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此方事罷彼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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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世安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但是在座的人並未因此便小看他,相反,很是羨慕地看著他,或者說,看著他手中那冊厚厚的書籍。

    早些時候沈耘的筆跡大家都已經看過。

    很多人都在想,若是有這樣一冊書,滿滿的都是那種筋骨畢現的字跡,該是如何的驚豔。如今,他們看到了。

    坐在張世安身邊的劉清明早已按耐不住,也不管上官麵前是如何的失禮,徑自伸長了脖子,湊在張世安身邊,耳邊聽著張世安不停地喃喃自語。

    “龍章鳳篆,簡直龍章鳳篆。既有書體之章法,又兼心性之雅致,能寫出這等筆跡的人,定然是個風骨儼然的飽學之士。”

    但凡有些意趣的,都好以字觀人這一口。此時張世安便是心癢難耐,忍不住要對寫這些字的人品評一番。

    劉清明也不例外,此時居然也沒有了對於上官的敬畏,當即反駁道:“不然,這墨香渾不似金貴之物,況且有這個興致謄抄此物的,多半是個寒門士子。”

    “若是個飽學之士,怎會落魄到替人抄書為業。想來必然是科考無望的閑雲野鶴之輩。”

    對於科考這一關,劉清明是非常看重的。

    雖說如今他以三十五歲之齡當了成紀縣的縣令,但科場之上卻是風雲人物。三年前的春闈,這位可是二甲第七名,進士及第。

    相較而言,四十多歲的張世安反而是三家四十多名,進士出身。若非仗著為官的時間長一些,哪裏有劉清明前途遠大。

    青年笑而不語,隻是看著兩人因此爭論,最終沒有個結論,找到他的頭上:“範公子,你倒是說說,這字跡的主人到底是何身份?”

    乘著張世安和劉清明兩人爭論不休的時候,其餘人將那兩本書取過,三五人湊在一起開始品評。

    至於那青年,此時則一臉的笑意:“二位稍安勿躁,說來也真是巧,這字跡的主人,倒還真是二位治下。”

    二人很詫異。

    尤其是張世安,自己在秦州這幾年,不說嘔心瀝血了,對於當地的教化,也算是看的頗重。民間但凡有出彩的寒門士子,平素也多有獎掖。

    不曾想,居然還有遺珠在野,反倒是讓人家撿了便宜。

    “我等治下?豈不是成紀縣人氏?劉清明,你要給我個交代,這等人才,就算科考不中,不是還可以舉薦來做個幕僚之類。”

    張世安心裏早就不爽了,劉清明這廝仗著科舉名次,平素沒小看自己這個上官。隻怕今日此人,也是因為劉清明的傲氣才聲名不顯的。

    這話說的,劉清明可就有些不痛快了。

    “府尊莫要平白給我汙我,須知這成紀縣雖是秦州州府所在,平素州學加上縣學卻也不過聊聊數百人。我一介知縣,到任兩年,哪年吏部考功司在教化這方麵不是給我上等。”

    兩人因這一件小事吵的臉紅脖子粗,還真是讓在座的文士們瞠目結舌。

    不過文人的事情嘛,偷不如竊,吵不若爭。

    爭論如斯,到底還是沒有爭出個所以然,而青年臉上卻有些尷尬了。當下也不賣關子:“二位息怒,卻也不是教化之過。倒是因此人年輕又家境貧寒,學問不足,以是才聲名不顯。”

    劉清明了然。

    這下子自己算是真的占了上風。不過,張世安也適時被青年安慰了一番:“張府尊先前看過的《進士集》,此人五天之內便抄錄完畢,更是有過目不忘之能,我家全叔再三考驗,居然都對答如流。”

    “那豈不是說,若給他一屋子書,他也能在數年之內看完而後倒背如流?”張世安來了興趣。

    寒門士子,本身就與他一樣的出身,再加上天賦出眾,若能在自己手裏名聲顯著,豈不是妙事一樁?

    青年點點頭:“確實如此,而且言語之間頗有見地,許是天降大任於斯人,此番科考連發解試都未曾過。若三年之後,一路平步青雲,也未可知。”

    青年家學淵源,能得他如此讚揚,在座的文士們紛紛好奇起來。

    “不知究竟何人,能得範公子如此讚賞?”

