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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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孟誠聽完大哥的話後,就將頭轉向旁邊一位個子瘦高的漢子。周紹騰兩手交叉籠在袖子裏坐在炕上,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陝北莊稼漢。他是與張孟金有過命交情的管誌慶的表弟,管誌慶同時也是山寨的二當家。

    周紹騰和管誌慶一樣是安塞人,他曾經從軍開赴遼東。但是到了遼東之後,朝廷供應的糧餉總是拖欠不發。餓著肚子還不斷被要求參加作戰,心中不滿地他幹脆選擇和別人一起逃跑。

    逃歸後因為不敢回家,也不敢投奔別的親戚。他就經管誌慶介紹躲在了張孟金的山莊之中,跟隨張氏兄弟一起幹起了販賣私鹽的買賣,之後張家事發他也跟著一起落草。

    周紹騰轉過身對張孟誠說道:“俺帶著幾個弟兄盯著沙裏滾九吾山的老巢,發現有一夥人正在強攻沙裏滾的寨子。看那架勢少說也有三百人,後來他們攻進了寨子,沙裏滾一夥留在寨子裏的人貌似都被宰了。幾十顆腦袋懸在寨子門口,看樣子他們幾個當家的老小也都沒了。”

    喝了一口水,周紹騰繼續說道:“俺仔細瞅了半天,沒認出那些人是什麽來路。不過裏麵有不少人應該是老手,盔甲器械也不少,而且看那打扮像是回回。保安這疙瘩,回回倒也是有的,隻是前些年回回鬧事的時候應該都被官軍給打怕了。鬧事的死的死,跑的跑,留下的回回還有誰有這魄力,居然敢直接攻打沙裏滾的老巢。俺實在是想不出來了,所以俺覺得這夥回回應該是外地跑來的。”

    張孟誠聽到回回兩個字,立馬就想起陝西回回的狀況。陝西自唐代開始就有回鶻和西域的胡人居住,元代更是有大量的色目人。長期以來各民族雜居,所以陝西的回回有的長的與一般漢人無異,有的卻又明顯是西域人的樣子。但是由於都信奉回教,所以大都被統稱為回回。

    張孟誠由於對後世的文獻資料記憶不全,所以在被張氏一家催促下開始念書後,也依靠著縣學裏零散的消息和抄錄的一些邸報,對時事有了一些了解。比如這陝西回民作亂,自明中期開始就有不少。

    在陝西的回寇,或響應各地農民起事,或幹脆自己單幹,鬧的動靜很大。比如萬曆九年元月已未,“陝西回賊渡黃河,流劫山西之平陽。”當時的陝西巡撫蕭廩對於“境內回回部常群行搶麥穗,間或草竊,耀州以變告。”的情況,采取行動“廩撫諭之,戮數人,變遂定;令拾麥毋帶兵器,儕偶不得至十人。”算是暫時平複了局勢。

    但是當時留在陝西境內的這些回寇也隻是暫時的蟄伏,萬曆十四年陝西延慶間的回夷五六百人因為饑荒再次作亂,他們“據高山為壘,流劫州縣,裏暴子弟附之”,當時的都禦史李汶“督兵進剿,夷走耀州,與荒民合,參將高節逐賊,殊死戰,賊走韓城,通判杜存大破之,諸軍逼之於同官,斬獲三十餘,汶複會三邊督郜光先並剿。上詔勿得姑息,其願為編氓者,立保甲法嚴勸懲之”,最後於萬曆十五年四月,官軍總算將“梟斬回夷馬毛等狥之。”

    接著像萬曆三十六年十二月,“回賊數百掠河津、稷山等四縣,瑜旬由潼關入山西掠芮城縣。”萬曆三十七年,當時巡按楊一桂曾對朝廷感歎道:“臣至平陽即聞陝西回賊數百,踏冰龍門,掠河津、太平、稷山、鄉寧四縣,兩年而三被之。臣至安邑,又聞回賊由潼關,掠芮城、平陸、夏縣,亦三被之。又真寧縣報去歲紅山嶺之變,回賊肆掠涇、廓、靈、台、中部、宜君,至八百餘人。前撫顧其誌用兵而後散,然終未歸於農,近日來新舍獲於真寧,李雲兒劫於郃縣,田新出沒於周至,詢其故,避免追捕。父老皆日招安誤之也。”

