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禾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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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鬼差這職位,在冥界很吃香,妖魔雖不待見鬼魅,對鬼差倒是客氣,隻不過那些客氣就真的僅僅是客氣。收魂辦差時遇著無賴挑釁並不少見,被流氓占去口頭便宜更是家常便飯,一來二去若耶自是練就了一身銅牆鐵壁。見慣了風浪,此時銀靈子素淡的無賴話顯得何其無力。

    她皺著眉頭兩交叉放在胸前,頗有一股悍婦罵街的架勢,鼓著腮幫兩眼斜瞪著他:“我沒工夫在這和你浪費時間,你說罷,我要怎樣才能離開幻境。”

    銀靈子大方地擺了擺袖子,道:“你想走隨時都可以走,我不攔你。”

    若耶道:“你不告訴我方法?我如何走。”

    “方法我也可告訴你,隻不過你得先給我一件物什。”

    奸巧如他,怎會甘做虧本買賣,隻不過這次他怕是失策了,她若耶生前便是出了名的窮光蛋,死後沒人燒香祭拜更是兩袖清風,每日緊著俸祿勉強過活,哪還有寶物供人惦記。她本不將話放在心上,隻不過當銀靈子說出要的東西後,她卻是狠狠咬了自己舌頭,老淚縱橫。

    “你把那枚鬼帝印給我。”

    “不行。”她捂著腰間那枚印章,盱衡厲色。

    銀靈子點點頭,把嘴角一撇,“不給也行,那你就繼續留在這。”

    聽了這話,若耶開始急了,“就算你得了鬼帝印,沒有帝君許可,依舊成不了鬼帝。”

    她說的一本正經,銀靈子卻像是在聽一個笑話,右叉腰嗤笑道:“我生於太極,若論年歲,比造人的女媧還要年長數個輩分,我去當那個鬼帝,豈不自降身份?”、

    “那你要它做甚麽?”若耶很疑惑。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歎道:“你不肯給我也罷了,回去之後即刻還給他,你應該知道留著它對你沒好處。”

    若耶原本都打算好了,他再無理取鬧,就拔出血玥與他拚個魚死網破,此時他這樣說,倒是亂了她陣腳,連說話都結巴了,“你你這話是甚麽意思?”

    “你想令魂魄重生,是也不是?”

    銀靈子答非所問,卻說到了重點,若耶點頭。他又道:“我會幫你,所以把鬼帝印還給他。”

    “你難不成還會織魂?”若耶將信將疑,一門秘術即便再怎麽隱秘,多少風聲還是存在的,可魂飛魄散無救,哪怕是無上的神也無可奈何不是麽?

    “我自是不會,隻不過一人也許可以。”

    “那人是誰?”

    “十月朝在長安錢莊門口見。未時刻,過時不候。”

    他將扇子收到袖子裏,雙搭上若耶的肩,紅色眼睛嫵媚豐盈,蕩漾著淺淺笑意,像極了黃泉岸那片花葉相思。

    若耶看愣了神,風刮起滿地的杏葉,攔斷了她的視線。她抬袖擋在眼前,隻聽見身旁的人輕輕說了句,“起風了,你該走了。”

    話音落下,若耶感覺被人猛推了一把,踉蹌地往後麵倒去。銀靈子站在落葉叢,大紅衣裳在一片黃格外醒目,風吹起了他的黑發,與杏葉交織在一起,越來越模糊。

    若耶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了陀羅州的西街頭,恍惚的思緒,令她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直到東街尾隱隱飄來的琴音,苦澀的調子讓人無福消受。

    曾經便聽說陀羅州存在著一個人物,擅長撫琴。隻不過那人的琴藝會隨著心情時好時壞,開心時琴音便是天籟,傷心時她的調子卻比鬼哭還要難聽些。

    眼下的音色,尖銳刺耳,死聲活氣。若耶捂著耳朵,往音源尋去,穿過兩條街,那裏被燈光籠罩有一雙層樓鋪,敞開的店門外立著兩座兔將軍石像,門上牌匾題書“一禾子”,那魔音便是從二樓亭閣傳出。