    “卻是牛鞍堡人氏,喚作沈耘,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當日連私章都沒有,後來補了一個,帶過來的時候我卻拿著他的字與諸公去城外吃酒了。”

    說來這也是雅事一樁,相互間不停錯過,青年卻對沈耘越發的欣賞。

    “改日定然要將他喚來,考驗一番學問。若是學問尚可,不若便讓他入了縣學,平素也多扶持一番,也不至於誤了英才。”

    劉清明倒也是個機靈人,趁著這個間隙,將自己的一番打算說出來,還真博得在座不少人的好感。

    誰曾想到,劉清明的改日,卻一拖再拖,終至無用。

    農家多產閑漢,畢竟勞作都是密集在春秋兩季。然而將糧食收在倉裏,也並不代表著就能高枕無憂再無事端。

    一大早的,沈耘三叔沈美便施施然前來。

    沈美亦是牛鞍堡村民,隻是並不在沈耘家附近,而是搬到了村子最西頭。雖說與沈山一般都是隻有一子,但沈美的兒子沈儼可是比沈耘要出色多了。

    早在兩年前就考取了州學,更是在今年成為上舍生。每月裏都會有州學獎掖的銀錢糧食,雖說每次不多,但日積月累,硬是將沈美家境推到了一幹兄弟中的第三。

    今日找上門來,卻是為了接下來修築溝渠的事情。

    六家的耕地,灌溉全靠引來的渭水。偏生那溝渠全都是挖了土方,而後用石頭鑲嵌溝渠做成的。時間久了,自然會有石頭被衝走,順帶下邊的土地逐漸衝刷形成豁口。

    一道溝渠,注定就是這些老百姓的生命線。

    每年村裏的百姓都會自發地修補溝渠,各自負責自己地邊上的那段,更有公派的差使,每家在主幹渠上修補一些。

    沈山兄弟六人,如今的土地都在一處,修不起來工程絕對不小。早間沈美聽到村老提起,便商議著幾家早作準備。

    “大哥,過幾日便要修渠了,你且與沈耘早些準備,今早多搶些石頭來。”

    石頭自不會是山間才來的成方岩石,而是河灘中自然形成的卵石。每個約摸人腦袋大的石頭,但凡是有些方正或者渾圓的意思,就完全可以做修渠的材料。

    然而,這種東西,終究在用時會成為村民瘋搶的對象。

    沈山是個急性子。

    待沈美出了家門,便急匆匆拽上沈耘,拉著家裏那破舊不堪的騾車,往河灘走去。

    人拉騾車,似是個笑話。然而在這西北大地,卻是最為尋常的一件事情。五六家才擁有一頭耕牛,騾馬更少,那都是少說十幾兩銀子才能買來的。

    沈家本來是有牛馬的,奈何後來為了讓老五和老六二人在縣裏找差使,全都換了銀子上下打點了。

    河灘裏卵石倒是不少。被雨水衝刷了一年,不禁表麵幹淨,更是連根子都衝了出來。倒是省了二人好大一番功夫。

    莫看騾車小,沈耘本預料著這玩意也就弄五分之一方石頭。怎知在沈山的手裏,硬是將每一個縫隙都擠緊了,更在上邊又堆了小山般一個頂。

    這樣看下來,絕對超過半方石頭。

    重量,可想而知。

    不作騾馬,不知騾馬苦。如今當了回騾馬,沈耘瘦弱的身軀套在了車上,沈山則在後頭不停地推搡。並不平坦的黃土路麵,時不時自車上滑下石頭來,卻迅速被沈山撿起放在車上。

    父子二人撿石頭不過小半個時辰,推搡著送到地頭卻整整一個時辰。沈耘的內心是崩潰的。

    隻是這麽一下,肩頭上就被扯起了一層皮。而自己的麵前赫然還是上百畝地,少說也要二十車石頭。看沈山的意思,壓根就是要自家二人將六家需要的石頭全數拉過來。

    可是,一番修渠築壩,最為艱難的事情就是將卵石送到地頭。抱著石頭往渠邊上填土鑲嵌,反倒最為輕鬆簡單。

    沈耘很想知道,自己一家做完了這些,那留著其他人做什麽?難道,僅僅是前來坐在地頭圍觀一番,又或者,直接連修渠的事情也推到自己身上?

    沈山到底是沒有言語,沈耘也到底沒有將自己心中的不忿說出來。

    父子二人似乎在此時都化作了悶葫蘆,隻管當牛做馬套著騾車在河灘和地頭往返。

    一天過去,堪堪拉夠了五車石頭,而沈耘早已渾身酸痛四肢無力,整個人似散了架一般。偏生這兩個肩頭火辣辣地疼,翻開了衣裳,赫然是數道血印子。

    吃過了晚飯,本以為一家人會睡得很踏實。

    誰知此時的沈山,卻固執地帶著皮襖,獨自往村外的地裏走去。沈母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害怕別人將石頭偷了去,要到地頭看守。

    沈耘急了,當下攔住。

    牛鞍堡的夜裏也不太平,不說那些個走夜路的強盜匪人,光是不時出沒的豺狼,就足以讓人心生畏懼。費了好一番口舌,才堪堪將沈山勸回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