    回民到了萬曆四十二年七月,又有宜君縣的回寇高尚千越城劫獄,雖將其擒獲過半,而賊首高尚千敢率餘黨由漢南沿山竄入川北,之後於四十三年八月內被延安官兵擒獲,其未獲者止有高聚等八名,竄入延安山內。

    起事的回民采取流竄作戰,多在深山活動,幾乎整個陝西省都或多或少都有回賊的影子。官軍逼的急就跑到陝西省外,山西、河南、四川都有他們的足跡,簡直就是明末流寇之亂的預演。

    張氏兄弟的一位族叔也曾作為士兵剿捕過他們,並且於萬曆四十三年八月抓捕到了赫赫有名的回賊高尚千,不過當時這位族叔明智地向自己的主官賣了個好,把功勞讓了出去。

    那位主官總算是厚道,給了族叔幾十兩銀子作回報,並且同意了族叔回家的要求。族叔靠著軍中數年的打拚和主官的賞銀回家過上了殷實的生活,張氏兄弟也多受其照顧,張孟金和張孟廣之所以先後投軍,最早的念頭就是憧憬這位族叔開始的。

    張孟誠迅速回憶了一下,對於保安縣比較有名的回寇沒有什麽太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對大哥張孟金問道:“前陣子翻搜集到的一些公文,沒收到什麽回寇的消息,大哥見多識廣,能否猜出這夥回回的來曆。”

    張孟金聽聞官府的公文並沒有什麽保安回寇的消息,就低著頭思索了半天說道:“如果是日子過不下去,最近才出來搶食的,在這年景迅速拉起幾百人的隊伍,也不是難事。隻是其中老手不少,還有不少盔甲,所以他們吃這碗飯應該是有些年頭了。”

    既然不是新竄起來的,那就應該是外地老匪溜進了保安。張孟金開始回憶最近有沒有收到什麽消息,之後說道:“艾蒿巔(又稱子午巔)的蔡矮子說過安塞那邊這段時間亂的厲害,但如果安塞有人過來,他應該會打招呼才對。三台山和石樓台山還有馬頭山那邊幾個當家的互相不對付,和咱們關係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如果有鄜州或者慶陽府繞路過來的硬茬子,咱們也多半不知道。說起慶陽府,幾年前我曾聽說平戎川那片有夥回回馬賊。但他們從沒來過咱們延安府,咱們也沒和他們打過交道,所以是誰我也不清楚。”

    張孟誠聽完張孟金的話略帶疑問的說道:“真會是外地的嗎,咱們延安府受災最重,饑民都往外跑,外地人還會過來?”

    張孟金微鄒著眉頭回道:“外地州縣日子也不咋地,他們本地過不下去,也隻會到外地打打糧食,被官軍和其他當家的堵住道路,誰還管哪地方災重災輕,能往哪跑就往哪跑。既然沒辦法知道這夥人的來曆,咱們就先穩住兩天,看看他們是什麽意思再說。現在沙裏滾老窩沒了,家小也被殺光了。但手裏還有上百號人,咱們剛搶了他們的貨,他們現在連吃的應該都沒了,大夥覺得咱們該怎麽辦,都說道說道吧。”

    “眼下沙裏滾肯定氣瘋了,咱們要不要聯係聯係他,如果這夥新來的回回沒長眼,咱們就和沙裏滾一起做了他們,之後再找機會吃了沙裏滾的人馬。”坐在一旁的一個膚色較白,眉毛略細的人說道。他是馬項伯,本是保安縣的一名頗有身家的地主。但因被人陷害,老婆和家業都被人占了,所以他幹脆選擇和張孟金一起落草。

