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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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壽宮這陣子都很忙。初春時節,正是耕作的好時機。

    靜妃娘娘最近對種花抱有很大熱忱,尤其身邊有個會種花的四喜陪著,靜妃娘娘才發現,原來種花還有這麽多門道。她想,過去的日子啊,確實是太無所事事了。身為主子,不管是曾經的皇後,還是身處現如今的靜妃之位,都像宮裏幾乎所有妃子一樣,除了討好皇帝之外別無他事。她什麽都不需要做,也什麽都不願意去愁,日子變得像蠶蛹,一天接一天的裹起來,裹得密不透風,讓她終於被作繭自縛被困在狹隘的深宮內苑裏。她的人生百無聊賴,幸好身邊有個錦繡忠心相伴。她唯一的樂趣就寄托在了錦繡身上,仿佛是種慣性,她讓錦繡代替原來的皇帝成為她的全部。

    她不知道如果不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還能有什麽可做。她不熱衷於權勢,聊以打發時日的隻有喜歡那些金碧輝煌的新奇玩意。可偏偏皇帝素來厭惡奢華,她便連喜歡奢侈的機會都沒有。而今跟著四喜一起種花,竟然讓靜妃驚奇地發現,原來沉迷一件事也如此令人欣喜。她本就是個縱性盡情的人,容易投入更容易喜愛,但凡有點熱衷的事做,都不至於一無是處。

    永壽宮就靜妃和四喜兩個人。這會兒,一主一仆都是兩手泥巴,四喜在教靜妃弄花圃。

    可惜靜妃玩不好土,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手拙,四喜的花壟都筆直一條線,孟古青的卻不是歪了就是斜了,一條花壟弄下來,人家四喜的整整齊齊,她的就像歪瓜裂棗。做起這些來,靜妃沒什麽架子,和四喜一樣親自動手。四喜畢竟小,有時候轉頭看到一旁的靜妃,就莫名覺得靜妃好像也沒有那麽高不可攀。這不,主子還跟她一起弄花壟呢,也是滿手滿臉的泥。

    她們院子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卉,月季,雛菊,天竺葵等等。

    四喜正在弄新的花壟,回頭一看,靜妃手裏的花壟又一次歪了,她不由急道,“娘娘!您又弄斜了!”

    “……”靜妃僵住,起身看了看,嗯,果然又斜了。然而這讓靜妃娘娘臉上過不去,就挑眉看了四喜一眼,“斜了嗎?本宮怎麽沒覺得。”

    四喜抬起衣袖摸了摸額頭上的汗,重重點頭,“斜了!”

    “……”靜妃嘴角一抽,暗道,氣人。這小丫頭這麽沒眼色,皇後怎麽會挑她來!

    可其實,四喜隻是沒見過跟奴才一起動手幹活的主子,靜妃不端架子,讓她心裏愈發願意親近。這會兒累得滿頭大汗,一時也沒想那麽多,就沒去琢磨主子的心思,十分耿直的回答。

    靜妃還待冷臉,卻見四喜從泥堆裏走過來,到她這邊的花壟裏來,低頭弄著她的花壟認真說,“娘娘,奴婢小時候剛開始做的時候也總斜,做得時候以為是直的,可是起來一看就是斜的。為這兒挨過不少罵呢。”

    聽到這話,靜妃原本的情緒被打散,於是蹲在四喜身邊問,“你小時候就做這些了?”

    “嗯,”四喜瞄著花壟,認真的用手測量著,邊回答,“奴婢是窮苦人家出身,雖然是包衣奴才,但做的卻是種花放牧的活,這樣的活計最吃力不討好,萬一把花種死了,或者有時候牲畜吃撐了生病,都是輕則受罰重則喪命的。”

    靜妃聽著,心裏有些感慨。四喜說的這些情況,靜妃不是毫不知情。她出身蒙古貴族,自然知道有的人家對奴才不怎麽好,多多少少也聽過打死奴才的事情。隻不過那時候,靜妃聽到的是抱怨奴才不經打,沒“碰”兩下就死了,還要買新的奴隸。眼下,看著小臉緊繃神情嚴肅的四喜,靜妃歎氣,問她,“你才十四歲呢。”

    “娘娘您不知道,我們做奴才的,打出生起就是做苦力的命。奴婢剛會走路,就被額娘帶著做活兒了。”四喜給靜妃修整著花壟,慢慢挪成直線,這才喜道,“好了!”

