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伍荃蕪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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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環慶東川的山穀間,一夥看起來十分狼狽的“盜匪”,正在小心翼翼的躲避四周官軍的搜捕。

    這夥人之中有老有少,他們手中大都拿著各式的武器,有的人身上的傷口還滴著血。從傷口的情況來看,他們應該是剛剛才經曆過一場戰鬥。

    年齡才十三歲的伍荃蕪緊緊跟在自己的爺爺身後,雖然已經餓的頭暈眼花,但是伍荃蕪沒有吭出一聲。臉頰上的巴掌印是爺爺剛留下的,伍荃蕪不想這個時候再惹自己爺爺生氣。

    隻是雖然努力勉強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伍荃蕪還是很擔心自己的父親。剛剛的戰鬥裏,甘肅鎮的官軍士兵差點就能全滅己方的力量,是自己父親帶著人拚死拖住和引開了追兵。

    雖然爺爺說父親很快就會跟上來,可是伍荃蕪心裏還是有強烈地不安。父親之前把糧食讓給了自己,少吃了一頓的他力氣很可能不夠。而幾位跟在一起的叔伯也疲憊不堪,伍荃蕪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就像大掌盤子可天飛的何氏一樣,伍荃蕪一家乃至整個宗族都是流賊。或者說除了那個兩年前選擇投軍,之後就再也沒收到消息的親哥哥除外。

    本來他們伍家隻是安分守己的平民,所有人都居住在東川之中的一個小寨子裏,除了種田也就是靠打獵為生。

    但是外地闖入東川的流賊越來越多,他們不斷爭搶山裏有些的糧食。為了保護族人,伍荃蕪身為族長的爺爺在一年半以前,也幹脆帶著所有族人也當上了流賊。

    雖然依托熟悉地利和以前打獵鍛煉出來的本事,伍家也在眾多流賊的威脅下存活了下來。可是途中付出的代價也絕對讓人心酸,不少族人在這場生存大戰中逝去,其中就有伍荃蕪的娘親。

    並不是沒有人想過逃出東川,向官軍投降以保存整個宗族。可是在伍荃蕪的一名叔叔,同時也是伍荃蕪爺爺最疼愛的兒子被官軍殺良冒功以後,伍家就繼續選擇留在山裏與其他人搶食。

    之前東川突然減少了大部分人口,有消息說是官軍開始大規模招降髡發流賊。伍荃蕪的父親和其他幾位族人,也曾經再次燃起了投降的念頭。可是頑固的爺爺說什麽也不同意,最終就等到了朝廷進剿的大軍。

    “有動靜,大夥都戒備起來。”

    聽到自己爺爺的報警以後,伍荃蕪緊張的握緊了他手中的飄石(之前就說過,這是一種投石器)。快速蹲下的他,在腳邊撿了一顆還算合適的石子,有些害怕地看向自己爺爺所戒備的方向。

    “咕咕~咕咕。”

    一陣布穀鳥的叫聲傳來,清澈、響亮的鳴聲若是在後世的喧囂社會裏,很有一種能讓人心情立刻恢複平靜的功效。

    不過如果是金鼎山的穿越者張孟誠在此,已經算是經驗豐富的他一定會暗罵幾句。接著就開始批評起這些人,因為他們辦事實在是太沒有考量了。

    雖然這陣布穀鳥的啼鳴聲確實就像真的一樣,可是在眼下的時節裏,布穀鳥應該都飛往南方去了。現在用這種鳥鳴聲偽裝成信號,放在眼下情況複雜的東川來說,那不就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咕咕~咕咕~咕咕。”

    伍荃蕪的爺爺在得到信號以後,就向著發聲源回複了一遍。伍荃蕪看著正在發信號的爺爺,他此時地心裏終於是安穩了不少。因為他已經從之前的聲音裏聽出來了,那陣布穀鳥的叫聲應該是自己父親發出的。

    接下來的情況也確實如此,伍荃蕪的父親和幾位叔伯的身影從遠處出現。雖然他們之中有人負傷,其中一位叔叔還被他的父親背著。可是人員的數量並沒有減少,這確實是一件比較幸運的事情。

    “爹,你沒事吧,哪裏受傷了?”

    “傷的重不重,官軍的追兵怎樣了?”

