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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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空閃耀,夜月當空,暗夜中的雲層被突如其來的北風吹散,讓開了夜空灑向人間的光亮,星光下的長安城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天光由暗轉明,因為現在依然還燈火通明的人間卻比星空更加璀璨。

    酒家食坊的**已經進行到最後,喝多了的客人們在家中奴仆的攙扶下坐上了馬車,從一個場子趕往另外一個場子,年前的聚會總是繁多,誰也不想失去了這個聯絡感情的機會,酒桌依舊是那張酒桌,桌旁敬酒的人物卻變換著臉麵。

    青樓花坊的生意才剛剛開始,溫柔如水的姑娘是最好的醒酒劑,多情的公子獻上自己所有的家當,隻是為了看到心目中的美人微微一笑,卻總是失望而回;在家畏妻如虎的大人們難得有充足的外出理由,偷偷來到這花叢之中尋找當年打虎的勇氣,最終卻連床頭的小野貓都製服不住;多金的少爺們從懷中向外撒著銀錢,比的卻是家中的財富與地位,場間最美麗的女子左顧右盼,好像是在尋找今晚的如意郎君,四顧的眼神讓下麵被衝昏了頭腦的年輕權貴們躍躍欲試,總覺得那含情脈脈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

    長安城中星星點點,熱情似火,大紅燈籠照亮了夜晚,將那清冷的星光趕回夜空,人間的熱鬧不需要天邊的窺探,因為這裏就是天堂。

    夜空有星光的照耀卻依舊昏暗,那是因為黑暗才是天空的主旋律。就如同這個人間,不論繁華的大街多麽明亮,不管河邊的花坊多麽耀眼,也掩蓋不了整個長安還是陰暗的地方更多一些。

    長安城的一處陰暗破舊的房間內,緩緩顯出一個身影,看了看身後無一絲亮光的隧道,黑影自嘲地笑了笑,在那隱秘的房間中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不是因為他不想說,也不是因為他不知道如何說,最根本的原因隻是那些大人們不需要自己發表看法。

    就像身後那漆黑的隧道一樣,自己隻能在暗處行走,而他們也不會想著讓自己投身光明。畢竟,光明之中人已經夠多的了,自己又算得了什麽呢!

    星光之下七人盟,說好的兄弟也不過是利益的交換罷了,自己在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再清楚不過了。作為一柄隨時可以丟棄的暗劍,是不需要有什麽自己的想法!而自己能做的,也隻是讓這把暗劍磨得更加鋒利,不會輕易被舍去。

    身影享受著黑暗中的熟悉與貼合,輕輕走向星光彌漫的肮髒小巷。沒有驚擾熟睡的野狗,也沒有打翻乞丐破舊的爛碗,更沒有影響那些破舊房屋裏僅有的快樂輕叫。黑影消失在巷子深處,徹底融入這片夜色當中。也許,他本身代表的,正是這片看不清的黑暗。

    幽靜的隧道內,孔清已然在緩緩得走著,身邊牆壁中發出柔和的亮光,卻是數不盡的夜明珠在驅散通道內的黑暗。

    絲毫也不在意這些值錢的夜明珠在這裏隻是充當火把,更沒有心思去管修建這麽一條隧道需要用多少金銀。世俗的銀錢已經不能讓帝國的左相多看一眼,他的心中所想是在那天邊的一角,看著帝國的氣韻揮動風雲。

    孔清的府邸依然熱鬧,火燭搖曳照在大堂內的各色官員臉上異常精彩,他們在這裏已經呆了很多時候了,卻絲毫也不介意此間的主人還沒出來。隻要是沒人趕他們走,那在這裏待一整夜都不是什麽難事。

    孔府後院的一座假山旁,一個身影靜靜得站在那裏,小廝侍女遠遠見了那身影,也不敢去打擾,因為這座府邸的瑣事都由他掌管。

    孔清家中的大管家衛鳴,也是孔清最為信任的人,此刻就如同一個衛兵一樣,守護著後花園中的一草一木。

    衛鳴盯著假山的一角不動分毫,終於等來了陣陣輕敲聲。聲音還未完全消失,衛管家已經打開了假山的一角,低頭接應著從內走出的孔大人。

    孔清也不看管家,隻是說道:“明日去外麵找些無人在意的閑漢,將這假山內的洞穴填住,過後不能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你可明白!”