    四喜一臉滿意的笑容,十分燦爛。看得靜妃怔了怔,不由得也跟著笑了笑。她想,這孩子真是容易滿足,一點點小事就能高興成這樣。四喜臉上也濺了泥巴,這會兒額頭的汗珠冒出來,快要滑下打濕眼睛了,她眨眨眼對主子笑,下意識地不能在主子麵前擦汗。

    靜妃卻見不得,於是也沒甚在意,抬手就用幹淨白皙的手腕給四喜擦了擦額頭。她這動作也是慣了的,以往錦繡做活兒忙的時候,靜妃偶爾也會順手給錦繡擦汗。

    卻沒想到四喜一下僵住,整個人愣在原地。

    靜妃擦完才發現四喜驚恐地瞪大眼睛,不禁奇怪道,“怎麽了?”

    “娘娘!”四喜霎時間熱淚盈眶,小臉漲得通紅,滿含淚水地望著靜妃,眼淚吧嗒吧嗒直落。

    “哎——”靜妃吃了一驚,“你哭什麽!汗珠掉到眼睛裏了?”

    四喜卻眼淚越落越厲害,眼巴巴地望著靜妃,抽噎道,“娘娘,您對奴婢太好了!奴婢……奴婢願意一輩子侍奉娘娘!”哪有主子給奴才擦汗的,何況還是向來沒什麽表情的靜妃。四喜自幼也沒被什麽人好好疼愛過,她這樣窮苦人家的女孩兒生來就會被嫌棄,被當做換錢的物什隨便養著,自然也難以優待了她去。入宮後就更別提了,親生父母都不待她好,何況是負責調/教的嬤嬤們。

    這些世代包衣奴才出身的女孩兒,大多養出很好的察言觀色的本領,四喜也不例外。隻不過她年紀太小了些,一般進宮都要好好教養兩年,多半會在十五或者十六歲送到各宮去,不然太小的話做事容易不利索。四喜進宮沒多久,堪堪一年多,就這麽巧被皇後的人選中,送到永壽宮來,身上到底還殘留著不少宮外的野氣。

    靜妃聽她這話,哭笑不得,“不就是給你擦個汗麽。”

    “從來沒有人給奴婢擦過汗,”四喜抽噎著執拗地說,“何況,娘娘您還是主子。”

    靜妃扶額,又歎一聲,不由放柔聲音道,“好了,別哭了。待會兒還要給你擦眼淚嗎?”

    “奴婢不敢!”四喜連忙抬手,自己拿手背擦眼睛。然而她手小,手背上也沾了泥巴,不擦還好,這一擦眼淚是沒了,倒擦一臉的泥。又哭得眼睛通紅,小臉還緊繃著,看得靜妃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四喜一臉茫然,“娘娘,怎麽了?”

    “你……”靜妃忍著笑,剛想給她擦擦,又顧忌著她剛剛哭泣的模樣,手就沒抬起來,隻是笑著說,“你這小丫頭啊。”在靜妃眼裏,四喜就是個孩子。

    四喜不明所以,也不敢再問,因為臉上本來就有泥巴緊繃繃的,這會兒也沒意識到自己臉上又添了泥。隻是指著花壟說,“娘娘,就像這樣就行了。實在不行的話,您可以先畫一條直線,畫好了,再沿著線堆土,就不會斜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靜妃點點頭,看看自己那條被四喜修整過的花壟,讚歎道,“做的不錯嘛!”她都忘記剛剛還因為被四喜直白地指出來而不好意思了。

    四喜看著花壟,想了想,“娘娘,奴婢先給您畫一條線吧。”四喜早就想這麽做了,不過一直以來靜妃什麽事都要自己親手做,不讓四喜插手,四喜也就不敢違背。這會兒趁機說,“下次,您就可以自己畫了。”

    “好。”靜妃應下,四喜高興地起身,拿起一旁的鐵鍬沿著靜妃的花壟劃出兩條平行的直線。靜妃站起來看看,問她,“你怎麽能畫這麽直的?”

