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涯明月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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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短暫卻又漫長的秋收,給沈耘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他從來沒有想到,在宗族風氣當道的大宋,親友之間的關係居然如此齟齬。

    礙於沈山的脾氣,一家人自然老老實實將沈夕的糧食打下來幫人家送回去。一家三口在荒蕪的打穀場上,終究還是在中秋來臨之時,將所有的糧食都裝進了糧倉。

    沈耘是個很感性的人。

    這種感性是兩世為人,長期讀書形成的習性,也是對身邊種種人與事的琢磨。

    西北農家,最為緊要的節日,大抵有這麽幾個。

    辭舊迎新的春節,緬懷先祖的清明,昭彰忠貞的端午,闔家團圓的中秋。

    而中秋還不僅僅是要闔家團圓,更重要的,是辛苦一整年,終於在這個時節迎來了豐收。今年風調雨順,家家收成不錯,自然這中秋也辦的無比熱鬧。

    瓜果,自然是沒有那麽豐富的。

    充其量也就是自家院子裏的梨子,再采寫野葡萄,又或是種種野果。

    最為驚豔的當屬供桌上擺放著的月餅。

    沒有江南那般小家碧玉的精致。西北的老百姓一年到頭,渴求的也不過是平平安安豐衣足食。以是這月餅,自然也如其性格一般豪邁。

    麵團被擀成一尺方圓的麵餅,或是撒上紅曲,或是點綴薑黃,又或者捏幾把香豆粉,再填一些胡麻末。那紅的黃的綠的棕的色彩,一層一層有序地堆疊,最終便成了千層餅。

    香味與色彩集於一身的千層餅,甫一切開,便能嗅到胡麻的焦香,香豆的草香,薑黃的藥香和紅曲的酒香。

    種種香氣摻雜在一起,瞬間勾動人內心的食欲,忍不住就要狠狠咬上一口,將這色彩斑斕如彩虹一般的食物放到自己的肚子裏去。

    沈耘是第一次見這樣做月餅的。

    也是第一次吃這樣的月餅。

    沒有什麽蛋黃蓮蓉,也沒有豆沙蓮子,雖無甘甜的味道,卻有馥鬱的芬芳。

    臨了沈母還一臉的遺憾:“若是那售賣的蔗糖在便宜些,有二三兩,煉些焦糖撒在裏頭,那味道便更好了。銀瓶兒那丫頭最是愛吃。”

    隻是,吃,能滿足人的食欲和腸胃,卻並不能填充略微有些空蕩的心。

    與沈山夫婦在屋裏看著月亮緩緩升起,不時有鄰家的小孩子跑過來,笑眯眯地看著一家三口,卻很是大膽地從擺放在院子裏的供桌上取個梨子,又或是揪幾粒野葡萄,而後撒歡兒溜出院子。

    沈耘的心中,不禁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也不知,此時此刻的他們,又是如何的光景。是否自己就像是莊周夢蝶一般,此時隻不過是在夢裏。

    但終究,過了這麽長時間,夢還是沒有醒來。

    無須折柳曲,便起故園情。

    待月過中天,這拜月的時間也算是結束,草草將供桌上的東西收進來,再也沒了吃一點的心思,沈耘蕭瑟的身形緩緩步入房中。

    心情低落的時候,最應景的事情,莫過於飲酒與賦詩。沈耘屋裏沒有酒,手底下也寫不出詩。但靠窗的案前倒是有小小的水壺,腹中也藏著不少前人詩作。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沈耘做不了那麽裝的事情,正好方才吃了幾粒野葡萄,嘴裏有些泛酸,飲一杯水,研了墨,揮筆在紙上緩緩寫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不愧是一代文帥,一首《望月懷遠》竟是將沈耘那複雜的心緒說了個通透。

    唯一遺憾的,或許就是此時蘇軾尚未寫出那名傳千古的《水調歌頭》,沈耘有心寫一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卻怎麽也繞不過心中那道坎。

    罷了罷了,便這樣吧。

    簡陋的陶碗裏洗淨了筆頭,沈耘仔細地將桌上的東西收拾整齊,而後躺在了有些冰涼的炕上。

    不知不覺的,就陷入了夢中。夢裏,前世的父母笑著撫摸著自己的臉,將自己拉進屋裏,在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自己喜歡吃的菜品。

