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兄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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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北側,有兩個遙遙相對的軍營,晨起的士兵們喊著號子,在軍官的注視下揮舞著手中的長槍。鋒利而閃著寒光的槍頭或指天,要將天空飄動的白雲捅穿;或指地,誓要在堅硬的大地上留下勇敢的痕跡。

    寒光閃爍,殺聲震天,塵土飛揚,將士威武,這正是左右神策軍的風采。平日裏若無陛下相召,神策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隻能操練軍容,一心做帝國最好的門麵。

    作為離長安最近的軍隊,神策軍的統領除了勇武過人,必定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商家以這麽多年的功勞得到了陛下的承認,商法才能坐上左神策軍統領的位置。

    帳外步調沉悶,軍號響徹雲霄,帳內火焰消散,寒意漸濃。商法看著那從內帳走出的身影,聽著那句落寞的話語,歎然說道。

    “是啊!父親!他已經老了!但失去利爪的老虎依然是山林中的王者;雙眼混濁的雄鷹依舊能飛得比燕雀更高!”

    顯現出來的身影重新點著了熄滅的火焰,又多加了幾根木柴,看著此間的主人搖搖頭,說道:“老虎終將失去巡視山林的力氣,隻能守著自己的山洞追憶從前的風光;蒼鷹飛得再高又有何用,看不清地上精明的獵物,隻能離開天空笨拙地奔跑。這個世界終歸是屬於我們的,那些老人們還是生活在遙遠的回憶中比較好!”

    商法看著一臉冷漠的男人,歎了一口氣,說道:“三弟,你到現在還不肯原諒父親麽!當年的事情他也算不得做錯,隻是你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而已!父親這些年來還是會說起你,你的房間也一直有人打掃,難道你就不能原諒他麽!”

    商舟,身為帝國監察院中的朱雀禦史,官拜正二品,負責監察九路州郡,是朝堂中不可輕視的一名才俊,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帝國右相商重山的第三個兒子,也是商法最親近的親弟弟,隻是為了年輕時候的情事與家中鬧翻,從此以後搬出商府,再也不肯同父親講話!

    看著一臉關切的哥哥,商舟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徑自說道:“二哥,我們商家為這個帝國付出了太多,得到的卻太少,難道這一切你都看不見麽!父親空有一心愚忠,卻連自己的家人也保護不了,那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商法站到弟弟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你現在的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在你口中再聽見這樣的話。父親的努力又怎麽會白費。你我有如今的地位還不是有父親的關照,陛下的體恤。放眼望去,我商家在這朝中又有誰人敢不尊敬呢!你雖然不想認這個父親,但朝中又有哪一個會認為父親不管你了呢!”

    商舟看著逐漸盛開的火焰,低聲說道:“那又如何,我連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小弟死得何其冤枉,而我卻們什麽都做不了。在這長安城中,我們身上的束縛太多太多了,如何才能看見這一片朗朗的晴天,又如何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呢!”

    商法也看著這逐漸熱烈起來的火焰,平靜得說道:“在這天下間,除了陛下,又有誰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呢!你我存活於世,正值和平的盛世年代,不用去戰場拚殺求存,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帝國正如同這熊熊燃燒的火焰,需要我們這些人精心照料,這樣才能永遠的燃燒下去,為這個國家驅散嚴寒與黑暗。”

    商舟拾起一根木柴,看了看,隨手投入火中,幹枯的木柴一遇火焰,瞬間被點燃。火焰彌漫的木條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伴隨著越來越高的火焰扭曲著自己逐漸焦黑的身子。

    “我當然希望照亮整個帝國的火焰能永遠燃燒下去,但我不希望我們商家去當這火焰當中的木柴。燃燒過後,一片灰燼,你難道甘心嗎!成全別人,犧牲自已?這難道就是你想做的,這難道就是父親想要的。這!難道是我商家最後的歸宿嗎!”

    商法看著那根燃燒殆盡的木柴,搖了搖頭,說道:“我們並不是那些可以犧牲的灰燼,我們是守護著火焰的添柴人!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還在為帝國的邊域征戰,若是我們一直在那裏,說不定早已成為戰場上的炮灰。大哥死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父親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很多。那時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會死在戰場上,為了父親不再傷心落淚,我也要好好活在這片混亂的天空下。”

    商舟看著激動的哥哥,輕聲說道:“長安城中沒有戰場上的刀光劍雨,卻如一潭死水凍結了父親與你的雄心。帝國的將軍不想在戰場上拚殺,那還有什麽價值呢!”

    商法並不同意弟弟的想法,聽著帳外官兵的呐喊,說道:“將軍謀事,看的是一場戰役的大小,而父親現在位於高位,看得卻是天下的平安。我身為左神策軍統領,在皇城中雖無法取得軍功,但至少能平平安安得看著父親,我也就滿足了!”