    管家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低頭應道:“老爺放心,我知道如何去做!老爺,大堂中的那些官員正等著您呢,不知您見還是不見!”

    孔清看著遠處屋中那些光亮,輕微地點點頭,“讓他們再等等,我去換件衣服再過去。大少爺可在那裏?”

    管家頭低的更厲害了,小心地說道:“大公子今夜在豐名樓設宴,招待他那些同窗舊友,現在還沒回來!”

    孔清冷哼一聲,說道:“他周圍那些豬朋狗友,又有幾個是成才的!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倒是樣樣精通,經略史冊又有哪個是讀懂了的!孔儒跟著那些人能學個什麽好,還不如見見這朝中的官員,為以後做做準備!”

    管家不敢多言,隻是看著腳下的石子點點頭。

    孔清又問:“那三少爺呢!他可在家中?”

    管家的腰彎的更厲害了,說道:“三公子不在家中,好像是和朋友去了外邊玩耍,估計今晚都不會回來了。”

    孔清一瞪眼,怒道:“有話就說,不用給他打掩護。你給我說清楚,他到底是跟哪個朋友去了哪裏,不要有一絲隱瞞!”

    管家抬起了頭,說道:“三公子和商證一起,聽他們說是要去那雲樓花坊喝酒,今夜就睡在那裏了,讓您不用擔心!”

    孔清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哪個商證?難道是商重山家的那個混小子!哪個雲樓花坊?難道是那個雲樓畫舫!”

    管家點點頭,說道:“長安城中也隻有那個花坊能配得上三公子的身份了!老爺您說的沒錯,就是那個商重山家的四少爺!他們說要去花坊比試一番,也好展展咱們孔家的威風!”

    孔清眼角抽搐了幾下,忍住了嘴邊的髒話,重重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孔清一世英名,卻管教不了家中的逆子,真是無顏麵對列祖列宗啊!衛鳴,你去安排一下,明日去城中找些伶俐的孤兒來,我有大用!”

    管家見老爺不再提起府中的公子,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說道:“老爺吩咐的事情,我必定做好,隻是堂中的官員們也等了很久了,不知老爺。。。。。。”

    孔清笑笑,邁開步子,說道:“也是,讓他們等太久了,說不定會認為我孔清的架子太大了,你去安排一下,我馬上就過去!”

    後院當中再無人影,遠處的房間不時傳來笑談聲聲,帝國的宰相沐浴在燭光與眾人熱切的眼光中,談笑自如風度翩翩,誰又能想到在那不為人知的密室中他也懼怕著那微弱的燭光與別人的注視呢!

    天河流水滾滾不盡,又分出幾多支流共赴東海,其中一條支流蜿蜒曲折,穿過雄偉的長安城,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兩岸的風光。

    柳春河的岸邊清雅幽靜,一排巨大的柳樹隨風輕搖,透過那些幹枯的枝杈,可以看見平靜的水麵上映照著紅燭彩燈。各色花坊緊靠岸邊,絲竹聲聲如泣如訴,紅色的燈籠輕輕擺動,勾搭著岸邊的垂柳彎腰向往。

    各個花坊相距甚遠,平靜的柳春河上隻能隱約聽見幽幽的歌聲,一條條小船在河中不斷穿梭,如江邊的遊魚卻也不發出一絲聲音。

    在這眾多花坊當中,卻有一家與眾不同。大家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紅燭慢搖帳中起風波!而那一家卻是掛了兩排顏色不同的燈籠,特立獨行顯得格外招搖。

    紅色的燈籠如同盛夏的果實,上麵的題字卻也龍騰虎躍:雲中霧中逍遙行,不負盛景紅鸞帳;綠色的燈籠晶瑩剔透,顯現的大字透著對美景的向往:星辰暗月水幽幽,問天何必起高樓。