    張孟誠看了看他身邊的一個站得筆直的漢子,此人的名字叫馬項仲。一身武藝甚是了得,是馬項伯的弟弟。

    “怕是難了,咱們這次搶貨的時候,他老弟被咱們的箭射死了。就沙裏滾那性子,應該不會放過咱們。”一個坐在張孟誠旁邊的人說道。

    這人是魏和永,原來保安縣的弓手,與二哥張孟廣私交甚厚,替張氏一家打點過不少不法事。禦史李應期追查張氏時,一起清查了縣衙中一眾與張氏有聯係的人,魏和永敏銳地發現不對,果斷逃了出來與張氏一起落草。

    “沙裏滾他們會不會去艾蒿巔投靠蔡矮子?”一直不說話的二哥張孟廣這時打破了沉默。二哥的個子比大哥張孟金高不少,手上的繭子十分明顯,一身腱子肉將身上的盔甲全撐了起來,使二哥看上去相當威武。而且二哥的騎術是山寨裏最好的,他一手線槍使得相當厲害,寨子裏幾個從遼東逃歸的逃卒,騎馬一起上都打不過二哥。

    “蔡矮子不會收他們,艾蒿巔前陣子收了不少人,這突然又添百來號口子,不說糧食夠不夠。蔡矮子也放不下這個心。”對於二哥的擔憂,大哥張孟金的結義兄弟趙萬奎倒是相當自信的回答道。

    趙萬奎是一名精壯漢子,個子是寨子裏最高的。他和不在場的管誌慶一樣,也是大哥張孟金的結拜兄弟。他們是最早跟隨大哥張孟金開始販私鹽的兩個人,對於保安地界道上的人物,他都有一番了解。對於蔡矮子的為人,他更是有充足的自信。

    張孟金笑了笑,算是同意趙萬奎的說法。

    “大當家的,您說沙裏滾會不會去投靠官軍。”站在炕前的矮子李陽說道,他是軍戶出身,家中人都死絕了,曾為寧塞堡邊軍,但整日遊手好閑。由於長期不發餉,所以他將自己的軍器偷偷賣給張孟金跑生意。禦史李應期調查張家不法事情後,有消息說,兵營裏的把總要抓他獻給禦史邀功,李陽懼禍投奔了張孟金。

    “沙裏滾原來就是官軍出身,官軍是啥樣你還不清楚嗎,沙裏滾一進去,就會被官軍摘了腦袋領功。他可能會去嗎?”李陽旁比他高半個頭的何宗偉對著李陽笑道。

    聽到這話,在座的諸位頭領都笑了起來。在座的人有不少都是當過兵的,官軍殺降冒功的把戲,在座的就有人在當兵時做過類似的事情。如果沙裏滾現在去投官軍,多半會被官軍殺了,偽裝成自己的戰功換賞錢。

    更不要說附近的官軍已經有的兩三年沒發過餉銀,一個個早就窮瘋了。像何宗偉就是因為長期欠餉,幹脆和李陽一起落了草。

    張孟誠同時又看了看何宗偉右手邊的剩下的兩位頭領,車繼寶和範順疆。皮膚稍微黑一點的車繼寶是靖邊人,也是遼東逃卒。與周紹騰一起逃歸,回鄉後發現家人都逃荒不知去向,所以和周紹騰一起躲在張孟金的山莊之中販私鹽,後來也一起落了草。

    左手背有個豹子頭紋身的是範順疆,他的老家在新安邊營。與周紹騰和車繼寶一起從遼東逃歸後,冒險回到家覺得日子太難過下去。之後也在張孟金的山莊中找了口飯吃,後來也跟隨張孟金落草。

