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君臣問答論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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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進樓中,趙頊坐定,見沈耘恭謹地站在前頭,不由得笑了笑。

    “賜座。”雖然都是同齡人,不過都說屁股決定腦袋。簡簡單單兩個字,趙頊的聲音卻透露出一種威儀。

    其實沈耘早就做好了站著回話的準備。哪怕骨子再怎麽天性自由,眼前麵對的畢竟是這個國家地位最為尊隆的人,隻有腦子不是很清楚家夥才敢放肆。

    內侍將繡墩往沈耘身邊搬來,能得到這份殊榮,沈耘自然是由衷地感激。衝趙頊一拜,這才謹慎地坐在繡墩上。到了這個時候,君臣二人的問答才剛剛開始。

    “我聽聞,沈卿當年經常出入秦州範府。看來卿家與範家關係頗為緊密。”

    能夠強壓這一群三朝老臣,趙頊的權術自然是過硬的。此時忽然問沈耘這麽一句,自然是告訴沈耘,關於他的一切,宮中都調查的一清二楚。

    沈耘慌忙起身一拜:“當年年少氣盛,自絕於宗族。多虧範中允看重,連年提攜,才有沈耘今日。各種恩情,沈耘自然是難忘的。到了京城,範中允折節下交,更是讓沈耘感激。以是相互間的來往,確如陛下所言,頗為緊密。”

    一句謊言,需要一千句謊言來圓。到最後還有可能露餡。

    既然趙頊這麽清楚,沈耘索性也不再隱瞞。反正範家的德行操守都是相當不錯的,與之相交也不算是什麽壞事。

    趙頊很是滿意地點點頭。

    方才的試探如果沈耘說了假話,那麽他接下來依舊會與沈耘暢談一番,然而自此也就提不起對沈耘的信任了。

    接下來依舊談論了不少瑣事,還考校了一番學問,這個時候沈耘在趙頊的印象之中已經是一個性格忠厚學識淵博的人了。對於很多文章的解讀,都有比較新穎的觀點。甚至於那種細微的視角,更是讓趙頊感到驚奇。

    原本還有些莫名的擔心,這下子全部打消。

    “沈卿,前次你在殿試中的文章,蘇學士說你述之未盡。我這幾日讀來,也確實有許多疑惑。很多事情你都隻是提了個更改而後一筆帶過,今日你我君臣二人,再無旁人打擾,不妨與我詳細說說。”

    趙頊很明白為什麽沈耘會如此。畢竟朝堂之上,新舊兩黨的爭端是愈演愈烈,他雖然非常支持新政,但是朝政也少不了那群老臣的輔助。

    沈耘躬身一拜:“臣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若是有些冒犯言語,還請陛下寬宥。”

    “放心說吧,今日隻要你不是說什麽大逆的言論,朕不會降罪於你。”不管接下來沈耘到底要說什麽,就憑這個態度,趙頊就對沈耘升起了好感。

    讓沈耘重新坐回到繡墩上,這才饒有興致地聽沈耘講述。而在他的身後,隨侍的起居舍人手中則不停地記述著兩人的交談。

    “陛下覺得,自秦以來,這麽多朝代,亡國之君定然是昏庸無比麽?”

    沈耘並沒有直接回答趙頊的問題,而是反問起來。熟讀經史的趙頊想也不想便回答:“自然未必。”

    “陛下英明。事實上曆數各朝亡國的原因,或是法令嚴苛,或是皇室暗弱,或是藩鎮亂起,或是異族入侵。然歸其根本,卻隻有一個方麵,百姓貧困。”

    趙頊默然,隨即點點頭,露出苦笑:“可是如今莫要說百姓了,便是朕的國庫,也是捉襟見肘。朕自繼任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這個問題。生怕哪一天忽然就會民亂叢生。沈耘,你且繼續往下說。”

    “其實百姓的要求很低。隻要能夠吃飽肚子,便不會有什麽怨忿。因此當王相公提出新政的時候,沈耘心裏是讚同的。”

    “可是,你的文章中卻並沒有完全讚同。”趙頊抓住了這一點,看向沈耘。

    “是的。陛下,本來我是比較讚同王相公的新政的,而且,就算是朝中諸公說有些新政是與民爭利,我也沒有半點動搖。隻是,萬事皆是一體兩麵,我從陛下的眼中看到了對新政的肯定,卻沒有看到對新政的隱憂。這就是我沒有完全讚同新政的原因。”

    見趙頊沒有什麽表情,沈耘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是大宋的核心。雖然如今受困於積貧積弱的境況,但是不能因為新政的利好,便急於求成。要知道新政不亞於更迭朝代,是要將往常的體製徹底打破了重建。想必陛下已經看到了,如今在新政麵前,擋著一堵堅實的牆。王相公隻是把這份阻力推給了陛下,可是陛下有沒有想過,打破這堵牆需要付出的代價。”

    趙頊表麵上看似神色淡然,其實心中已經翻起了波瀾。

    沈耘說的每一句話,都萬分契合他的處境。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趙頊悠悠地問出這個問題,便說明他的心裏已經接受了沈耘的說辭,甚至將沈耘當作一個重要的幕僚來對待。

    “陛下覺得,古時管仲之才,比王相公如何?”

