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又以急智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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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耘一怔。

    隨即恍然。

    那寫了作品名稱的竹牌,早在拜見張世安的時候,便已經讓人交上去了。因此這位府台公絕對是知道自己寫了什麽。

    然而如今卻對座中人的發問毫不阻攔,眼神中更是露出一番玩味的神色,這便讓沈耘心中的猜測越發確定起來。不錯,這些人正是要考校沈耘的學問。

    觀其神色,自然是沒有絲毫惡意的。

    況且士林長輩遇到欣賞的晚輩,動輒考校學問,都成了一種慣例。沈耘這會兒深感受寵若驚的同時,也在極力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三樓的同樣有兩個題目。

    第一個,是經義論,但有思想,盡數闡發。

    第二個,是時務策,家國大事,大可言得。

    縱觀三層樓的考點,除了沒有墨義帖經,其他盡皆與科考一致,當真是科考前的預演。

    沈耘踏足三樓的時候,也曾駐留過一小會兒,在未曾打擾那些士子思考的同時,也留意了三樓的題目。這會兒被問起,倒是少了幾分尷尬。

    “兩者皆為科考所備,府台公當真用心良苦。”沈耘朝張世安一拜,在斯人滿懷欣喜的同時,卻遭到了追問。

    “能看出此點,自然是聰慧之輩。隻是我等意欲一睹沈生文章為快,奈何尚要等一個時辰,著實讓人心癢難耐。不若口誦文章,熄了我等心火。”

    口上是這般說著,可是眼神卻看向了張世安。

    這件事情,終歸是要他來決定的。

    到了現在,張世安也有心看看沈耘的才學,聽到這番請求,居然點點頭,朝沈耘說道:“沈生既然苦讀三年,名聲不顯於外,今日當一展胸中所學,好叫我秦州百姓知道,當世也有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之輩。”

    沈耘苦笑著點點頭。

    這位府台公當真是對自己信心百倍啊,明知自己是憑借詞作上來的,偏生要讓自己作文章。難道就不怕自己一時詞窮,當場出醜。

    自己這會兒,當真是被這位捧的太高了。

    如果自己能夠憑借文章征服在座的諸位,那麽就真如張世安所言,一鳴驚人了。可是如果不能,那往後自己在士林中的日子就難過了。

    沈耘隻能苦笑著朝張世安再拜。

    而後,於諸多期待的目光中緩緩開口。

    “性具天地萬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真見天地萬物在我性中,必真能以性合於天地萬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

    隻是小小一段,瞬間引發了座中人的驚異。

    “這是《孟子丶盡心上》?”

    “這是出自‘萬物皆備於我’?”

    “等等,還有,‘盡性’二字也有出處,乃是《禮記丶中庸》中的‘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出口便是連發兩部經典的句子,讓這些人越發期待沈耘能夠作出什麽樣的文章。不過開頭已然接近點題,接下來便是引經據典為之正名了。

    “……‘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於是求性者乃有所據焉。”

    接下來的話,進一步闡述了沈耘文章的核心思想,將孟子人之四德由內而外深入淺出講述了一遍。

    全文將《孟子》一書以四德為核心,座中哪怕是秦州的名士,此時也不禁皺起眉頭苦思起來。

    良久,有人抬起頭來,似是帶著些惋惜看向沈耘:“如果我所言不差,沈生當是主修《孟子》吧?”

    之所以這樣問,也是因為儒家十二經雖然字數不多,但字字珠璣,很多人窮其一生,也不過精研一部罷了。如今沈耘所作文章皆是孟子的思想,因此才會有這麽一問。

    沈耘點點頭。

    然而,對於他來說,無論孔孟,都是他做學問的根本,生來有兩世的記憶,自非尋常人可比。

    得到沈耘的答案,此人歎了口氣:“當朝王學士便是尊孟的,自《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後,士林便隱隱有了這等風氣。唉……”

    歎了口氣,卻並不再往下說。

    其實座中諸人都知道,他是可惜沈耘就如此盲從,沒有獨立思想的文人,到底是走不遠的。

    張世安笑了笑。

    朝堂如何紛爭,他這個即將致仕的老家夥是管不著了。但沈耘這個後輩,他倒是看在眼裏,因此也開口為沈耘解釋了幾句:“王相公雖養望二十載,然我秦州,到底還是尊範相公。沈生這文章,你等覺得,是兩三載研讀能做出來的?”

