六協三十一標左營當兵,而且已經做了排長。所以才給他傳來了這樣準確的情報。

    郝雲林的這封信,有如晴天霹靂,就在西川這片平靜的天空中炸響了。

    四川民間從這時就知道了朝廷奪路奪款的事情。

    於是,那一直沒有衝出過四川這平靜水麵的巨大潛流,就要洶湧地衝出水麵卷起滔天巨浪了。

    看完信,郝天民就敏銳地感覺到,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四川這個在有清一代兩百多年的時間裏,總體還算是非常太平的天府之國。

    現在,這天府之國就要卷起衝天之浪了。

    一股積聚了兩百多年的潛流,就要從最深處衝出水麵了,它會讓全川無數的家庭失去平靜,會讓無數的人在這場暴風雨中失去生命。

    但郝天民更相信,這場暴風雨會傾覆滿清朝廷在四川的統治,四川的百姓就要擺脫滿清的奴役了。

    郝天民也知道,這封信的到來,他們郝家山的這個有兩百多年曆史的異姓大家族,是無可避免地要卷進這場暴風雨了。

    他不知道也不願想,這場暴風雨過後,還能給他們郝家山留下些什麽,但他知道,他們郝家山的人絕不會在這場暴風雨中退縮。

    郝雲山出去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堂屋,他身後跟著進來了五個年紀都在五十歲上下的老者。他們是川北綿州大堂口“信義公”的紅旗管事曾天德、王天成、李天福、羅天佑和吳天祿。

    他對仍舊拿著信沉思的郝天民說道:“爹,幾位老叔都來了。”

    “兄弟們辛苦了,來,來,都坐下。雲山,去給幾位叔叔泡茶。”郝天民一邊說一邊請曾、王、羅、李、吳幾位兄弟坐下。

    郝雲山給幾位叔父泡上茶,就站到父親身後。

    曾、王、羅、李、吳幾位都就住在後院的那幾間房裏,平時隻在作坊裏指導那些人工印染布料,沒事都不到前院來。

    所謂紅旗管事,就是分管堂口各種具體事務的執事,比如金堂,就負責掌控大堂口和下屬各香堂的財務,管理各處的公庫,調配資金的使用;禮堂,就負責大堂口的人員往來、變更,接待總舵派來的信使,並掌控下屬各香堂的這些事務;刑堂,就負責大堂口和下屬各香堂的執法,對堂口中犯了會規的人執行處罰;械堂,就負責大堂口和下屬各香堂的武器彈藥的購置和管理;兵堂,就負責大堂口和下屬各香堂的人員的訓練,等等。

    郝天民已把手中的信遞給了坐在他右手邊的曾天德,他說:“天德,你先看看,然後給兄弟們說說,我們再一起合計合計。”

    曾天德展開信紙,認真地看完信,然後就遞給了坐在他下首的王天成,讓他和其他幾個兄弟看信。

    等他們看完,曾天德就開口說道:“大哥,這信在路上走了九天了,耽擱不得,我們得早點著手準備,不然事到臨頭就來不及了。但就我們‘信義公’動手幹,力量就太小了,我看最好是讓雲山侄趕快送到‘文明公’秦大龍頭那裏去,聽說龍鳴劍和王天傑也還在他那裏。也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如果知道,他們肯定會給我們個信兒,雲山也就好把信兒帶回來,我們也就好辦了。”

    郝天民就說道:“好!天德,你趕快把這信抄幾份,也派人給跟我們有來往的其他堂口的大龍頭送去,這樣才能讓大家一起幹,力量也就大了。”

    郝雲山忙去拿了一些紙和筆過來,在座的人都能寫字,就一口氣抄了十幾份。

    郝天民拿了一份用信封封好,交到雲山的手裏,說道:“雲山,你趕快送到中興場的馬宅去,要親自交到秦大龍頭或者龍、王二人手裏,要快去快回,記住把他們的信兒帶回來。”

    郝天民說完,又把接頭的切口給他說了,郝雲山就接過信封匆匆地出去了。

    曾天德又去叫了幾個人進來,給他簡單地作了交代,就讓他們分頭送信去了。

    信送走了,郝天民就和幾個兄弟商討起這件事。

    郝天民說道:“兄弟夥,你們說,這事我們咋搞?”

    王天成在大堂口執掌械堂。他跟曾天德同年,個子不高,身體非常結實,看起來比曾天德小六七歲。他中氣充足,平時說話是聲如洪鍾。此時,他壓低了嗓子說道:“大哥,我們一直想動手,卻一直沒好的機會,現在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咱四川那麽多人都入了股,聽到這個消息,肯定要鬧起來。等一鬧起來,我們就趁機起事,說不定就把大事搞成了。”

    羅天佑是個瘦高個,比王天成小兩歲,在大堂口執掌兵堂。他是個急性子,聽王天成一說,他接過話就說:“大哥,就是天成哥說的這個話,我馬上把消息捅出去,這樣才搞得成大事!”

    李天福五十一歲,長得高大粗壯,卻是寡言少語,他在大堂口執掌法堂。他這時沒有說話,隻是抬頭看著郝天民,似乎要從郝天民的臉上看出答案來。

    吳天祿在兄弟中年紀最小,今年才剛過五十,也是中等身材,看起來非常精幹,他在大堂口執掌禮堂。平時堂口議事,他也很少說話,但做事卻很精細,所以郝天民常把堂口最要緊的事交給他去辦,他也從來沒失過手。這時,他看了看郝天民,說道:“大哥,你拿個章程,我們去辦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