    他們和周紹騰以前都做過夜不收,三人巡哨的經驗很豐富,所以寨子裏每次斥候偵查都是他們三人負責。

    “沙裏滾看來是要換個地方混了,不過咱們也不能大意。老車、老範你們繼續盯著他,如果沙裏滾要重新找個山頭賴在這不走,咱們就讓他挪挪屁股。老周盯著那夥回回,沙裏滾窩裏的糧食應該也不夠那夥回回吃,他們不會閑下來多久的。萬奎注意一下管二的消息,世道亂成這樣,他還沒回來,我實在不放心。老二將新進山寨的那夥人,按老規矩安排好,這陣子咱們先不動,等局勢明了再說。”張孟金看左右都沒什麽別的意見,就定了主意,打算以不變應萬變。

    隨後大當家和眾人一起討論了此次襲擊活動的成功以及不***流了一番經驗,又對收獲的物資進行了分配,同時對山寨一些事務仔細交代了一番,張孟金等人就結束了會議。

    眾人散會後各自去忙自己的活計,張孟誠則是帶著弓刀,牽著馬匹來到山寨外一處整理過的空地開始了他每日例行的武藝練習。在這人吃人的日子裏,自身的武藝才是活下去最好的保障。

    在進行一番熱身運動後,他先是練習了一陣太祖長拳。接著就是弓箭的練習,張孟誠本來想找一個鳥銃作為自己的武器,可惜北方更多的是三眼或快槍之類的火門槍。想自己找人製作也沒有會做的工匠。所以他隻能撿起弓箭進行練習。

    張家兩位哥哥本就會些軍中的武藝,雖然不想讓自己考功名的弟弟在這上麵浪費時間,但是架不住弟弟的糾纏,也教了一些本事。等到張家落草之後,就更不限製張孟誠練武了。目前張孟誠練習的是五十步外的靶子,實際上目前張孟誠的步射技藝可以射更遠的目標,八十步外高七尺寬二尺的靶子,張孟誠一般能做到九射五中的成績,算是很不錯了。

    可是在實際的戰鬥中,在這個距離上張孟誠從來沒有取得過一次殺敵記錄。戰場上張孟誠的敵人大都是運動的目標,再加上容易受到戰場緊張氣氛的影響,張孟誠很難發揮出平時練習的成果取得戰績。

    在之前對沙裏滾部下的埋伏戰中,也是在五十步的距離上射死了一名趕車的強盜。雖然他還是會練習八十步遠的靶子,但是考慮到實用性,目前張孟誠主要還是在練習五十步外的目標。

    步射之後是騎射,張孟誠沿著全長大約兩百米的跑道開始練習,跑道上擺放著三個靶子,相距約九十米。都距離跑道有六尺遠,分別是地麵上一高一矮兩個靶子,和一個設置在土台上直徑約60cm的皮質地球。

    張孟誠騎射了一番之後,最後的成績如果按照後世光緒十一年江南武舉的說法就是:馬箭中六矢,地球無矢。開弓張孟誠也能開一百二十斤的弓,這弓箭成績也能排到後世江南武舉鄉試中舉武人裏墊底。舞大刀和掇石因為山寨裏還沒有這些設備,所以沒法全麵展示張孟誠的總成績。接著張孟誠開始練習馬刀,一遍又一遍的劈砍木柱。

    在練武的時間不斷過去,山寨眾人終於等到了令人期待的騾肉晚宴。對於在這樣的災荒年景裏,整日過著刀頭舔血生活的眾人,一頓美食是對寨子裏的人最實際的獎賞。晚上一頓騾肉下鍋。整個寨子都美餐一頓。在晚餐之後,大多數人選擇好好的睡了一覺。

    張孟誠則要負責寨子的巡夜,帶著虎子和幾個人巡視了兩個時辰後,等到終於有人來換班,就進行交接班事宜回房睡覺,路上發現大哥的屋子還亮著燈火。他猶豫著要不要和大哥聊聊的張孟誠,卻還是架不住襲腦的困意,最終選擇回房睡覺。

    而作為大哥的張孟金,此時正在房裏擦著他手中的刀,心中琢磨著是不是再派幾個人去安塞,探探管老二是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