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親戚廊下酣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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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人客氣地送出門。

    倒不是禮送出境那般尷尬的境遇,雖然與老管家詳談甚歡,但今日來到城中,到底還是有些別的事情要做。沈耘一再拒絕了老人家的挽留,這才被送到範府門外。

    約定好了過些時候再來,沈耘揣著自賬房領來的百二十文錢,臉上滿是笑意。

    隻是這時間轉眼便到了午後申時,偏生還要強忍著內心的不快往小叔沈夕家中走一遭。

    真是一樁憋屈的事情。

    腳步緩慢地來到那烏漆的門前,再度扣一扣門環,這次倒是沈夕親自前來開門。

    見是沈耘當麵,沈夕的臉上到底還是露出一絲難堪。那一日兩人的爭吵全數被沈耘聽了去,原本還想留存的麵子,被自家婆娘給毀了個一幹二淨。

    如今也不知沈耘前來所為何事,若再是借錢,隻怕又要掀起一場波瀾。

    但也不能像先前自己兒子一般堵著門不讓沈耘進來。

    尷尬地笑了笑,拉開兩扇門,把沈耘讓進來,再度關上了門扇。

    沈耘這次倒是真的避開了這家吃飯的時間,奈何,那小嬸的臉上依舊有些不好看。見沈耘進來,隻當是再度來借錢的,連招呼都不曾打一聲,便冷哼一聲徑直走進了自己的屋內。

    雖然這是第二次直麵這位便宜小嬸,沈耘越發顯得不在乎起來。

    見慣了後世親情冷漠的沈耘,如今看沈夕這一家,也不過就是披著一層親情外衣的平常人罷了。與自家鄰居的那些個人家,並沒有什麽兩樣。

    進屋後這一幕幕看在眼裏,沈夕隻當是沒有發生過一樣,很是自然地端起水壺為沈耘倒了一杯水,而後坐在桌子另一邊,微笑著說道:

    “那日你離開後,我與你小嬸爭執半天,到底還是拿了錢出來。隻是數日不見你來,又被她給零零星星要了回去。”

    沈耘笑了笑。

    這麽明顯的拒絕的意思,他也不傻,怎麽可能聽不出來。沈夕的意思不就是你今日要借錢,還需我家中再爭吵一番。

    搖搖頭:“小叔,今日前來,倒不是要來借錢的。隻是眼看莊稼要熟透,特地過來跟你說一聲,再過個五六天,便要開始割麥子了。”

    “這麽早?”

    果然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務農不知稻麥熟。如今已是七月底,雖然各家地都不算多,可每家就那麽一兩把鐮刀,割幾捆麥子就鈍了,速度根本不快。

    若是不想將麥粒兒徹底曬到地裏,隻能趁著麥稈尚未完全枯黃趕緊割好了。

    還要借牲口用石滾子在打穀場將麥子從麥稈上打下來。若是未來這幾天天氣好些,還能爭取半月內把糧食收進自己家裏。

    可一旦碰到陰雨天,少說也是兩三天要耽擱,也不知能不能在九月初收拾好了。

    沈耘隻能無奈地回答:“不早了,今年還閏了月,仔細算算,這都是往常的八月多了,再不收莊稼,隻怕要爛在地裏。”

    聞言沈夕沉默了一會兒。

    沈耘隻當是盤算著什麽時候去牛鞍堡,卻不想沈夕開口,卻讓他一陣齒寒:“侄兒,你看我這一家子,我到時候定然要在縣裏值差,沈燾那孩子這幾年嬌生慣養,哪裏是種地的人。

    更兼你小嬸還要伺候我們爺倆,這家裏委實沒人去收拾莊稼。不若,不若……”

    在此處停頓了一會兒,看著沈耘麵無表情,沈夕依舊說了出來:“不若,你便多勞累些,將我家那些田也收了。待送到打穀場,我在抽空前去把糧食打下來。”

    沈夕說的很理所當然。

    似乎沈耘這個侄子,合該就是被他們這些做叔叔的使喚。甚至於連沈耘的勞苦都不考慮,隻想著到最後收了莊稼拉回自己家中。

    沈耘笑了。

    “小叔,如果我記得不錯,今年春種的時候,你家那九畝地,便是我跟爹爹一道種的。你隻是托人送了些種子過來,便再沒了身影。”

    短短一句話,讓沈夕很是尷尬。不過,很快便回轉了臉色,強自笑笑:“待我打穀時回去,割一斤好肉,再帶一壺好酒,好好犒勞你父子二人。”

    這,算是給個甜棗麽?沈耘撇撇嘴,但沈夕一句話,到底還是讓他無奈地接受了這樣的使喚:“實在不行,我親自去找大哥一趟。”