    “奴婢小時候就是這樣畫的。”四喜畫完一條,正在畫另一條,忽然靜妃叫住她,“本宮來試試。”

    四喜不敢怠慢,停下來交給孟古青。孟古青拿著小鐵鍬,想學著四喜半躬身劃線時,又覺得撅著屁股的這個形態極為不雅。她猶豫了下,到底是蹲下去,一點點畫。可一蹲下去,鐵鍬劃破泥土,就在她臉上濺了些泥。

    直到靜妃畫完長長吐出一口氣,“好累。”

    四喜跟在她身邊看著,小心翼翼地看著靜妃,下意識地想去給靜妃擦臉——於她而言,這並沒有什麽不妥。本來全方位伺候主子就是她做奴才的本分。可她忘了手上有泥,手抬起來快放到靜妃臉上時才僵住。於是又縮回來,漲紅著臉,“娘娘……您臉上有泥……”

    靜妃又用手腕擦了擦。

    四喜看著靜妃髒掉的手腕,心疼不已,“娘娘,您手腕也髒了。”那麽白皙鮮嫩的手腕,這會兒卻沾滿泥巴。四喜看著,隻覺得不忍心。小姑娘還不太會遮掩情緒,眸子裏的憐惜落在靜妃眼裏,讓靜妃怔住。

    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太像錦繡了!

    過去錦繡就經常有這種眼神,尤其是當靜妃磕磕絆絆不舒坦的時候,錦繡但凡看到靜妃受一丁點委屈,就會流露出那種眼神。靜妃頓時麵色煞白,怔怔的望著四喜,突然就心裏猛地多出個窟窿,汩汩地流血。一時間好似渾身都沒了力氣。

    緩了緩,靜妃才啞聲說,“無礙。”她低下頭,繼續搗鼓她的花壟。她不能讓自己想起這些,一想起來,便覺得天地都灰茫茫一片。她想,錦繡到底在哪裏等著自己呢,錦繡過得好不好?

    她隱約有些不好的感覺,卻絕不會去細究。

    四喜到底不是蠢物,覺察到靜妃情緒變化,也不敢再造次,隻是默默繼續做手裏的活。

    兩人安靜地在花圃裏忙活,忽然宮門來報,“啟稟靜妃娘娘,慈寧宮派人來問話,問您絳雪軒的案子查的怎麽樣了?有什麽進展,查問了些什麽人?”

    靜妃聽到這話,頭都沒抬,隻說,“正在查,午膳過罷再審。”

    來人報說,“啟稟娘娘,太後還說了,估計永壽宮人手不夠,所以太後幫您要審訊的奴才都叫來了,就在宮外候著。”

    “那就讓她們候著。”靜妃答得不冷不熱,她知道太後不會善罷甘休,但也打定主意糊弄過去。審是一定要審的,但怎麽審,怎麽報上去,那就是孟古青自己的事情了。雖然不好辦,可靜妃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後宮博弈這種事,鮮少有一局定勝負的。這個案子的目標在皇後,就算太後要責怪靜妃,也頂多掛個辦事不利的罪名,反正她現在罪名不少,再多一條也無關緊要。

    四喜偷偷看了一眼冷冷的靜妃,暗自緊張地咽了口水。可她這個動作又因為離靜妃太近,正好被靜妃抓了個正著。靜妃唇角淺淺地勾了勾,也沒說話。

    案子,得慢慢來。靜妃主意已定,既然皇後是真心對她好,靜妃自然也不會辜負她這番情意。這麽想著,又看一眼四喜。靜妃心想,這宮裏隻怕沒有桑枝那樣的奴才了。

    遠在坤寧宮的桑枝莫名打了個噴嚏,被正在玩刺繡的皇後娘娘聽見,問她,“不舒服?”

    “許是花粉過敏。”桑枝揉了揉鼻子,“春天的時候,我容易花粉過敏。”

    “過敏?”皇後皺眉,“那是什麽意思?哎呀——”戳錯針眼了。皇後娘娘打算給太後和皇上親手繡件衣裳,免得落人口舌。這本就是她該做的,不過一直沒上心。

    桑枝急忙上前,“紮到手了?”

    “沒有,”皇後娘娘笑哼一聲,“本宮有那麽笨嘛!女紅是基本的,宮裏的女人都會。”說著,意味深長地看看桑枝,“是不是,桑枝?”

    桑枝就老臉一紅,針線活這事兒她一向做不好。太細致瑣碎,她倒是能做,但做不出花樣來。這些日子被皇後勒令在坤寧宮養腳踝,桑枝就看見皇後一雙手,即使不能說巧奪天地,至少也是一雙巧手,做起針線活來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