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寂靜庭院主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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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躁動的蟬鳴,沒有難捱的酷熱,西北初秋的傍晚,就是這般安謐。

    小小的成紀縣城,更是沒那聽取蛙聲一片的樂趣,天色方暗,街上行人便稀少到幾不可見。

    一腳踏出那條讓人厭惡的巷弄,沈耘的目的地,正是先前看了一眼,瞧好了燈火通明的那處客棧。

    西北無論油鹽醬醋,還是筆墨紙硯,難免要比深處腹地的其他州府稀缺的多。因此成紀縣來來往往的行商並不算少。

    相反,此地位處秦州南部,壓根無懼兵禍,倒成了行商們踏入西北的中轉站。

    成紀縣的客棧如雨後春筍,應運而生,紅紅火火的生意讓不少富庶人家影從。

    “掌櫃的,來間客房,不要飯食,明日一早我就離開。”

    沈耘的一腔本地口音,讓原本想要痛宰一番的掌櫃徹底失望了。原本以為這大晚上趕著投宿的,必然是外鄉人,弄好了多賺幾文錢。

    滿懷失望的掌櫃從櫃前取下一串鑰匙,昏黃的燈影下略微翻翻,便引沈耘來到後院一間簡陋的屋子前,緩緩打開房門,用手裏的火折子點燃了油燈。

    到底時不想壞了自己的聲譽,哪怕內心有多個惋惜和不甘願,掌櫃依舊很是客氣地朝沈耘說道:“客人盡管住下,明早若是要早行,也可告訴我,到時候我會來叫客人。”

    沈耘搖搖頭:“這些就不勞煩掌櫃了,隻是天色晚了不好回家,到明早城門開時出城便是了。”

    掌櫃點點頭,在沈耘的目送中離開。

    屋中放下幹癟的包裹,沈耘鎖好了門窗,躺在那土炕上,卻怎的也睡不著。腦海中不斷回想著沈夕家中那些憋屈的遭遇,不願久居人下的心思越發強烈起來。

    而在這小城的另一處,依舊是燈火通明的屋子裏,卻是另外一番情景。

    依然是在範府,隻是這書房相較先前沈耘揮毫潑墨的那處,卻顯得異常樸素。

    依舊一張黃梨木大案,屋內的陳設卻少了許多。隻是那滿滿當當的數個書架,便是放到東京汴梁去,依舊讓那些個士子們眼饞。

    全叔此時被恭敬地讓在官帽椅上。

    在他的對麵,正是沈耘兩次都未曾見得的範府主人。

    “全叔,這都是那沈耘送來的?”近乎興奮地顫抖握著沈耘送來書稿的雙手,輕輕將那一疊未曾裝幀的書頁,很是小心地放在書案上,這個年齡足以讓人驚詫的範府主人再度發問。

    老人家無奈地笑了笑。

    自己這主人自從一年前來到秦州,哪裏見他這般失態過。今日不過見了一個後生的筆跡,連多年的養氣功夫都拋之腦後了。

    輕咳一聲,略微提醒:“小主人,你失態了。”

    被全叔稱作小主人的,自然是範府的主人,隻是若讓人看見,定然會驚訝於他的年紀——不過區區二十出頭的樣子,便是這一處豪奢庭院的主人,委實了得。

    青年訕笑了一聲,緩緩平複著心情,但目光中的期冀並未減少半分。

    老人家搖搖頭,而後又點點頭,這才緩緩說道:“說來那少年確實不錯,原以為給了他那麽多的書,少不得要十來天才能送來。”

    “不想人家不僅抄書快,便是連裏頭的文章都看了個通透。這等人物,早就該過了發解試,被送到省試去了。卻不知為何,依舊困頓在這成紀縣裏,還要靠抄書為生。”

    青年笑了笑:“或躍在淵,無咎。”手中卻再度拿起一張書頁,很是珍愛地看了起來。

    坐在椅子上的全叔看青年似又是一夜不能入眠,隻得換個話題,想要將其從那厚厚一遝紙上喚回來。

    “今日我代小主人應允,往後他若是缺了什麽書,大可往府中借閱。”

    照理說,這已經逾矩了,但青年並不為意,反而很是讚同地說道:“能夠通過全叔的考驗,想來即便一時困頓,將來也是要出人頭地的。”

    終於在全叔灼灼的眼神中將那一頁紙放回遠處,很是期待地繼續說道:“他日若是一飛衝天,我也很期待他能做到什麽程度。”

    青年的豪邁讓油燈都為之一亮,不過,當全叔再度開口時,他的臉上卻瞬間變成了苦瓜色:“莫要說那個少年了,這幾日京裏又來了消息,老爺生前舊友紛紛舉薦小少爺蒙蔭中書刑房……”

    “全叔,你且讓我安生幾日不成?”

