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自要另立門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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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樺楊充棺木,北地鬆柏作靈堂。

    生死之事,在隨時有可能陷入戰亂的西北來說,乃是人一生最為重要的兩件事情。

    所以西北的莊稼漢們,孩子出生會過周歲,老人死後要過zhōu nián。一個,是對生者的喜悅,一個,是對亡者的緬懷。

    沈家並不富裕。但沈母卻依舊拒絕了村裏人送過來的草席,決意花五百文錢,自城中買了木料,找木匠來為沈山做一具薄皮棺材。

    寸半厚的棺木,在村裏倒也是罕見的。

    更讓人驚歎的是沈母居然能夠拿出這許多錢來,加上操辦喪事,少說也要一貫錢。沈家難道真的如三叔所說,那小子給人抄書賺了不少?

    議論自然是有的。

    但更多的確實心有戚戚。誰都不知道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什麽時候到頭,而到頭後,能不能如沈山這個啞巴一樣,睡一具棺木。

    至於沈山的死因,其實村裏都傳的沸沸揚揚。

    無非就是看在沈家剩下的兄弟幾個,一個個似乎都不太好惹,這才沒有鬧出什麽大事來。

    包打聽的三叔被沈耘請來做儐相。

    畢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沈耘對沈家其他幾房的憤怒已經達到了極點。不再考慮沈山的感受,那麽將來與他們做陌路人又如何。

    沈美到底還是從內心的煎熬中掙紮出來。

    無視了沈耘家中進進出出的人們意味難明的目光,徑直走到準備畫棺材的畫匠麵前,攔下了畫匠的動作。

    “你要畫什麽?”沈美似是高高在上,俯視著畫匠,言語中頗有腔調。

    畫匠自是被請來在棺木上作畫。西北的人們不同其他地方,要將棺材刷上皂色。他們覺得死亡有時候也是一種解脫,值得人開心快樂。

    以是底色都是大紅,上邊依著人生前的作為,畫上不同的圖案。

    畫匠諳熟此道,自然不會被沈美的質問弄得有多緊張,反而很是輕快地說道:“大圓的壽字寫兩頭,周遭自然是五福圖案。兩邊仙家引魂,底沿尺弧襯邊。”

    聽來自然是極好的。

    隻是沈美卻拉來沈夕,一道阻攔:“不行不行,橫死之人,哪裏來的五福。再說了,他兒子連個功名也沒有,如何當得起尺弧。改了改了,五福不要,尺弧不要,都換成金花算了。”

    畫匠愣住了。

    這樣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經曆,但往常前來阻攔的,那都是同村的村民,相反宗族內會比較支持。畢竟對於自家人,哪怕亡故,也希望到陰世間過的好一些。

    如今卻遇到同宗族的出來阻攔。

    到底還是要看主家的意思,畫匠停下手中筆,使個眼色,身邊跟隨著的學徒便匆匆跑過去叫跪在靈堂前的沈耘。

    淚水早已經在當日流幹,此時的沈耘渾渾噩噩地跪倒在地,緩緩燒著紙錢,腦海中卻是沈山的影子。

    有些人,哪怕相處時間很短,依舊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沈山便是這樣的人,雖然他平素性格執拗,還不容易聽進去別人的話,但就這樣一個人,留給沈耘的卻是他的好。

    當畫匠學徒前來找他的時候,沈耘聽到的第一時間,心中就燃起了無盡的怒火。

    還真是將自己當成了人物,沈美這般厚著臉前來鬧事,沈耘越發覺得,越是同宗同族,相互間傾軋越是嚴重。無他,有著親情的維係,做什麽都會覺得自家能夠忍讓。

    起身的沈耘,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

    在一群人不解的目光中,沈耘拎著哭喪棒,緩緩走到畫匠麵前。

    “先前該畫什麽,你便畫什麽,誰敢阻攔,你就告訴我。”

    “大侄子,你這麽做可不對。要知道你爹可是橫死……”沈夕阻攔著,想要拿著風俗說事。

    實則這等風俗,早在多少年前便已經鬆開了口子,沈山的父母亡故後,兄弟幾個還不是照樣沒有功名,依舊畫了尺弧安葬了。

    這幾人過來,還不是想要借此顯示一番威嚴,想要讓沈耘明白什麽是尊長。

    然而看透了這些人醜惡嘴臉的沈耘,如何還會屈服在這種無恥之徒的威風下。

    “滾。”沈耘冷冷地瞥了沈夕一眼,毫不留情地罵道。隻是這一聲,卻讓周遭的鄉鄰大驚失色。

    其實各家各戶,這不敬尊長的小輩很多。但是膽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如此辱罵長輩的,沈耘還是第一個。說不好,還要將村老請來,好生處置一番。

    “混賬東西,有你這麽對叔伯的麽?”沈美拿出了他書香門第的架子,厲聲嗬斥著,想要用高亢的聲音將沈耘懾服。

    然而,他想錯了。如果沈耘還是先前那個書呆子,那麽還真是可能被沈美這一番聲嘶力竭的嗬斥嚇住。可是,沈耘不是。

    早已經準備撕破臉的沈耘可不會輕易被嚇退。

    冷冷地笑一聲,沈耘看著二人,很是不屑地問道:“我爹爹,是怎麽死的?”