    商舟看著營帳中那多年未染血的直刀,看著風采照人的哥哥,說道:“在外當將軍好歹還自由一些,在這長安城內也不過是陛下手中的棋子罷了。自從妙妙離開人世,我就明白了父親早已不是那個在戰場當中敢於浴血戰鬥的大將軍,而是一個帝國朝堂的清貴文臣。想的不是如何開疆裂土,而是如何在陛下的眼裏做一隻被喂熟了的狗!”

    商法怒道:“小舟,那畢竟是你父親,我不想再聽到你這麽說他!”

    商舟喪氣地說道:“是啊,那畢竟是我們的父親。你坐上了統領的位置,我在監察院安穩度日,這都是父親的功勞。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以後我們在朝堂還能再上一層樓麽。父親畢竟已經老了,我們還很年輕,商家的未來在我們這些兄弟的手中,你覺得陛下還能允許我們當中再出一個大將麽!”

    商法眯住了眼睛,問道:“你想說什麽?那孔家三代為官,我商家為何不能如此。在朝堂之中我們自然爭不過那些文臣,若是戰爭開始,那些書生又怎麽能比得過我們呢!”

    商舟搖搖頭,說道:“孔家三代為官,做的都是清貴文臣,就算他能權傾朝野,但在陛下的眼中隻不過是隨時可丟棄的棋子。一個貪腐的理由就能將他們投入大牢,一尺白綾就能結束整個家族,因為他們手中沒有兵權,他們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而我們不同,帝國的軍隊掌握在我們的手裏,在外征戰的將士與我們親近,若帝國的將軍心有反意,那些普通的士兵也不會有過多的懷疑,一旦踏上了歧路,那再想回頭就已經不可能了!”

    商**愣得看著三弟,歎了一口氣,終於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商家如今的權勢已經到頭了,但就這樣平平安安的不好麽!陛下英明,我們也不可能反叛,百姓安居,將士們也不會跟著我們造反,那你說的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商舟看著二哥失落的眼神,狠了狠心,低聲說道:“我隻是想為我商家謀一個未來。五弟的死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會不會是陛下要開始打壓我商家。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要你死的若是個昏君呢,我們難道還不能反抗不成!”

    商法冷冷地看著與自己最為親密的弟弟,寒聲說道:“就憑你現在說的,我就可以把你就地正法,連父親都會說我做的對!帝國的未來就是我商家的未來,五弟的死隻是一個意外,你身處監察院,接觸的事情太過陰暗,弄得你現在也像一個謀士一般!這不是父親希望看到的,我也希望這不是你的本意!”

    商舟繼續說道:“是啊!帝國的未來就是我商家的未來!但我商家的未來隻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我想,父親也一定是這麽想的!二哥,我相信你的對五弟的死也有成見。但即使那真的是一個意外,那陛下的做法你不心寒麽!你難道不為我們家族的未來而感到擔憂麽,想想父親的做法,難道他真的就沒有考慮過陛下仙去後的人世間!”

    商法被說到了心中的痛處,摸了摸跳動的心,悠然說道:“陛下還年輕,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做選擇,五弟已經走了,再說他又有什麽用呢!父親的想法我猜不到,但活著的人不能再有事情,畢竟,我的兄弟除了明兒,還有你和四弟!”

    商舟笑了,笑的如此的開心,卻又笑的如此落寞,擦去了眼眶中的濕潤,看著二哥微微發紅的眼睛,他說道:“五弟死了,沒有死在戰場上,沒有死在陰謀詭計下,卻死在了一個誤會當中。我總覺得這是老天給我們商家的警示,讓我們不要沉迷在這個看似繁華,骨子中卻透著腐朽的國家裏。”

    商法冷言道:“你想怎樣!不要忘了,帝國的律法在上,你雖然是二品重臣,但這朝堂中能製約你的人還很多,我勸你不要亂來!”

    商舟看著二哥閃著寒光的眼睛,輕聲說道:“放心,我還沒有瘋!自從妙妙走了以後,我雖對這個世界沒什麽留戀,但我想用實際證明,我並不是商家的一個紈絝子弟。父親不理解我,我也不想讓他理解,隻要他明白我做的一切都也是為了整個商家好就行了!五弟的死隻是讓我更清醒的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本質,而二哥你,當真明白麽!”

    商法歎了一口氣,看著這個與父親決裂的三弟,突然想起了父親落寞的背影。“父親的心裏也很苦!當年若不阻止你,那我商家就會變成陛下心中的一根肉刺,這是父親絕對不能接受的。再說,妙妙的死也不能全怪父親,那老賊不也是如此做的麽!你記恨父親我不怪你,但你更應該清楚父親心中的壓力。我不求你原諒他,但我不希望你弄出什麽收拾不了的事情,到最後還要父親替你收拾爛攤子,你可明白!”

    商舟點點頭,說道:“請二哥放心,我又不是四弟那種毛頭小子,做事情若無萬全之策,是斷然不會開始行動的!隻是二哥您,這些年在父親身邊辛苦了!”