    在全叔無奈的眼神中,青年不耐地說道:“如今中旨未出,朝中也都是父親故友,我若去了,豈不平白失了身份,讓士林中人以為我虎父犬子。”

    聽得青年依舊如此的反感蒙蔭,老人隻能歎口氣,搖搖頭不再說話。書房中,頓時陷入一陣寂靜。

    客棧中那隻蘆花雞,很是準時地在辰初扯開了嗓子,將一幹熟睡中的人們統統喚醒。沈耘本不準備這麽早就起來的,畢竟城門開啟尚需大半個時辰。

    隻是昨夜自沈夕家出來,連口涼水都未沾牙,委實餓的有些受不了。

    摸了摸懷中那上百文錢,沈耘苦笑一聲,穿好了衣裳走出門來。

    到底時入秋了,即便霜降未到,這門外台階的荒草上,還是結了淺淺一層露水。衣服上殘存的體溫隻是一瞬便被朔氣消泯,沈耘不得不緊緊衣裳,勉強保暖。

    掌櫃的似是起來很久了。

    正在櫃台前整理東西的他看到沈耘走進來,依舊是一臉笑容。

    “吆,公子,你可是起的夠早的。”

    沈耘搖搖頭,隻是問道:“掌櫃,這會兒可有吃的,且上一些來。昨日午後便未吃飯,捱到如今委實有些受不了。”

    合著,這位是餓醒的。掌櫃了然,滿臉堆笑:“公子是要吃些蒸餅,還是要碗麵條?本店的蒸餅可是摻了紅棗麵的,麵條也好,六文錢就可以加兩塊羔羊肉。

    公子若是想吃點別的,我這裏也有酥餅,肉脯,鹽水羊肉。”

    沒想到這小小的店中,早餐都有這麽多花樣。

    隻是向來早間喜歡清淡食物的沈耘,到底還是在掌櫃失望的眼神中要了一碗僅隻兩文錢的白水麵條,還讓掌櫃白搭一小碟新鮮的蘿卜條。

    吃了些東西,到底身子也暖和許多。

    眼看著天光大亮,時間轉眼便到了辰時中,交付了十文房錢,便出了客棧。

    沈母囑咐好的布匹在沿街很是輕鬆地便買到了手,想想姐夫家中人口眾多,沈耘自是不能如先前一般弄兩人的衣裳。將包袱塞的滿當當,這才緩緩出了城。

    牛鞍堡的早間是熱鬧的。

    大半個時辰沈耘便走到了村頭,迎麵而來的便是羊倌趕著一群羊往山裏走。到底是同村的,沈耘也算個讀書人,老羊倌滿臉笑意招呼:

    “吆,沈家秀才這是幹啥去了,這一大早的才回來?”

    秀才本是應舉之人才能有的稱呼,隻是鄉裏人素來敬重讀書人,而且也為了圖個彩頭,以是民間流傳的秀才,倒是並非貨真價實。

    沈耘笑笑:“去了城裏一趟。”

    老羊倌自是不知沈家的齟齬,隻當沈耘在城中沈夕家中過了一夜回來,很是羨慕地說道:“還是你們沈家好啊,兄弟和睦,老五老六都是當官的,老三家小子也去外地當官。”

    隻是沈耘如何能被這稱道打動。

    自家事自家知,當官的終究不是自家,何況六支早已分家。如今連一點照拂都不曾有,也不知人家說的好,到底好在哪裏?

    老羊倌自是趕著羊群去了,沈耘卻隻能歎口氣,繼續往村裏走。

    跨入那個矮牆圍成的宅院,便看到沈母和銀瓶兒正在忙乎著收拾屋子。

    夯實了的地麵上,銀瓶兒拿著水瓢撒上水花,沈母又用那野草紮成的笤帚輕掃已經滲透的地麵。饒是如此,屋子裏依舊飛舞著灰塵。

    見沈耘進來,銀瓶兒放下手中水瓢,蹦蹦跳跳迎了上來。

    “阿舅,我還以為你昨晚就能回來呢,等了半夜。”

    將沈耘遞過來的包袱抱在懷裏,小丫頭低聲驚歎:“阿舅,你怎的買了這麽多布?”

    摸摸銀瓶兒的小腦袋,沈耘點點頭:“你家畢竟人多,便多買了一些。過幾日送你回去,便一並帶去,到了秋後姐姐閑下來,給你們一人做一套新衣裳。”

    銀瓶兒眼睛一眨一眨的,滿懷著欣喜,一溜煙將包袱送到屋裏。

    沈母在此時也清掃完了屋子,拿著笤帚走出來,三人一並坐在門外的石墩上。

    沈耘知道自己需要解釋些什麽。

    “昨夜去了朋友家中,一並談了些文章。阿娘,這是抄書的錢,你且收好。”

    沈耘並未將昨夜住在客棧的事情告知沈母,雖說隻是花了十文錢,但這些錢對於沈母來說,可屬於不能浪費的。倒不如就在這抄書的錢裏扣了,也省得一家人嘮叨。

    看著沈耘遞過來的小布包,沈母很是欣慰。

    隻是出乎意料的,將沈耘的手推了回去:“這些錢,還是你拿著吧。娘手裏有你先前給的那些,這一兩年家裏的花銷都足夠了。你要讀書,總歸得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