    古今之論,想來是比較難以評判的。但是管仲的本事,老實說,王安石還真不一定能夠比得上。說白了如今朝堂上的大臣,治理國家的很多方式還是借鑒人家管仲來的。

    趙頊沒有回答,但是沈耘卻繼續說著:“齊國不過一隅之地,管仲輔佐桓公,也用了六年時間,才使得國力強盛。這還是建立在外部壓力比較小的情況下。大宋幅員遼闊,足以抵得上十數個齊國,陛下若是還想急於求成,那便如揠苗助長了。”

    “一年來,新政政令頻頻出於朝堂。地方官員一道政令尚未通行,便迎接來下一道。如此一來,如何教地方不怠政懶政?到最後,也不過政令出於中堂,行於京畿,止於河中。”

    “因此以我看來,王相公之新法,每三年施行一套。以三年為期,全部落實到地方。而這三年間,又可尋一地,試驗下一套新法,采納實施中的各種問題,不斷完善。而非如今三月一出新法,憑幾個人臆想便要通行各州,平白惹得朝中諸公攻訐。”

    “此外,陛下應當主動培養年輕一代德行優良,諳熟新政切又忠於陛下的官員。如此就算王相公將來致仕,也有中堅之人替代,以免人亡政息。”

    莫要說是趙頊,就連跟在他身邊不停記錄著的起居舍人都露出了詫異的目光。

    敢於批駁王安石著急的不止一個,可是沈耘是第一個直言王安石後繼無人的。這番言論要是傳出去,隻怕肯定要引起新黨的彈劾。

    隻是,

    趙頊還是覺得意猶未盡。此時居然從龍床上走下來,在沈耘惶恐的眼神中著內侍搬來繡墩,坐到沈耘身前繼續追問:“可還有更加詳細的東西?沈耘,你且細細說來。比如這個三年施行一套,以如今的成法,到底先施行哪一套?施行到了什麽程度,才算是完滿。”

    沈耘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常平新法。”

    “哦?”常平新法就是後世流傳甚廣的青苗法,在沈耘看來,這一套發令絕對是想當然的典範。要說造福百姓,也是有一些,但相比其弊病,隻能說得上利弊各半吧。

    見趙頊一臉驚訝,沈耘仔細解釋道:“恕臣冒犯,陛下隻聽新黨說常平新法的好處,卻根本不知道施行在地方,到底有多少弊病。首先就說說這個錢糧的來源,常平倉隻在州府設置,對於距離州府較遠的地方,鋪設非常困難。這是其一。”

    “新法一年兩次借貸,往往收息和貸款的時間重合,百姓不僅沒有嚐到其中好處,還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與新法本來的意願大相徑庭。更何況其利錢沒有定製,使得地方官員找種種理由增息,說是與民爭利,也沒有什麽冤枉的。此為其二。”

    “而且百姓借貸時不論借錢還是借糧,到最後都是以銀錢還債。從糧食到銀錢,其中變數非常大,有人借機壓低糧價對百姓進行盤剝,官府卻不聞不問,越發加重百姓負擔。此為其三。”

    “而借貸時十戶一保,上戶不願借貸,下戶無力償還,地方強行攤派,漸漸變成搜刮的形勢。而且常平新法獲取的錢糧被三司和轉運使移作他用,使得天下人隻能看到新法的壞處,卻看不到新法的好處。陛下,這些事情,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裏沈耘充滿了擔心,本來新政的意願是好的。甚至長遠來看,增強國力的效果也是明顯的。不說其他,單就新政期間對外作戰取得的成果,就讓沈耘這個骨子裏還有點憤青的家夥感到滿意。如果就因為這些漏洞將新法廢弛,那真的很遺憾。

    對於青苗法趙頊本來是自信滿滿的,這會兒被沈耘指出了這麽多漏洞,霎時間臉色都白了。強忍著內心的震撼。

    “那你說,朕該怎麽辦?”

    趙頊一瞬間都有了想要廢除新法的打算。如沈耘所講,青苗法簡直就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馳了。隻是心中還殘留著一絲不敢,才促使他向沈耘問出這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