    商法搖搖頭,看著三弟關心的眼神,心中一暖,說道:“我倒是不辛苦,畢竟在軍營之中待得比較多,和我比起來,四弟照顧父親最多。”

    商舟冷哼一聲,“照顧父親?我看是他氣父親氣的最多!”

    商法說道:“畢竟他在軍營之中沒有待過太久,跟著長安城中那些小子長大,難免學來一些不好的習性。你也聽見父親所說的,四弟他想去鎮北軍,我不知道那小子有什麽想法,也不知道父親對此有什麽看法。但是看來父親抱孫子的願望比較迫切,我還是先把證兒的終身大事解決了才好!”

    商舟本想拍拍二哥的肩膀表示安慰,手抬了一半卻覺得不合適,隻能尷尬得摸了摸腦袋,岔開了話題。“四弟昨夜和孔銘帆夜宿雲樓畫舫,今早回來就要去鎮北軍那邊遊曆,你說這中間會不會有些問題!”

    商法想了想,說道:“能有什麽問題,四弟他自小就喜歡在外麵野著,連吃飯都不怎麽回家。現在雖說擔著一個支馬房主事的位置,但其實手中也沒什麽太大的權利。那孔銘帆更是有趣,在長安城中不好歡歌美女,不喜朝堂書生,偏偏喜歡在江湖中玩耍。他不入朝堂,身無半點官職,結交的又都是些手腳粗大的莽夫。我看他呀,是被孔清那老賊給慣壞了。就這麽兩個小子湊到一塊,無非是酒肉中尋些開心罷了。你呀!就是想的太多了!”

    商舟笑笑,說道:“不管怎麽樣,父親也不會喜歡我們與孔家的人來往過密。既然四弟他想出去走走,那就讓他在外麵經曆一些風雨吧!以後的商家,還要靠他來支撐呢!不過你的任務就重了,我聽父親的意思是讓你在他走之前把婚事辦了,這時間上可是有些緊啊!要我說,父親喜歡小子,你何必這麽辛苦得一人過活呢,不如找個順眼的姑娘,早早給我生個侄子才是要緊的事啊!”

    商法不說話了,看得商舟慢慢停下了傻笑,他看著漸漸低落的火焰,說道:“這件事我早就說過了,這輩子我是不會成家的!一個人,挺好!至少我不用擔心身邊的女人被別人搶走,更不用擔心我們的後代會過得不好!倒是你,也到了該忘卻她的時候了!”

    商舟的笑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提了提腳下的木柴,搖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一心唯有夢中人!我若是找了別人,又怎麽能對得起自縊房梁的她呢!”

    兩個癡情的或是絕情的男人靜靜站在火堆旁,看著腳下的火焰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心中沉浸在對往事的回顧與緬懷。帳內一片安靜,就連火焰撥動木柴的聲音也快消失不見,帳外傳來收操的號聲,默然獨立的兄弟倆回過神來相視一笑,卻不知是笑自己還是對方。

    商法歎了一口氣,說道:“清晨的時候陛下去了大理寺監牢,呆了半個時辰才出來。你怎麽看!”

    商舟冷哼一聲,說道:“我還能怎麽看,陛下對四皇子倒是越來越喜歡了!我還真怕陛下他一時糊塗,要把我大漢的皇位傳給這個四皇子!”

    商法想了一下,說道:“若真是這樣,那我大漢又要有百年的好光景,這又有什麽不好呢!當初父親就是看重四皇子的品性與心氣,這才讓明兒去宮中相陪。四皇子若是能登基繼位,總比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太子強!”

    商舟苦笑一聲,搖搖頭,說道:“太子若登基,我商家必然走向沒落,孔清那老匹夫在太子的身上投入了太多,也影響了太多。時至今日,太子隻喜好玩樂,玩的卻是女人,樂的隻有美酒;對邊疆戰事也從不過問,更不要說是去軍中看看那些辛勤操練的將士們了!”

    商法點頭同意,“我商家的根基在於軍隊,若太子繼位,必然不會對戰事有所興趣。加上孔賊在一旁聒噪,那我們對軍隊的掌控就會越來越弱,直到軍中再無我商家的痕跡。那樣,就算是我坐上了樞密使的位置,那和一個普通的官員又有什麽區別呢!”

    商舟斜眼瞥了二哥一眼,笑道:“你倒是想的長遠。是啊!若無戰事,那又如何在軍中安插左右呢!太子繼位之時,就是我商家沒落之始。父親也明白這一點,太子不可靠。再說那二皇子更是孔家的嫡親,陛下是不會讓帝國的未來沾染上太多孔家的記號。連孔清都不敢對二皇子有絲毫的親近,在這長安城中的皇室血脈中,也隻有那位二皇子沒有一絲存在感。”

    商法心中又想起死去的五弟,歎然道:“太子無德,二皇子無辜,我商家若是想保住如今的地位,也隻能倒向四皇子,可是五弟他。。。”

    商明始終是這幾個兄弟心中的一根刺,帳內的兩人相視無言,不知道是在想那無辜死去的幼弟,還是在想商家那灰蒙蒙的未來。

    (本章完)