    伍荃蕪和自己爺爺的話,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響起。但是伍荃蕪立刻反應了過來,畏懼地看著一旁的族長,害怕自己又會受到什麽處罰。

    可是平常都很嚴厲的祖父,這次卻沒有追究自己孫子不守紀律的行為。此時的他,更關心自己兒子的回複。

    伍荃蕪的父親倒是很和藹,他一邊用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一邊用微笑寬慰了伍荃蕪緊張的心。之後就轉過頭,對著族長匯報道。

    “老八稍微傷的重了點,大腿被一支箭射穿了,其他兄弟都沒什麽大礙。官軍的追兵被我們引開後,現在沒準還在林子裏瞎轉悠,我們還特地繞了一圈才過來的。”

    族長在聽完自己兒子的匯報後,一直板著的臉終於有了點鬆動。熟悉地情的伍氏族人,從小到大都是在這東川的山林裏討生活,官軍應該確實是被引開了。不過他沒有再次開口問話,因為他知道自己兒子還有話要說。

    “之前我路上碰上了雕翎箭那家夥,聽說現在東川殘存的當家,他們都正帶著手裏殘餘的部眾趕往高家畔。本來他想邀我一起過去,隻是我還有與爹您老人家匯合,所以就推掉了雕翎箭的邀請,咱們現在要不要趕過去?”

    “北邊現在有寧夏鎮的官兵擋著,咱們之前的想法是行不通了。這次我們試一試往東邊看看,若是有機會就直接突出去。”

    “這怕是也不成了,我在甩開官軍追兵時,抓了一個官兵審問。我們東邊那座山好像是混天猴在清剿,若是碰上他們,我們這些人一個也逃不掉。”

    “又是混天猴,這個舔官軍**的混賬早晚不得好死。上次鐵角城埋伏官軍,混天猴沒碰上咱們算他命大。”

    伍荃蕪在聽到爺爺又在犯老毛病,已經有點熟悉套路的他有些不舍地離開了父親。因為伍荃蕪知道,爺爺每次提到混天猴這個名字時,接下來就會變得有些火大。

    父親曾今私下裏給自己解釋,爺爺是有些妒忌混天猴。因為這個人以前也是流賊,可是現在卻靠追殺以前的同黨發了家,現在的日子似乎是過得很不錯。

    今年二月份的時候,官軍曾經打進過東川一次,那個混天猴也在這裏麵。當時爺爺他們與其他流賊首領對付的是甘肅鎮,所以兩邊並沒有直接打起來。

    不過爺爺在這次戰鬥裏,用弓箭親手射死了一個姓潘的官軍參將。在戰後計功時,爺爺帶回了不少的收獲。伍荃蕪也因此美美的吃了一頓飽飯,所以記得很清楚這件事。

    “爹,我看,我看咱們還是降了吧。現在這局勢已經沒希望了,若是再繼續和官軍拚下去,我們伍家就絕後了。”

    伍荃蕪父親的話,引起了不少在周圍休息的伍氏族人的注意。雖然他們不是同一時間抬起頭,但是所有人最後一致地望向了族長,眼神裏都有不少的期待。

    “閉嘴!忘了你弟弟是怎麽死的嗎,官軍一個好東西都沒有,真去了那我們伍家才真會死絕了。”

    “爹,您就再考慮一下,沒準您的孫子也在那從軍呢。”

    “兩年沒消息了,在這世道裏能有啥指望。若是你當初看好荃蓀,讓他繼續好好留在家中過日子,哪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

    “爹,我覺得……”

    “夠了,我不想再聽這些。在四娃子死後,你整日在族人中間上躥下跳的,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就是你個混賬東西瞎鬧騰,四娃子聽了你的鬼話才會枉死,你以為這樣我就會讓你當族長嗎,給我滾到一邊去。”

    “……,孩兒告退。”

    伍荃蕪看著父親傷心的模樣,他心裏也很不痛快。他知道四叔當初去選擇投靠,是四叔自己的主意,當時爹還苦心勸過。那時伍荃蕪就躲在一旁,所以知道的很清楚。

    他一直想開口反駁爺爺,可是父親總是不給自己這個機會。實際上族人們私下裏都說,是因為爺爺一直偏愛四叔,讓四叔在族裏的壓力太大。所以為了證明自己,四叔才背著爺爺去聯係官府。