    街上之人皆受噪音困擾,緊皺眉頭,泛青的眼角帶著怨艾,盯著亭閣良久,終不過壓著怒氣悻悻而去。

    妖魔能這般忍讓,倒也不是因那樓內有高人,而是世界大千,難斷唯有情六欲,六欲下舌卻占了一欲。

    “一禾子”取自諧音“一盒子”,可想而知是家糕點鋪。一禾子的掌櫃是隻頗有修為的兔精,兔精嘴饞,總喜歡跑到凡間吃一些鮮味兒,甚至拐走了一個凡人做她的私廚。

    凡人壽命到底有限,為了能永遠吃到凡人做的點心,她將他帶到了冥界,冰封了他的陽壽。這事兒按理不合規矩,隻是凡人藝無雙,用美食生生辟出一道歪路,大家礙於舌尖上的享受,便都默許了他的存在。

    “老板娘,休再彈了,我耳朵都快被你吵聾了,晚上的蘿卜糕還想不想吃了?”

    聲音是來自一位布衣少年,高而精瘦的身架,臉上也沒幾兩肉。胸前圍著一塊蘸著糖漿白色綢布,歪著身子靠在一旁的點心架。不難猜,他大概就是被兔精拐來的凡人。

    像是被掐住了寸,樓上琴音戛然而止,緊接著便是一句罵聲:“臭小子你別囂張,等我學會了你的藝,就把你扔進地獄,讓你小子嚐嚐甚麽叫生不如死。”

    “嗬,你但凡聰明些,我的藝早就被你學會了,誰叫你傻!”

    “啪”一聲巨響,琴弦崩斷,木桌被一分兩半,凡人的話似是惹怒了樓上人,掌櫃惱羞成怒,提著嗓子大喊:“你小子給我閉嘴!”

    凡人站直了身子,擺擺道:“好好好,我閉嘴,好男兒不跟婆娘計較。”

    說來也巧,白璃愛極了一禾子的蘿卜糕,每次吃著別家點心,嘴上卻半句離不得蘿卜糕,既然到了這裏,如若不給他帶去一盒,怕是良心會受譴責。

    凡人見來了客人,看她腰間配著鬼令,念著是位當差的,便比平日更多了分熱情,“鬼差大人想要些甚麽點心,近日小店新出了一款巨鹿糕,香甜軟糯,滋味極好。”

    “我要一份蘿卜糕就行。”

    凡人用一片桑葉包好蘿卜糕遞給若耶,笑道:“大人運氣好,這是最後一份。”

    若耶付了錢,準備走時,後麵來了一個人,也要買蘿卜糕。聽聲音很熟悉,抬頭一看卻是那位曾同她一塊躲雨的少年。少年也看到了她,僅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絲毫沒有偶遇的意外。凡人從頭到腳將他看了個遍,本以為是個普通書童,對上那對金色雙瞳孔卻愣了片刻,笑道:“小哥可不巧,最後一份蘿卜糕剛被那姑娘買走,今日是沒了。”

    少年看了一眼點心架,左邊的架子上還留存幾塊糕,便冷笑了一聲,“你這凡人睜眼說瞎話,分明還有一份,卻要騙我賣完了?”

    “那份蘿卜糕是自家掌櫃要吃的,不賣。”

    “既是掌櫃要吃,關了門再做也可,這份就賣與我。”少年掏出一錠金子,不容反駁地放在櫃台。

    “呦,是哪家小哥如此不講理?”

    樓上走下一位身形苗條的女子,紫紅色繡著金線迷迭的衣衫,稱出皮膚白皙。柳眉如絲,杏眼多情,一點淚痣魅眼含羞,濃妝豔抹下是不可名狀的美麗。

    兔精掌櫃站在櫃台內,挑起一縷發絲在指間把玩,打量了少年半日笑道:“念小哥你才來,奴家就不多計較了。”她衝著金子抬抬下巴,“把金子拿了便回去罷,日後再來我一禾子要懂規矩。”

    依少年的性格,好言相勸倒也罷了,這一旦威脅了他,局麵如何也挽救不了的。他往前挪了一步,眼睛忽然發出金光,後背漸漸展開一對翅膀,那翅膀是半透明的,足足有丈長,輕輕一振,卷起的風似能將房子吹走。

    兔精大抵是見過世麵,麵無慌色的她還能保持微笑,“奴家奉勸少年一句,你倘若要在陀羅州尋事,就算倉葭不找你,你主子也給不了你好果子吃。”