    這麽一說,大家倒是釋然了。

    沈耘習孟在前,天下尊孟在後,沈耘身上倒是沒了趨炎附勢的味道。

    “若是那位王相公看了,想來定然是欣喜的。今日這文章,雖說我不精孟學,卻也覺得當真是我秦州近年來為數不多的好文章。”

    “我便說,樓下王夫子可是素來尊孔聖的,能讓一個寫宗孟文章的後生上來,心裏不知道掙紮了多久。”

    “你這廝倒是好生促狹,呆會兒王夫子上來,倒要好生跟他說說。”

    “莫說莫說,老先生脾氣當真倔強的很,到時候莫要與我廝打起來。”

    玩笑一番,又誇讚了沈耘幾句,這才說到正事。

    “沈生的經義論當真力壓同輩,隻是,還有一篇時務策,何不一並說來。”

    哪怕沈耘前邊一篇文章說了兩刻時間,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下邊有士子上來。這些名士們便紛紛讓沈耘將第二篇時務策也一並說來。

    張世安笑意越發盛了。捋捋胡須,朝沈耘點點頭。

    “經義論考校學問,時務策便要考校度量。”張世安略帶著幾分回憶,很是感慨地說道:“想當初,範相公萬言《上執政書》,深得晏相公看重。今年又有王學士,一篇《本朝百年無事劄子》,教天下驚動。為文者當為政,方能顯我等所學。”

    時務策做的好不好,絕對能體現一個人的執政能力。

    歐陽修乃一世文宗,文章錦繡冠蓋一代,世人皆知其文章做得好,孰不知若非考官們挫其銳氣,這位也是狀元公。而能得狀元公的,治政能力又怎會差。

    斯人主政東京,宮中要修建宮殿。考慮到木料土石等運輸困難,歐陽修直接命人掘開東京道路,引汴河水入宮中,這樣運輸木材的船隻便直接從運河到宮外。宮殿修建結束,挖出來的土料石料又填回道路。

    隻此一件事,便能證明經曆了科考產生的官員,其智商絕非等閑人可比。

    沈耘的學問已經征服了在座的人,因此對於他的希望,也就越發高了起來。

    苦笑著點點頭。

    張世安的美意他怎能不知,在一幹人迫切的眼神中,再度開口。

    此間文章,到底都是關乎國事。而如今最大的國事,莫過於經濟和外交。

    後人隻知大宋的經濟繁榮,卻壓根不知積弱積貧才是其本相。繁榮的經濟並沒有給國庫和百姓帶來多少利好,因為很大一部分錢財,都被用在堵外交弱勢的窟窿。

    國朝一年稅收兩萬萬兩白銀,可養禁軍就得撒出去兩千萬兩。更兼各地賑濟,官員俸祿,廂兵豢養乃至歲幣封賞,一年到頭根本剩不下多少。

    到如今北地的百姓都還在拜謝寇準,若非這位當時下了狠話,以真宗的尿性,當初給遼國番子的歲幣就要達到合計一百萬匹兩的絹布和銀兩。

    縱使當初商定的三十萬匹兩,如今也隨著態勢漲到了五十萬。

    這些錢哪裏來?還不是地方官員找百姓征收的。層層盤剝,到了國庫壓根剩不了多少。

    以至於連仁宗這位大宋最偉大的皇帝,也不得不節衣縮食下大力氣改革。

    沈耘闡述的正是對外關係的問題。尤其是對秦州最具有威脅的西夏,成為沈耘濃墨重彩敘述的對象。

    自治平四年李諒祚暴死,幼子李秉常繼位後,西夏梁太後把持政務,與外戚一道,對大宋發起連年征戰。若非種諤等人強勢反擊,如今早就打到了秦州府來。

    隻是連年作戰,大宋也敗多勝少,當真讓人嗟歎。

    “賊有三弊,擊之必亡。一曰國主年幼,後宮幹政。梁氏婦人賊心,眷戀權勢,為李氏所不容。此疾如病入腠裏,終致膏肓。”

    對於沈耘足不出戶,便能盡知西夏國事,雖然有人驚異,但更多的卻是讚揚。

    “二曰貪婪無度,日日征戰,不恤民生,但得錢財,皆入私囊。夏有百姓食草芥,梁氏子孫棄魚羊。國怒民怨,終致顛覆。”

    “三曰首鼠兩端。斯人建國,逢迎與遼宋,然前後皆有舊怨。況於吐蕃交惡,常年征戰,斯人再無盟國,一旦事發,不過羔羊待宰。”

    ……洋洋灑灑千言,連張世安都目光灼灼。如果盡數抄錄下來,上報朝堂,想來接下來對於西夏的作戰,都會有很大的用處。

    沈耘堪堪講完,便迎來一陣喝彩聲。

    這些個士大夫雖然都是空談誤國之輩,但說到底也算是群千年間前的憤青,如果沈耘的辦法能夠將西夏國這塊鱗疥之癬根除,那絕對是有宋以來最為痛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