    雙鬢斑白的老父親破天荒地與自己長談,慈祥的媽媽則不停地往自己碗裏夾著菜。夢著夢著,沈耘的眼角流下了淚水。

    然後,將那裝滿了蕎麥殼的枕頭漸漸打濕。

    不比鄉下單調的夜,成紀縣裏,此時卻處處燈火通明。

    豪奢的範府中,此時卻格外熱鬧。

    被全叔稱作小主人的青年,此時正坐在主座上,不停地朝下首的賓客勸酒。

    張府尊,一年來承蒙照顧,範某在此謝過了。”青年朝身邊那位年逾四旬的文士一拱手,笑容滿麵,舉起酒杯,稍稍示意,便一飲而盡。

    若是消息通暢些的來此,必然會瞠目結舌。

    被青年稱作張府尊的,赫然便是秦州知府張世安。至於他身邊坐的,還有成紀縣令劉清秋,以及秦州府知名的文人雅士。

    可以說,這小小一間房內,竟是將秦州大半的名士包攬進來。

    但即便這樣,依舊讓這年方二十的青年坐著主座。可想而知,其地位之尊崇,遠不是在場這些人可比的。

    範公子客氣了。想當年,範相公權知西北,外禦強敵,內濟黎庶,造福了多少西北百姓。我等當日不過小小官職,卻蒙受範相公恩德,如今照料範公子,也是應該。”

    張世安並未因此就心安理得的接受青年的感謝。

    反而心裏有些惶恐,須知當日他接受的恩德,可不是這一點半點。提攜之恩,指點之恩,庇護之恩,如此這般,才讓他一個寒門士子短短數年便坐到了知府的位子上。

    至於在座的其他人,更是如此。

    青年的父親當年在西北的作為,催生了一大批優秀的文士。更是將西北的教化提上一個台階。若非如此,如今的科舉可就徹底淪為其他地方士子的舞台了。

    青年笑笑:“諸位客氣了。今日,咱們就不要提那些舊事,大好的清秋,不飲酒賦詩,就太過鋪張了。”

    觥籌交錯,正是行酒令的好時機,借由這天上的月亮,一幹文士倒也做起這等頗有雅趣的遊戲。

    張公乃此間輩分最大,地位最尊之人,不若,便讓張公起個令,我等便緊隨其後。”青年並未因自己的身份,便將所有事情攔在自己身上。

    起令之人相對來說負擔要小些,倒也是對張世安的照顧。

    能得青年推舉,張世安自是心裏舒爽的,朗聲一笑,便應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越俎代庖,起個令為諸位助興了。既然此間乃秦州地界,今日又是中秋,不若以《隴頭月》為令,取一個佳字作韻。”

    《隴頭月》,也叫《柳梢青》,前後兩片各三平韻,總四十九字,一十二句,正合席間人數。

    小小一個酒令,便能有如此多講究,倒是讓張世安受了幾句吹捧。

    院草庭花,”

    文公故台,”

    柳嫋煙斜。”

    暮後寒輕,”

    燈起世明,”

    將相人家。”

    公卿談吐雲霞,”

    忽風雨,”

    漫遮天涯。”

    醉眼微醒,”

    笑問諸君,”

    誰家琵琶。”

    好,好一句誰家琵琶,當使我等黯然失色。”青年最後一句,到底有些寂寥的意思在裏頭。

    隻是一首詞轉過一圈來,居然韻律誤差,辭藻華麗,更兼意蘊悠長,倒也為這一桌酒宴增色不少。

    張世安本是想安然做個太平起令,誰知火燒到最後,居然還是燒到了自己身上。無可奈何地笑罵:“你等亦是機靈,竟接的如此巧妙,使我今日也要做個醉翁。”

    眾人笑作一團,青年亦是嘴角含笑接道:“便是張公作了醉翁,我也有辦法讓張公霎時酒醒。”

    莫要玩笑說,張公不日右遷,那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青年搖搖頭:“非也,卻是前些時日,我手中拿出來的那幅字,又有了別的東西。”

    哦?”好雅之人,見著了那奇文妙字,有若老饕遇到了美食。前些時日青年拿一副前所未見的字體在人前炫耀,引得一幹文士紛紛羨慕。

    奈何書寫之人連青年也說不出個明堂,求字也成了妄想,以是隻能眼饞。

    今日聞說又有了新的作品,倒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張世安自是個好字的,還真如青年所言,一杯酒下去,精神越發亢奮,連連驚叫:“居然又有了新的,快拿出來看看,上次不過短短數字,那股子精氣神,讓我回味悠長。今日我這酒可以不飲,菜可以不食,但這字,定是要看的。”

    一番話引得在座諸人連連點頭,青年笑笑,朝身後侍酒的全叔點點頭,不少時,老人家便很是珍重地捧著兩本書走過來。

    傳至桌上,赫然是那本《仁宗曆代進士科考解》與沈耘抄寫的另一本雜書。想來這等書籍眼前這些官員都是能夠找到的,青年也不必珍藏。

    隻是放在張世安手邊,這位中年文士便喜笑顏開去過抹布,擦擦手,這才翻開厚厚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