    可是爺爺到了現在也沒有自覺,反而總是認為是因為爹想要族長的位子,才故意設計害死了四叔。

    其實族人們都知道,爹本來就沒什麽當族長的念頭。要不然最有人望的爹早就能掌管整個宗族了,就是爺爺反對也沒什麽用。

    “爹,這是我在路上采的野菜,你嚐一嚐補上一些力氣吧。我真的已經吃過了,你不用在意我。”

    雖然爹在爺爺麵前挨了罵,可是伍荃蕪也正好有機會和爹待在了一起。心裏有些開心的伍荃蕪,連忙把自己之前的意外收獲獻到了父親麵前。

    “嗯,味道還不錯,娃子跟爹一起吃吧。飯是要和家人一起吃,味道才是最好的。”

    看著不會撒謊的兒子,伍荃蕪的父親擺脫了不少剛剛傷心的狀態。他嚐了一口苦澀的野菜之後,習慣性地伸出手不斷撫弄著兒子因為髡發,而有些渾圓的腦袋。在大兒子和妻子都不在了以後,小兒子是他心中最重視的珍寶。

    “爹,你比我少吃了一口,再繼續補上。”

    “好,你也吃。”

    “爹,你剛剛那一口比我吃的少,再多吃一點。”

    “爹的嘴巴比你大,所以才看起來少一點,好了,好了,爹補上這一口就是了,你別不吃東西。”……

    父子兩人日益難得的聚會,讓伍氏其他的族人看著心中都不由地一暖。

    而之前發火的族長,他在看到自己兒子和孫子溫馨的這一刻後,心裏頓時有一股莫名的感覺充填心房。兒孫和諧共處的家庭關係,十分讓他這位脾氣日益古怪的老頭欣慰。

    同時他記憶中自己與兒子們還年幼時的一幕幕,也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共鳴。以前自己也有類似的場景,五個年幼的兒子與自己和妻子過著雖然不富裕,卻很幸福飛生活。

    那些開心又讓人想流淚的回憶,對於老一輩人來說確實是一份異常寶貴的財富。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自己和三娃子居然變成現在這樣子。

    是小兒子在九歲時被狼叼走時嗎?

    或者是二娃子在十六歲背獵物時,因為不慎失足跌落了山崖?

    還是大兒子和妻子因為瘟疫,幾乎是同時告別人世?

    三娃子明明是最體諒自己的孩子,在年齡還小的時候就勉強自己成熟,幫自己打理各種各樣的活計。所以三娃子不用操心,自己就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四娃子身上。

    最像自己的四娃子,明明擁有自己最多的期望,為什麽……。不,是三娃子不好,自己沒有什麽錯。錯的是三娃子,是整個世道都錯了。

    這個世道把不少普通人,逼的把繈褓裏的孩子下鍋煮了吃。這種事情都有人幹的出來,明顯是這個世道錯了。三娃子若是在這世道裏表現地沒那麽完美,那四娃子的壓力就不會有那麽大,所以是三娃子錯了。

    老人明明剛才還沉浸在子孫的溫馨一幕裏,可是在想到了自己痛苦的記憶後,執拗的老人開始了他的偏執。他又恢複了之前不講理的狀態,並且迅速終止了兒孫間片刻的溫馨。

    “都歇夠了吧,全都給我站起來,咱們現在就趕往高家畔與其他人匯合。”

    爺爺還帶著不少怒氣的話傳過來,伍荃蕪不舍地鬆開了父親的手。因為他知道,疲憊的父親肯定會主動負責在外放哨警戒。父親是最會為族人考慮的,這也造成了陪伴家人的時間減少。

    伍荃蕪的父親本來還在喂自己兒子吃東西,可是在聽到族長的話後。他也意識到現在大家確實還在危險之中,不能就此鬆懈。

    以大局為著眼點的他,認同了父親警戒認真的心態,絲毫沒有往別處瞎想。不過他也注意到了兒子眼中的之前的光亮在迅速消散,所以他微笑著對兒子說道。

    “娃子,乖乖跟在爺爺身後,爹去去就回。你可別因為寂寞又哭鼻子哦,爹會想辦法給你帶些吃的回來。”

    “爹,我不餓。你要小心官軍,早點回來,我等著你。”

    自己才不會寂寞呢,即使哥哥立離開了,娘也不在了。可是自己還有爹在,還有,還有,還有脾氣不怎麽好的爺爺也在,所以自己才不會寂寞呢。

    心中這樣想的伍荃蕪,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同時還揉了揉有些紅的眼睛後,堅強地送別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