    嗬嗬,找沈山。

    以沈山那個執拗的性子,自己兄弟的事情,壓根就不見外。這幾年很多一大家子的事情,沈山都是寧可自己的幹不完,也要將別人的做好。

    沈耘前身在這種事情上挨過的棍子,至少也有五六次。

    沉默的他不禁想起前世的五六零後,總是批駁八九零後念了書念到了驢肚子裏。言外之意,便是讀書人在他們眼中都是一群不知禮數不敬尊長的壞東西。

    孰不知越是念書,越是知禮,言行舉止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那些個老年人一個個倚老賣老,見便宜就占,見好處就鑽,根本利益上就與年輕人有了衝突。

    一個要搶奪好處,一個又不給好處,於是乎種種不良的惡意謾罵便油然而生。

    從以前到現在,沈山與沈耘兩代人,對沈夕一家從未挾恩圖報過。甚至於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寧願借人家的糧食,也不願麻煩沈夕一家。

    今年隻是借的時間短些,沈母自覺距離秋收也就一個月時間,一鬥米的錢沈夕家中倒也能夠緩過來,這才好不容易開口,卻被沈夕一家用爭吵給拒絕了。

    而此時沈耘的委婉拒絕,卻被沈夕這般不要臉的強迫給反駁了。

    見沈耘默不作聲,沈夕也不再說話。兩人靜靜坐著,不想眨眼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

    “嗵嗵”,兩聲敲門的聲音,伴隨著沈燾那粗糙的嗓門高聲叫喊:“爹爹,快開門,我都快餓死了。”

    看了沈耘一眼,沈夕起身出門,不過眨眼工夫,兩個偏胖的身形便進了正堂。

    當沈耘的身影落到沈燾眼中,小胖子臉上頓時升起幾分嘲弄:“吆,老四,怎的,今日又是來借錢的?”

    默不作聲的沈耘,讓沈燾以為自己真的猜中了,正要再譏諷兩句,卻被沈夕給攔住:“混賬東西,這是你四哥,什麽老四。老子都還沒死呢,你就敢妄自稱老了。”

    沈燾咧嘴一笑,卻也不再說話。

    好久未曾露麵的小嬸此時終於從她那臥房出來,衝著沈夕便斥道:“燾兒不過開個玩笑,你便如此惡聲惡氣,你還算是當爹的麽。”

    被自家婆娘這麽嗬斥,沈夕臉上有些掛不住,沒好氣地使喚道:“婦道人家,還不趕緊去做飯。”

    說完,目送小嬸出門到旁邊的廚房裏叮叮當當操弄著廚具,沈夕這才一臉笑容:“侄兒,看這會兒天色已晚,今日不妨就在我家裏住下,待明早你再回去。”

    到底威脅了沈耘,沈夕還是覺得要給一點好處。

    這留在家中吃頓飯,順帶睡一夜,也算是自己這個做叔叔的仁至義盡。

    “還不趕緊去收拾你那豬窩,今晚沈耘便與你睡在一處。”扭頭朝還在不屑地看著沈耘的沈燾瞪了一眼,沈夕厲聲嗬斥。

    這下可是讓沈燾炸毛了。

    “什麽,爹爹,你要我跟他睡在一處?“指著沈耘,沈燾驚叫起來:“不行不行,他一身的泥腥味,我若與他睡在一處,沾了這味道,明日還要去詩會,豈不讓人家笑話。“

    沈耘心中一陣鄙視。

    這小胖子說的倒是好,整日裏參加這個詩會那個文會。

    可沈耘也是讀書人,豈不是這裏頭的說道。無非就是一群無事生非的家夥,找個由頭湊到一起花天酒地罷了。

    真正有含金量的詩會,必然有幾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前輩在場,又豈是沈燾這種連《論語》都未曾讀通了的家夥能夠進去的。

    還不待沈耘說什麽,尚在外頭做飯的小嬸,此時便已經扯著尖銳的聲音阻攔:“燾兒到底詩會重要些,多結交幾個縣學的朋友,到了明年入學,也好受人家照應。“

    至於對沈耘的安排,就連沈耘自己都覺得這家人高妙。

    “正好今夜天晴,也不算冷,便在耳房邊上那個寬廊下,支兩塊板子,拿塊毛氈過來撲了,合衣睡下便是了。“

    這一家有如捧哏一般的對話,沈耘一直微笑傾聽著。心中早有計較的他,看向這一家人,宛如是看那秦腔裏的醜角一樣,心中沒有憤怒,隻有微笑。

    沈夕似乎還想說什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看向沈耘,帶著一副商量的口吻:“不若,便如你小嬸所說,委屈一晚,明早吃了飯再走?“

    抬頭看看門外,晚霞依舊紅通通的,太陽的餘溫尚未讓吹起的清風帶上寒意,沈耘搖搖頭:

    “今日便不打擾小叔了,正好入城時約了朋友,要去他家研討學問。看時候也不早,我便就此過去了。“

    無視沈夕的挽留,躬身一拜,連看沈燾和小嬸的興致都沒有,沈耘就像是遇到災難一般,急匆匆走出沈夕的家門。

    眼神,卻遙遙看著那方才結起燈火的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