    長安城中的大人物們從不稱這座畫舫為花坊,而是稱它為雲樓畫舫。這座畫舫身後站的是大漢的王爺,如今陛下的親哥哥。這位王爺喜好風月書畫,年少時也是長安城中姑娘們的帳中常客。當年的太子身死,本應該由他順位,可是這位二皇子不舍紅鸞帳中的各色嬌娘,拒絕了先皇的好意,隻是寫了一首詩,對自己的父皇做出了解釋。

    雲中霧中逍遙行,

    不負盛景紅鸞帳。

    星辰暗月水幽幽,

    問天何必起高樓。

    如今這首詩就高高掛在這間畫舫的前方,雖說這家花坊看似多了些雅致,但畢竟從事的是賣笑的行當,帝國的尊嚴不容侵犯,你一個堂堂的王爺經營著一家妓院也不好聽。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將這個地方叫做雲樓畫舫,隻是些掩耳盜鈴的手段罷了。

    畫舫內鶯歌燕舞,穿著清亮的姑娘們絲毫也不畏懼窗外的寒冬,在火爐的烘烤下展示著自己的妖嬈。大廳的舞台上琴音悅耳,身材纖細的美女們晃動著身子,跳著不知名的舞蹈。那一勾手,一抬眼,底下的客人們叫住穿梭往來的夥計,指點著今夜入房的美餐。

    大廳之上隻是些普通姿色的姑娘,畫舫的二層還有擁有自己獨立房間的美人,引得這長安城中的青年才俊們大把得在這裏撒著銀子。

    畫舫共三層,最上方的那層卻沒有美人的嬌叫輕喘,能上得到這裏的除了需要那流水般的銀錢,更要在這長安城中有著自己的名望。

    在這第三層的一間屋內,兩個翩翩公子相對而坐,身邊並沒有伴酒的美人,隻是有些清淡的下酒小菜而已。

    商證,帝國右相商重山家的四公子,今年正好年滿二十。自商明死於宮中,商重山最小的孩子就是這個英俊的青年了。商證長相清秀,並不像是將軍家的子弟,倒是像個文弱書生。隻有對麵的公子才知道在這張清秀的麵孔下麵是如何的瘋狂模樣。

    能和右相之子相對而坐的也隻有帝國的左相之子了,孔銘帆作為孔家最小的一個兒子,和他的父親長得倒是十分相像,隻是眼中偶爾會流露出一絲陰柔。孔清忙於朝堂大事,並不怎麽管自己的幾個孩子,而孔銘帆喜好結交各路英雄,雖說經常出入這些風月場所,但更多的卻是來結交朋友。

    戰場上的兄弟,青樓中的朋友,這些地方相識的友人總是少了幾分做作,多了幾分豪情。商證與孔銘帆各自夾著小菜,各自品著美酒,偶爾四目相對,卻總是一觸即閃。

    桌上的小菜漸漸稀少,壺中的美酒也多數落入兩人腹中。商證看著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低頭時眼中卻流出了一滴淚水。

    孔銘帆見狀,從懷中掏出一條白色的絲帕,為身邊的友人將淚水拭去,勸慰道:“商大哥可是想起了那苦命的小弟。自那件事情發生,今日我們還是第一次坐在一起,難道商大哥你生我的氣了麽!也怪我,沒有第一時間去安慰你!”

    商證搖搖頭,說道:“五弟死得清楚,這件事情怪不得你孔家,隻能是我家小弟的命不好,可恨連一個給他陪葬的人都沒有!”

    孔銘帆拭去自己眼角那忍不住的淚水,輕輕說道:“四皇子現在還在大理寺的監牢,聽說年後就能放出來。商明在天有靈,不知道會不會滿意這個結果!”

    商證笑了,笑得卻如此悲涼,“滿意如何,不滿意又如何,這是陛下的意思,連我的父親都不能表現出一絲不滿,更不用說我這個沒用的哥哥了!”

    孔銘帆歎道:“都說我們這樣的子弟飛揚跋扈,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其實呢,在陛下眼中我們和街邊的老鼠又有什麽區別呢。你的親弟弟死得何其冤枉,而四皇子隻是在那監牢當中反省了幾日,就這樣朝堂中的大臣們也覺得判得重了!”