    “放肆,你膽敢議論他!”少年的臉色很難看,雙眸金光一閃,瞬間就掐住了兔精的脖子,兔精身敏捷,一個翻轉飛往屋簷,最後穩穩落地。

    少年欲再次出,卻被一個聲音攔了下來,“念珍住。”

    五丈開外,立著一位衣袂翩然的貴公子。公子著白衣,腰間墜珠玉,嘴角那抹淺笑竟明亮到令陰曹也出現了白日。

    若耶看呆了,老板娘也看呆了。

    本以為那次在夜涼的相望,是緣始緣終滅,若耶從未妄想還能再見到仙人。她心存敬畏,卻又懷有僥幸,老天實在待她不薄。

    仙人走近了些,少年也褪去戾氣回到他身邊。他看著少年,無奈地搖搖頭,“你呀,脾氣是越來越差了。”

    少年沉默著,仙人代他向兔精表示歉意,老板娘聽了連連擺,“仙人可是折煞奴家了,早知是仙人要小店的蘿卜糕,就是一百份一千份奴家也會準備好。”她吩咐凡人,將那最後一份糕點用心包好,畢恭畢敬地交到仙人。

    仙人道了聲謝,便與那位叫念珍的少年離開了。

    臨近黃昏,天下起了蒙蒙殘雨。守城人看錯了時間,提早將城門關了,所幸那位獨眼船夫仍舊在河飄蕩。若耶好說歹說,並且承諾給出倍酬勞,船夫才勉強答應送她出城。

    船艙裏很簡陋,瘸著腳的矮桌旁胡亂扔著幾把凳子,若耶隨便撿起一把用袖子擦了擦坐下。船夫楊楫放了船,隻搖了幾下,就又停了下來。緊接著船尾傳來船夫的笑聲:“這船正巧去酆都,公子趕緊進艙躲躲雨。”

    船夫見人見鬼,將兩幅麵孔練得遊刃有餘,若耶摸了摸荷包裏的銀塊,心裏正嘀咕要不要坐一次霸王船,船簾被人掀起,先後進來兩名男子。

    帶頭的白衣公子見著若耶,先是愣了愣,隨後便給了一個笑容。而後方的少年,則直接衝到她麵前,神色戒備地說道:“怎麽又是你?你番四次跟著我們有何目的?”

    “是我先上的船,怎麽叫作我跟著你們?”若耶直起腰,反問道。看了一眼念珍身後的仙人,卻莫名其妙有了一種做賊心虛的挫感。

    聽了這話,念珍的臉像是染上了一層冬霜,有肅殺萬物的冷峻,倒是仙人溫潤如舊,尋了張凳子安心坐了下來,說道:“她說的沒錯,我們跟著她的可能性更大些。”

    念珍瞪了她一眼,緊挨著仙人坐下,從隨身攜帶的綢布袋子裏拿出蘿卜糕,借用船夫的壺泡了茶,一絲不苟地將糕點與茶擺在仙人麵前。

    仙人卻將僅有的一盞茶推向若耶,笑道:“姑娘的衣衫都被雨水打濕了,加之天氣陰寒,唯恐要受涼,喝杯熱茶有好處。”

    說來也怪,同是冒雨上船,仙人與她又都未帶傘。後者早已被雨水拉入俗世,而他卻仍能悠然縹緲於雲上,俯瞰眾生。這樣的一個人物,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是褻瀆,如何再忍心趕他走?

    若耶看著那杯冒著熱氣的茶,一時竟不知進退。直到身旁的念珍取走熱茶,一口將它灌到了肚子裏。她半起身一把奪過茶盞,看盡茶走杯涼,她生氣道:“仙人給我的茶,你憑甚麽把它吃了?”

    “我的衣服也濕了,若不注意也會受涼。”念珍卷著袖子看了仙人一眼,輕聲嘀咕,“公子怎麽不給我一杯茶?”

    這小屁孩,看著年紀不大,吃醋的勁兒倒是挺大。仙人的脾氣竟是真好,耐心為少年添上一杯茶後,脫下自己外袍披在他身上,又遞了塊蘿卜糕過去。念珍喝茶吃著糕,透過小窗望著河麵細雨,漣漪若浮雲,消盡又重生,輕舟點燈,照亮了兩岸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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