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若為聲名怎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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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耘自是在屋內,未曾輕易與村老妥協。

    然而院子裏的情形,卻並未如兩村老所想,會逐漸平息下來。

    貧苦的生活,使得村中老老少少的女人們,一輩子都是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中過來的。論起撒潑,朱家老婦的經驗自是算得上豐富。

    深感沈耘姐弟倆很有可能會對自己不利,朱家老婦登時使出了拿手絕活。

    不必先前的盛氣淩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老婦人,口中卻朝中斜對門的自己家中不停高叫:

    “朱阿亮,你個混賬東西,你老娘都要被人家給欺負了,你怎麽還窩在房裏不出來。”

    “老東西,你養的好兒子,娶來個寡婦頭,硬是要在老娘頭上拉屎撒尿。”

    有如嚎喪一般的哭叫聲,讓站在一旁的沈桂臉色一陣蒼白。寧西堡的人家人多嘴雜,自己婆婆這麽一哭鬧,往後還不知村裏人會怎麽暗地裏說自己。

    旁人自是不停地圍觀,倒也有幾個婦人過去阻攔,奈何終究還是敵不過撒潑的朱家老婦,被一個個推搡在旁,好似她受了多大的欺辱。

    原本還要繼續勸阻沈耘的村老們臉色一變。

    先前正要說出口的話,此時卻再也無法吐出半個字來。

    黃衣老者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但鐵麵老者早已怒容滿麵:“愛如何便如何,給了臉麵卻不要,出了事情,也怨不得我等。”

    似是對沈耘最後的告誡,又似是對朱家婦人的嗬斥。

    總之說完這一句話,竟是直接走出院落,在一群人詫異的目光中緩緩離去。

    直至鐵麵村老離去,朱家老婦猶自哭嚎,終於將他口中的朱阿亮和老東西給叫了出來。

    不比朱阿明的敦厚老實,朱阿明可是村裏頭有名的潑皮無賴。

    所謂的性相近,習相遠,大抵就是這個意思。一樣的爹娘,朱阿明從小就不受老夫妻寵愛,什麽苦活累活都是他的,臨了娶個媳婦便被趕出來。

    而朱阿亮今年已經二十出頭,可老兩口打小寵溺慣了,多年來在村裏嘯聚幾個浪蕩子,一道偷偷搶搶。

    遭人追究的時候,有老兩口代為遮掩庇護。

    人走了,又故態萌生。

    因此朱阿亮的名聲這幾年可是響徹了寧西堡附近的幾個村落。但凡提起此人的名字,就有人破口大罵不是東西。

    隻是老兩口尤不自知,依舊如此放任自流。

    朱阿亮昨夜與人吃了半夜的酒,到了醜時才踉踉蹌蹌地回來。躺在炕上按照以往的習慣,少說也要到午後才能起來。

    哪知醉夢裏就被自家老娘的哭嚎聲給吵醒,仔細一聽,居然說是被人家給欺負了。

    這怎麽能忍?

    向來都是朱阿亮欺負別人,哪有自家人被欺負的道理。也顧不得頭腦還是一陣刺痛,跳下炕來,打院牆根取了胳膊粗的長棍便衝了出來。

    而朱老頭因為一條腿不是太靈便,落在了後頭。

    眼見朱阿亮氣勢洶洶地拎著棍棒衝過來,圍觀的街坊紛紛讓開,竟由得朱阿亮走進院子裏來。

    看了看依舊坐在地上撒潑的老娘,扶也不扶,問也不問,一聲囂張的叫喊脫口而出:“哪個龜孫子,敢欺負爺爺的老娘,活得不耐煩了。”

    向黃衣老者道聲歉,沈耘緩緩步出屋子。

    朱阿亮見半天沒人應聲,也隻能光棍地走到自家老娘前,粗聲粗氣地詢問:“老娘,是哪個惹了你,看我怎麽給你出氣。”

    見自己兒子過來,朱家老婦平生幾分底氣,原本還微弱的哭鬧頓時又厲害起來。

    “還不是沈家這一對兒沒家教的,合起夥來欺負你老娘。”

    聽得這一句話,朱阿亮算是有了目標。

    惡狠狠地看著沈桂,罵一聲“惡婦”,便再無別的話,拎起來棒子照直朝沈桂砸過去。

    先前還攙著沈桂的幾個婦人見狀紛紛大驚失色,居然慌亂中逃了出去。

    沈桂愣住了。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不著調的小叔子,竟然一點也不顧年自己多年來供他吃穿的辛苦,聽了這一句話,便要打將過來。

    況且婆媳爭吵是經常的事情,哪一次這混賬東西管過。

    棒子距離沈桂很近了。

    朱阿亮心裏有些得意。

    家裏這兩個女的整天吵吵鬧鬧,不吵鬧也是對自己整天的嘮叨。平素忍氣吞聲也就罷了,今日居然還擾了自己的清夢。

    若不借機收拾一番,往後豈不越發上頭了。

    一個二愣子潑皮的道理就是這麽簡單。

    任黃衣村老此時走出了門,已經將“住手”二字說出了口。可棒子依舊未曾被收住,還是照直了往沈桂身上落。

    三尺,二尺,一尺……

    不少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熱鬧看歸看,可這等棍棒相加,到底還是血腥了些。

    隻是,為什麽耳邊聽到的慘叫,卻是來自朱阿亮的?