    商證舔了舔嘴唇,說道:“父親恨不得把我也送到陛下的刀口上,以顯示自己對皇家的忠心,對帝國的順從。我已經看透了,這個國家已經腐朽了,而我們的父親還毫不知情,依然沉浸在他們眼中的盛世當中。江山自有人才出,而我們卻隻是這長安城中的囚徒,又如何才能看見自由的模樣呢!”

    孔銘帆笑道:“商大哥又怎麽能如此妄自菲薄呢!你的大名,長安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雖然擔的隻是一個樞密院支馬房主事一職,但在那朝堂之中,又有誰敢跟你不敬呢!哪裏像我,一官半職都沒有,隻是這長安城中普通的百姓而已!”

    商證喝了口酒,說道:“普通的百姓?!長安府尹的公子可是被你帶人打破了腦袋,若你是個普通的公子,現在早就在河裏喂魚了!我還是羨慕你啊,不在朝堂之中,卻遠遁於江湖,沒有這麽多煩心的事情,更沒有多少人敢讓你煩心!”

    孔銘帆搖搖頭,說道:“江湖!江湖!再遠的江湖也沒有你想象中的自由。朝堂之外的江湖其實隻是帝國大人物的池塘罷了。而我,隻是想在其中摸摸魚而已!”

    商證看著對方那毫不避諱的眼神,歎然道:“可惜你我出身高位,卻依然沒有選擇的自由。家父與孔相對立多年,我三哥更是因為這其中的事情與家父交惡,直到現在也不肯原諒父親。你就更不用說了,孔相的家法我也知曉一二,若是讓你父親知道我們在此共同飲酒,那定會讓你三天下不了床!”

    孔銘帆搖搖頭,絲毫不在乎地說道:“我在他眼裏隻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隻要做得不過火,他是不會動怒的!不過,年前這也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了,這長安城我有些待夠了,過了年,我準備出去走一走,可能很長時間見不到你了!”

    商證詫異得看著對方,卻還是點點頭,說道:“這樣也好,長安城中沒人希望看見我們在一起,陛下更是不希望我們兩家走得過於親近。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這長安城中壓抑得厲害,看來,我也應該去外麵多走走了!”

    孔銘帆盯著商證的眼睛,說道:“在陛下眼中,我們兩家就應該勢同水火,帝王心術,不過如此!商大哥,你不覺得這個世界應該變一變麽!”

    商證眼中閃過一絲猙獰,卻瞬間恢複了平靜,說道:“你想怎麽變,再怎麽變也還是這樣!你我根本不能改變這一切,哪怕是我們的父親也很難做到!”

    孔銘帆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的不甘,湊過身子小聲說道:“是啊!就算是我們的父親也很難做到!但若是不怕這些困難呢!他們在陛下的眼中演著拙劣的對手戲,若是我們兩家能私下結盟!那還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呢!”

    商證搖搖頭,說道:“父親曾經說過,孔大人身子骨裏有著帝國貴族的血液,是不可能看得起我們這些泥腿子的。而正因為如此,陛下才放心我們兩家在朝堂中對打擂台!”

    孔銘帆輕聲問道:“若是我們之間呢?若是你我都能代表各自的勢力,那又如何呢!”

    商證握住了那雙伸過來的手,堅定地說道:“如果有那麽一天,那這個國家必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孔銘帆感受著那雙大手帶來的熱度,臉不知為何突然紅了起來,喃喃說道:“我們還年輕,還有機會,更重要的是,我們有著同樣的信念。商大哥,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自己的能力。就讓我們一起努力,去開創一個嶄新的未來如何!”

    商證收回了手,起身推開了房間的窗戶,夜色伴著流水的聲響一同進入房中,天空的星辰依舊,明月卻缺了一角,商證看著這一切,緩緩說道:“星雲浮動月難圓,人間幾時斷離合。一江雄心向東去,多少先賢風雨中。雲台高處存我心,萬丈深淵殞身中。風雲莫測無前路,敢赴黃泉不負君!”

    “敢赴黃泉不負君!”孔銘帆看著窗邊的身影,不由得癡了。房間內再無一絲聲音,此時無聲更勝有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