    “你們還有臉說是累死的。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為了自己的臉麵還真是什麽都敢說啊。累死?對啊,累死的,是不是覺得一句話就能把所有人給糊弄了?”

    “我父子二人辛辛苦苦將石頭拉到了地上,你們卻要告訴我花錢雇了人修渠。嗬嗬,為什麽同在一個村裏,我父子二人卻要在你已經給人家付了定錢之後才被告知。”

    “怎的,當我爹爹說不出話來,你便要如此輕視?你一個一個自詡高門大戶,有沒有想過什麽叫長兄如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如今如此,還不是你等給逼出來的。”

    “還有你,小叔,這是我最後這麽叫你。我一家三口,辛辛苦苦幫你將莊稼收了,你將糧食賣了錢,連謝都不說一聲,便交給自己那個酒囊飯袋去喝花酒。你如今還有臉攔著?”

    說到激動處,沈耘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起來。

    “你二人還想幹什麽?來,說說,是不是還要將我大房僅有的兩人喝幹了血,吃幹了肉,才能將你們那豬狗一般的黑心腸填滿?”

    沈美和沈夕兩人,此時麵如土色。

    不是被沈耘這無禮的叫罵給氣的,而是看著周遭一群村民那蔑視的目光,心裏如若失去了極為重要的東西。

    他們極力營造的沈家子孝孫賢的聲名,到底還是被沈耘這一番叫罵給破壞殆盡。往後指不定人家就會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沈美更怕。

    自己的兒子好不容易當上了州學的上舍生,將來那是要蟾宮折桂出將入相的。可是經沈耘這麽一鬧騰,便要遭受牽累,說不得往後能有參加科舉的資格就不錯了。

    沈家的氣氛無比詭異。

    明明是該哀戚的時候,許多人心中卻懷著幾分看熱鬧的心思。

    沈朝身後跟著沈川與沈景二人,還有一幹沈家小輩,此時都圍了上來。

    想來是覺得沈耘的質問讓兩個叔叔很沒臉麵,沈朝的口吻也不是很和善:“沈耘,在這個時候你鬧什麽,趕緊讓大哥入土為安才是正策,一個小輩,哪裏來的膽子跟長輩頂嘴。”

    沈儼的眼神中更是露出熊熊怒火。

    沈夕這麽一鬧,往後科考真要核驗身份,若被人捅上去,少不得一個德行有虧的罵名。一個不好連科舉都參加不了。阻人前路,如shā rén父母,怒火來的就是這麽簡單。

    看著沈朝,沈耘冷笑一聲。他鎮寨官的威嚴或許在別人身上有用,但後世經過人格平等思想的洗禮,沈耘對他可沒有多少敬畏。

    “五叔倒是好大的威嚴,既然如此,那沈耘也就不得不冒犯了。這五福尺弧,我還真是就畫定了。你們誰要不服,盡管請便。”

    其實沈耘的反抗,早就讓一幹村民暗地裏稱讚了。

    誰不想自己死後落個好下場,那棺木上畫畫的規矩若是稍微鬆動些,哪怕生前未曾實現的願望,死後也算是勉強有個交代,多好的一件事情。

    偏生就是這些自詡大家族的家戶,一個個覺得不將這種規矩三令五申就不能高人一等。

    況且這些年規矩也不是沒有破過。

    沈朝這些年當著一方土皇帝,很少有人如此忤逆自己,登時心裏也來了氣:“咱們沈家這麽多人,要是沒點規矩,豈不什麽都亂套了?看在你年幼不懂事,我就不計較了,今日就照三哥說的辦。”

    這下子可是真的將沈耘給惹火了。

    你想擺當官的架子,可惜這裏不是注鹿原,自己也不是那些唯唯諾諾的家夥。

    “想要耍威風,請回到你的注鹿原去。你等私自商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規矩,你等肆意使喚我等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規矩?難道我沈耘家這個大房,是你等放著當擺設的麽?”

    沈朝說不出話來。到底在這人前,冠冕堂皇的事情都是他理虧。除了沈耘不敬尊長之外,他還能拿什麽說話?

    隻是,沈耘接下來的話,讓沈朝徹底失了顏麵。

    “既然如此,那我大房有與沒有,似是也沒什麽兩樣。今日我便做主,另立門戶,自此之後,我沈耘一家起落浮沉,都與你等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