    睜開眼睛,他們立刻得到了答案。

    朱阿亮手中的棒子已經砸在了沈桂麵前的地上,早就被夯實的地麵硬是砸出一個寸許深的窩子。砸起的土屑散落在窩子周圍,就像是濺起的水花一樣。

    沈桂依舊愣愣地站在原地。

    而手持棍棒的朱阿亮,此時早已放開了棒子,左手抱著右臂不停哀嚎。

    而他的不遠處,沈耘手中亦是一根小兒手臂粗的棍子,此時正斜指著朱阿亮,聲音淩厲地說:“來,再打一個我看看。”

    “姓沈的,不要欺人太甚。”

    朱阿亮叫罵一聲,就要衝過來朝沈耘動手,奈何剛剛有了動作,便被沈耘一棍子點在膝蓋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大男人,居然就這般撲在地上,高聲嚎叫起來。

    本來,同村的鄰舍受了外人的欺負,村裏人是該一道幫忙找回麵子的。

    奈何朱阿亮這些年可是沒少禍害過街坊四鄰。這家的雞那家的狗,連番失竊都被人看到了朱阿亮的行蹤。隻是朱家老兩口以為遮掩,也不好說穿罷了。

    此時見朱阿亮被沈耘教訓,正是心底裏舒坦的時候,怎會上來幫他。

    沈耘連連打了好幾棍子,讓朱阿亮一時間無法翻身,這才停了棍子,轉身朝黃衣村老說道:

    “老丈,你說,今日這事,該怎麽辦?”

    黃衣老者自是沉默不語,朱老頭卻步履蹣跚地走進了院子。

    說真的,看到自家婆娘坐在院中哭嚎,最疼愛的兒子又滾落地上,朱老頭心裏著實不好受。

    隻是走得慢,街坊們的議論也聽得多,事情的經過大致也了解了。

    相處多年,朱老漢知道自己婆娘是在無理取鬧。隻是他還不明白,為什麽親家家這個書呆子會緊揪著不放。

    “沈耘啊,是你來了。”

    緩緩走到屋前,朝村老打個招呼,朱老頭以一貫的大嗓門拖著長長的尾聲招呼道。

    沈耘點點頭,隻是一拱手:“朱家姨丈也莫要惱怒,此事想來你也清楚,誰是誰非,不知姨丈如何說?”

    “大侄子,不就是那長舌婆娘亂說了幾句話,就沒必要鬧這麽大陣仗吧?”朱老頭臉上有些不好看。

    沈耘這個態度,是擺明了要鬧出點什麽事情來。而事實上,已經鬧出了不小的事情。今日過後,寧西堡好長一段時間都會流傳自己家中這點醜事。

    笑了笑,看看院子裏圍著的越來越多的人,沈耘不屑地冷哼一聲:

    “沒必要?敢問姨丈,你可知道刑律中盜竊該當何罪?”

    朱老頭沒了聲音。

    冷冷盯著那依舊在哭嚎的朱家老婦,沈耘一字一句地說道:“太祖年間的律例,到現在未曾更改過,盜竊三貫以上者,斬;未及三貫者,依數目多寡,刺配五百至三千裏。”

    清冷的聲音,比之方才刮過的一陣涼風還要冷入骨髓。饒是黃衣村老隻是局外之人,都被沈耘這幾句話心裏一驚。

    銀瓶兒手中的布匹,價值不會低於百文。

    能夠拿到沈桂家中,那麽若是推論,留在自家的又會是多少?更何況刺配那是一輩子的事情,即便將來遇到了大赦,那麵孔上偷盜二字的烙印,又怎能去掉?

    這種動輒生死的事情,又豈是區區一句沒必要可以說過去的。

    “不若,就讓她當著大家夥的麵,給你賠個不是?”

    朱老頭聲音有些顫抖,他心裏很清楚,今日若是沈耘追究下去,隻怕朱家滿門都不得安生。

    “嗬嗬。”無視了朱老頭的試探,沈耘自是對黃衣老者說道:“誣告重者,周親減所誣罪二等。就算是誣告我偷盜百文錢買布,依律也當是刺配八百裏。”

    “這件事情,村老你覺得,我會這麽輕易便放過去麽?”

    雖然沈耘不想得理不饒人,但為了往後的聲名計,卻也隻能緊緊追究下去。雖不至於如刑律所言減等流放,可對於自己聲名的保護,還是要做一些事情。

    黃衣村老並沒有說什麽。

    事實上,當沈耘將宋律說出來之後,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小夥子並非用簡單的人情和倫理能夠說服的。

    唯有朱老頭,戰戰兢兢地聽著沈耘的話語,最終驚慌地問道:“你到底,想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